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但沒有回歸本鄉，沒有回歸內心，轟然倒下，如同被砍倒一般。像一塊沉重的石頭落入水中，巨大，麻木，亞歷山大在自己的公寓里沉入了睡眠。扮演大公的演員內心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夢境。他沒有脫去衣服便倒在了沙發上。那天晚上，喜歡同女人做愛的阿爾弗雷多就躺在這里，而亞歷山大此刻感覺不到自己的任何欲望。他只感到疲勞。他受夠了。他厭倦了大公這個角色，厭倦了愚蠢的聲音唱筒，厭倦了借來的英雄氣概。他在戰爭中做了什么？他仍舊在演戲。他被免除了兵役。他扮演什么？騎士十字勛章英雄飛行員。飛行員幸運地從四次墜機中死里逃生，而他的敵人和對手就不那么走運地全被他擊毀在了塵土中。亞歷山大從來沒有坐過飛機，什么交通工具都讓他害怕。炸彈落下時，他正躲在阿德隆外交官防空洞[1]里。那是體面人士的掩體，休假的士兵不得入內。地堡有兩層，亞歷山大安坐在其中的第二層——戰爭已離他遠去。空襲之后，希特勒的少年們清理著街上的瓦礫，從廢墟里挖掘被埋葬的人。他們向亞歷山大討要簽名，他們懇求英雄亞歷山大、無畏的亞歷山大給他們簽個名。他們把亞歷山大和他的影子搞混了。這也讓他自己暈頭轉向。他是誰？一個鋌而走險、忠心耿耿、情感充沛、勇敢果斷、精力旺盛的英雄人物？他受夠了。他極度疲倦。他演英雄演得精疲力竭了。他就像一只掏空了的閹雞——肥胖而空洞。他的面孔呈現出一副癡呆的表情——卸了妝，空空如也。他張著嘴，白得發亮的牙套武裝著牙齒，在遲緩的消化和無力的新陳代謝的共同作用下，一串沉悶又惡心的鼾聲從里面鉆了出來。他的風趣幽默罷工了，這種源源不斷的插科打諢和隨機應變原本在這個身體里接管了靈魂的功能，眼下的亞歷山大不過是肉鋪里的一塊肉，重量一百六十磅[2]。一百六十磅重的人肉橫陳在沙發上，等著掛上屠夫的鉤子。希勒貢達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房間。她聽到了汽車的聲音，一時間鼓起了勇氣，掙脫了埃米的手，獨自一人闖進了罪孽的世界。希勒貢達想問亞歷山大，上帝是不是真的生氣了，上帝是不是對希勒貢達、亞歷山大和梅薩利納生氣了。埃米說上帝是不會對她生氣的。但埃米也許對她說了謊。“爸爸，親愛的埃米可以撒謊嗎？”孩子沒有得到回答。說不定上帝正在生埃米的氣。埃米整天被上帝傳喚。一大早，天蒙蒙亮，她就必須去上帝黑暗的法庭大堂報到。亞歷山大也被傳喚過一次，是因為稅務。當時他被嚇得不輕，連聲大叫：“賬目不對！”難道埃米的賬目也算錯了？這些想法折磨著希勒貢達。她其實應該跟上帝好好相處的。上帝的壞情緒可能根本不是針對她的。但她的父親什么也沒說。他像死了一樣躺在那里。只有從他張開的嘴里發出的呼嚕聲表明他還活著。埃米叫了希勒貢達一聲。她不得不回去拉住埃米的手。埃米又一次被傳喚。她必須再次跪倒，跪在石板上，跪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她必須在上帝面前伏倒進塵埃里。

注釋

[1]位于柏林巴黎廣場的阿德隆飯店開業于1907年，曾為柏林社會名流的社交中心。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賓館在巴黎廣場下修建防空洞，為客人和鄰近政府部門的官員提供保護和賓館服務。

[2]1磅等于0.4536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