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超凡脫俗，沒有豁然開悟，沒有真理之光。菲利普躺在哪里？在昏暗的房間里?！八屛易鰤簦€子造夢醫生，小個子心理治療師，坐在隔壁房間填寫我的病歷卡，我的夢境卡，小個子官僚作風的心理醫生，正在登記：菲利普做夢了，夢到草地，夢到假期和幸福的夏日時光，快離開草地吧，我受到了霍勒太太[1]的邀請，她抖落被子上的雪，涼爽、溫柔、暗喜、寧靜的雪，愜意的瓷磚爐子，一只貓弓起腰發出呼嚕聲，烤蘋果在烘箱里滋滋尖叫，我在給人偶穿衣服，讓它們登臺表演，爐臺就是我的小舞臺，演戲很有意思，但最重要的是把人偶打扮好，一個娃娃穿得像埃米莉亞，一個娃娃像綠眼睛的小美國人，她可以演堂希爾[2]，穿綠褲子的堂希爾，調皮活潑的綠色褲子、綠色眼睛，清新，活力，桑妮拉永遠那么新鮮[3]，手里握著劍，我的小情郎，還是說你是那個遠走他鄉只為去學習恐懼的傻小子[4]？要成為男孩你還缺少一樣小東西，真為你的女朋友們感到悲哀，但至少恐懼你是可以學會的。要怎么打扮埃米莉亞呢？她是奧菲莉亞，可憐的孩子從自己的歌聲中被拖入了泥濘的死亡[5]。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我總是自顧自地背誦哈姆雷特的臺詞，死去睡去也許還會做夢[6]，青春期的疼痛，眼下我正在小個子白胡德這里做夢，我要把我的哈姆雷特演給他看嗎？他總是期待著與肉欲有關的不雅自白，恨不得去接替告解神父的職位。我還能背誦哈姆雷特的臺詞，我的記憶力很好，當時的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們家門前的湖，從十月凍到復活節，農夫們駕著木雪橇滑過湖面，把沉重的樹木從森林里拖出來，仿佛拖著被砍倒的巨人，埃娃，她在冰面上旋轉，凍得發脆的太陽仿佛能敲出叮當聲，埃娃在我面前輕盈地滑行，光裸的腿上沒有長筒襪，我看得心旌搖曳，她的母親很生氣，怕她凍得卵巢發炎，當然她沒說出來，還以為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忘了我們有百科詞典，她看起來像一只帶崽的母雞，咕咕——咕咕——咕咕。埃米莉亞不會出現在冰面上，她認為運動是件蠢事，白胡德提出讓她打網球，把她笑個半死，埃米莉亞在城市里穿行，萊娜萊維在深夜爛醉如泥地走[7]——我在哪兒聽過？在史前時代的選帝侯大街，后來沖鋒隊從那兒踏過，貓看到的世界大約與我們看到的不同。不是棕色就是黃色，在埃米莉亞眼里這是一個舊貨交易城市，一個充滿骯臟商販的污糟城市，她到處尋找金錢，她的后頸踞伏著魔鬼，她拖著她的英國貴族旅行格紋包去找那個古董商，下到他的地窖里，下到蛇、青蛙和兩棲動物的地界里，赫拉克勒斯打敗了九頭蛇許德拉[8]，埃米莉亞面對的許德拉不止九個頭，它一年里有三百六十五個頭，她得一年三百六十五次對抗‘缺錢’這個怪物，她賣掉了我們房子里的各種東西，她由著那只兩棲動物把趾爪伸到自己身上，她感到惡心，但是她搞到了錢，然后她就會喝掉這些錢，像每一個酒鬼一樣站在立式酒吧里，一杯接著一杯，‘干杯，鄰居先生’。其他酒鬼都當她是妓女，‘今天街上生意不好？’——‘生意不好’——‘天氣不好’——‘天氣不好’——‘怎么樣？’——‘什么怎么樣？’——‘和我們兩個一起’——‘不行’——‘你不是嗎？’——‘是’——‘狗屎一樣的日子’——‘喝一杯吧’。很快她就會變成梅薩利納那樣，只不過更嬌小一些，更溫柔一些，但會擁有和梅薩利納一樣的醉鬼的嘴臉、粗大的毛孔、布滿斑點的皮膚，梅薩利納引誘埃米莉亞參加她的派對，她要把她扔到亞歷山大的面前，大公，女人的夢想，或者扔給那些俏爸爸們[9]，她一直想不通，埃米莉亞為什么從來不去，埃米莉亞對縱情酒色沒有興趣，她對梅薩利納那些絕望的朋友沒有興趣，埃米莉亞對自己已然絕望，不再需要其他的絕望，她說她跑遍整個城市是為了我，為了讓我可以寫自己的書，所以她踏進家門看到我就心生憎惡，但凡我能寫出點什么，就會被她撕碎，埃米莉亞，我的奧菲莉亞：噢，蒼白的奧菲莉亞，美麗如雪！[10]我愛你，但你最好遠離我，孤身一人你也會繼續沉淪，你會被你的房產壓垮，你早已埋葬在了你的房子下面，你只是一個小小的、柔弱的、憤怒的、喝醉了的絕望幽靈，我的錯嗎？是的，我的過錯，每個人的過錯，舊的過錯，先輩的過錯，久遠的過錯，她發火的時候會尖叫‘你是個共產主義者’，我成為共產主義者了嗎？還沒有，我本可以成為作家，也可以成為共產主義者，然而我一無所得，基施[11]在羅曼咖啡館稱我為‘同志’，我叫他‘基施先生’，我很喜歡他——到處飛奔的記者基施，他奔向哪里？我憎惡暴力，我憎惡壓迫，這就是共產主義嗎？我不知道，社會科學：黑格爾、馬克思，辯證法，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辯證法——永遠無法理解，情感上的共產主義者：總是站在窮人一邊毫無意義地發怒，斯巴達克斯、耶穌、托馬斯·閔采爾、馬克斯·霍爾茨，他們想要什么？初衷是好的，結果發生了什么？自相殘殺，我在西班牙參戰了嗎？喪鐘不是為我而鳴，我在專制下悄悄前行，我并非不恨但我沒有發出聲音，我并非不恨但我困居斗室之中，我輕聲細語但只是對志同道合的人，布克哈特[12]說像他這樣的人根本建立不起一個國家，聽起來很不錯，但這樣的人也永遠無法推翻任何國家，沒有希望，對我來說已然絕望，白胡德卻說我還有希望。里爾克的詩歌：只因有一座教堂，在東方的某處[13]，輪廓模糊，沒有道路。我心中的東方：童年的圖景，我的追憶似水年華[14]，尋找就尋見[15]，種種氣味，烤蘋果，種種聲響，貓咪皮毛的唰唰聲，冰面上的木雪橇嘎吱嘎吱地滑行，光著腿的埃娃孤獨地在湖面上旋轉舞蹈：雪，和平，睡眠——”

注釋

[1]《霍勒太太》是《格林童話》中的一篇故事。霍勒太太在窗口抖動被褥，站在窗下的勤勞女孩就沐浴在了金幣雨中，而懶惰女孩則被澆了滿身的瀝青。

[2]西班牙劇作家蒂爾索·德·莫利納（1583—1648）的喜劇《綠褲子堂希爾》中的人物。少女胡安娜為了追回變心的戀人，女扮男裝化身為穿綠褲子的堂希爾。

[3]桑妮拉是始于1904年的德國人造黃油品牌。

[4]《傻大膽學害怕》是《格林童話》中的一篇故事。天生愚笨的男孩不懂得害怕，外出經歷了一系列恐怖荒誕的冒險，最后娶了美麗的公主。

[5]參見《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七場。

[6]參見《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

[7]德國表現主義詩人阿爾弗雷德·利欽斯坦（1889—1914）的作品《墜入河中》的首句。

[8]許德拉是希臘神話中的蛇怪，生有九個頭，每個頭被砍掉后都會再生。半神英雄赫拉克勒斯所完成的十二樁艱難任務中的第二樁就是宰殺九頭蛇許德拉。

[9]德語中對常以男性裝扮示人的女同性戀群體的舊稱，尤其流行于20世紀20年代柏林的同性戀酒吧文化圈中。

[10]原文為法語，法國詩人阿蒂爾·蘭波的作品《奧菲莉亞》中的詩句。

[11]埃貢·基施（1885—1948），出生于布拉格的左翼作家、記者。1919年加入奧地利共產黨，曾遠赴世界各地采訪、考察、寫作。

[12]雅各布·布克哈特（1818—1897），瑞士文化歷史學家。此句引用見1896年布克哈特第一次去羅馬前致友人紹恩伯的信。

[13]改寫自奧地利詩人馬利亞·里爾克（1875—1926）的早期作品《時辰之書》中的詩句。

[14]原文為法語。

[15]參見《馬太福音》第7章第7—8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