“——就像在美國西部片里一樣。”梅薩利納心想。她沒有在自己的公寓里發現蘇珊的身影，但有人告訴她，可以去圣靈廣場的酒館找她?！熬拖裨诿绹鞑科镆粯?，不過我們不再制作這種電影了，這種全無藝術性的吵吵嚷嚷的鬧劇?！彼龤鈩輿皼暗刈哌M了污濁的空氣，任由自己陷入小酒館那發臭的殘酷魔法里；過去的人們在趕去市場燒死女巫之前，都會到這兒來喝上幾杯。梅薩利納是會害羞的。這一點還是可以從她過去的照片中看出來的，照片上的她穿著白色連衣裙，手里捧著一支蠟燭，一副領圣餐的裝扮。但即便是在那個時候，在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在攝影師們還會穿天鵝絨夾克、系黑色大蝴蝶結領結，并高喊“請盡可能地顯得友好”的時候（梅薩利納最終也沒有擺出友好的表情——一個害羞的女孩，一個害羞但同時憑借倔強和暴力與害羞做斗爭的女孩），她就不愿意表現出害羞，不愿意扮演這樣的角色，不愿意被人逼到墻邊。那是她第一次領圣餐的日子，她成長的起始點，然后她迎來了月經初潮，她不斷成長，她的放浪、下流以及肉體上的豐盈也在與日俱增，她變成了一座墮落、無恥的紀念像，無論她走到哪里，站在哪里，都如同一座讓有些人聞風喪膽，讓另一些人如癡如醉的紀念像：可誰知道，她還一直保有著羞澀？白胡德醫生知道。但是白胡德醫生比梅薩利納還要羞澀得多，而且他從來沒有像她那樣不遺余力地去克服羞澀，所以他畏于也羞于向梅薩利納指出這個事實。一旦他說出口，他的話就會變成一句咒語，瞬間摧毀了這座紀念像，讓梅薩利納重新回到第一次圣餐禮時那種羞澀、純潔的狀態。所有人都在打量梅薩利納，那些小妓女和小皮條客，那些小偷，還有那個雖然喬裝改扮也無法避免被人認出真實身份的小警探——梅薩利納的氣勢震懾住了所有人。只有蘇珊是個例外。蘇珊心想：“這個臭婆娘，別搞砸了我跟黑鬼的事。”她本來還打算，“那我就抓她、咬她、打她、踩她”，但她沒這么想下去，她雖然沒有被她的氣勢嚇倒，但她也確實害怕，她害怕梅薩利納打她，因為她嘗過被梅薩利納毆打的滋味。蘇珊站了起來，說了句：“等我一下，吉米?！眱蓤F同樣的香霧，巴黎嬌蘭，經受住了汗水、小便、洋蔥、香腸汁水，還有酒氣和煙霧的考驗，最終融在了一起。梅薩利納要求蘇珊晚上去亞歷山大那兒，蘇珊心想：“我得多愚蠢才會按照她說的去做，這么糟糕的買賣，但如果亞歷山大真和我睡了呢？是啊，他是睡了，但不是和我睡，他已經不行了，就算他行，誰又會相信我的話呢？如果沒有人相信我，那還不如跟這個黑人睡呢，他可以，哪怕我對他沒什么感覺，不過這個欲求不滿的女人要怎么辦呢？反正我不參與，第一軍團提醒，警惕‘我不參與’口號[1]，司法部部長聲稱誰不保護妻子和孩子就不配稱為男人?！辈贿^蘇珊還是覺得，拒絕一位女士的邀請是不合適的，尤其是這樣一位上流社會的夫人，這樣一個像紀念像一般帶給她壓迫感的女超人。她便說，她會去的，當然，很高興，十分榮幸、十分樂意，但她心里想的是：“你就一直等著吧，滾蛋，滾得遠遠的，別來惹我，你覺得自己比我好嗎？我可不想和你放在一塊兒比?！泵匪_利納站在酒館里環視四周。她發現了奧德修斯身旁的空位，那是蘇珊剛剛坐過的位置。她說：“如果你愿意，帶一個黑人和你一起去。”她心里盤算著：“也許他符合那些男同性戀的口味呢。”蘇珊思索著如何作答，她想找個借口，想說她和黑人沒有任何干系，或者她也可以隨口替哪個吉米或喬答應一句，怎么都行，反正她不會去。就在這時，喧嘩和暴力在酒館里發酵起來。奧德修斯遭了賊，他的錢包不知去向，美元和德國鈔票都不見了，只有手提箱還在唱著吉米的布吉伍吉[2]。奧德修斯國王傷了自尊，他受到了侮辱，他中計了，他，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中了別人的奸計。他抓住鄰座的人，逮著一個皮條客、小偷或小警探就破口大罵，掐著他們的手臂拼命搖晃?！翱茨莻€大猩猩，金剛，混蛋，把他扔出去，黑鬼，滾出去?！比巳禾似饋恚w占了上風，同志情誼取得了勝利，公共利益大于個人利益，他們撲向他，他們舉起啤酒杯、椅子腿、固定刀，他們撲向了偉大的奧德修斯。戰斗爆發了，戰火越燒越旺，沸反盈天，人仰馬翻，奧德修斯深陷敵人的陣地，命在旦夕。桌子被打翻了，約瑟夫緊緊抓著手提箱不放，他把它舉過自己的頭頂，他要保護好他照看的行李，他高舉著吉米的布吉伍吉，樂聲嗡嗡作響，切分音斷斷續續，當時防空洞里的一幕又上演了，又是連珠似的炮火，貴婦小徑，阿爾貢森林，但約瑟夫這次沒有加入戰斗，他要贖罪，他不想殺人，他遠離旋渦的中心，在余波中起起伏伏，然后跟著殺出重圍的奧德修斯逃離了酒館，遙遠大陸的音樂之流仍舊環繞著他奔涌著，吉米的布吉伍吉。梅薩利納獨自站在喧囂之中，內心惶惶，外表則仍是一座紀念像。她毫發無傷。戰火繞開了紀念像，沒有人侵犯梅薩利納。她矗立在酒館的中央，儼然是一座原本就建造于此接受眾人瞻仰的紀念像。但蘇珊跟隨著她的新朋友走了。這不是明智的選擇。留下來才是明智的，也許跟著梅薩利納才是明智的。但蘇珊是喀耳刻和塞壬，也許還是瑙西卡，她不得不跟隨奧德修斯。她必須違拗所有理智跟隨他。她與奧德修斯糾纏到了一起。這并不是她的真實意愿。她始終無法反抗，過去她常做蠢事，現在她行事荒唐。奧德修斯和約瑟夫跑過了圣靈廣場。蘇珊也跟在后面。她跟著吉米的布吉伍吉。

注釋

[1]參見本書第67頁注釋2。

[2]布吉伍吉是一種自20世紀20年代開始流行的爵士樂鋼琴演奏風格。派恩托普·史密斯（1904—1929）在1928年錄制的《派恩托普的布吉伍吉》是最早在專輯中使用“布吉伍吉”一詞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