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莉亞立刻就認出了埃德溫。她認得這個戴著漂亮黑帽子的男人，這個頗有些英國貴族氣質的人，一只老禿鷲，一個老皮條客，他就是菲利普喜愛的那些文學家里的一個。然后她想起了埃德溫的一張照片，菲利普把它釘在了他辦公桌前的墻面上，在一堆空白稿紙之上。埃米莉亞想：“這就是屢獲殊榮的大作家埃德溫，這就是菲利普想要成為的榜樣，也許他能夠做到，我多希望他可以，不過我又擔心，菲利普的長相也會變成埃德溫這個樣子嗎？這么老？這么高不可攀？我想他看起來不會那么高不可攀，他看起來不會那么像一個英國貴族，也不會像一只禿鷲，他最多像個老皮條客，以前的文學家看起來和現在的完全兩樣，我不想菲利普有多大成就，如果他功成名就，他就會離開我，但我希望他多少有些進展，不需要太多，只要夠我們離開這里并且一直有錢可花，但如果我們通過這種方式掙了錢，那么錢就屬于菲利普，我可不希望菲利普有錢，我希望自己有錢。”埃米莉亞很了解自己。她知道，如果她能成功地將自己的一棟房子賣掉，她就能向菲利普提供豐厚的零用錢，但菲利普每一次的絕望嘗試都會受到她的干擾，她會阻礙他工作、阻礙他寫那本計劃已久的書。“我會無所不用其極，我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壞，我不會給他片刻的安寧，可憐的菲利普，他是個很好的人。”想到菲利普，她常常會被洶涌的情緒擊倒。她開始考慮，自己是否應該嘗試去結識埃德溫。梅薩利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她會想盡辦法把他拖到自己的派對上，可憐的埃德溫。”埃米莉亞不會帶埃德溫去參加派對。她只是相信，如果她告訴菲利普，她認識埃德溫，菲利普一定會十分驚訝。埃德溫在德沃斯夫人的店里翻找古董，眼下他正在賞玩一些微型畫像。他有一雙精致修長的手，關節根部覆蓋著明顯的毛發。他把放大鏡舉到眼前，細細觀察那些微型畫像，這讓他的臉看起來更加像禿鷲。德沃斯夫人向埃德溫展示了一座薔薇木圣母像。它原來屬于菲利普，是埃米莉亞把它賣給了德沃斯夫人。埃德溫把這座小雕像放在放大鏡下細看，然后詢問了它的價格。德沃斯夫人低聲報出了價格，她顯然不想讓埃米莉亞聽到。“她一定把價格抬高了很多。”埃米莉亞心想。埃德溫把精美的薔薇木小雕像放回到了桌子上。這讓埃米莉亞覺得，他是一個吝嗇的人。德沃斯夫人也對埃德溫感到失望，轉頭對埃米莉亞說：“你這回帶來了什么，孩子？”她總是叫埃米莉亞“孩子”，面對那些想賣東西的顧客，德沃斯夫人總帶著幾分前宮廷侍女的傲慢和女教師的嚴厲。埃米莉亞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她羞于在埃德溫面前打開那個可笑的蘇格蘭格紋包。不過她轉念一想：“我為什么要難為情呢？如果他比菲利普有錢，那只能說明他比菲利普走運。”她遞給德沃斯夫人一個陶瓷杯子。這是一個來自柏林皇家制瓷廠的杯子，內側鍍金，外側繪有弗里德里希大王的小畫像。德沃斯夫人接過杯子，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古董寫字柜上。埃米莉亞想：“現在她倒不和我討價還價了，當著埃德溫的面，她還想保持一張友好的面孔，埃德溫一走，她就會給我看她的真面目了。”埃德溫在這些古董里找不到一樣能讓他提起興趣的東西。這家店的東西都是二流貨色，那個小圣母像又開價過高。埃德溫知道它的價值，他雖不是收藏家，但也會時不時地買上一件自己中意的古董。他只是出于無聊才走進德沃斯夫人的店鋪。在這個午后，這座城市突然讓他感到百無聊賴，它沒有向他展示任何悠久傳統的積淀，也沒有讓他感到一絲一毫的深邃與神秘。這就是一座普通的城市，生活著普通的居民。也許埃德溫會在他的日記中記錄下這座城市的這個午后。這本書會在他死后出版，人們會在書里找到真理。在真理的光輝中，這座城市的這個午后也就不再平凡。埃德溫拿起埃米莉亞的杯子，端詳起弗里德里希大王的畫像。他喜歡這個杯子。“這是一張英俊的臉。”埃德溫心想，“靈魂和憂愁，他的詩歌、他的戰爭和他的政策都是徒勞掙扎，不過他還款待過伏爾泰，而伏爾泰之后提起他來卻并沒有筆下留情。”他詢問了杯子的價格。德沃斯夫人向埃米莉亞做了一個尷尬的手勢，并試圖把埃德溫拉進店鋪后面的一個小凹間。埃米莉亞心想：“她很惱火，如果被我知道埃德溫付了多少錢，她就很難用她原來盤算好的價格打發我了。”埃米莉亞津津有味地旁觀著這個生意人的尷尬處境，她又想：“真有意思，埃德溫竟然也如此中意這件菲利普的心愛之物。”埃德溫也看穿了生意人的把戲，他并不在意這些，但也沒有跟著德沃斯夫人走進小凹間。他把杯子放回到寫字柜上就轉身離開了，仿佛這個杯子突然令他心生厭惡。埃米莉亞在這一刻考慮的是，要不要直接拿走杯子在大街上攔住埃德溫并把杯子賣給他。但她轉念又想：“這和乞討有什么兩樣，還會讓德沃斯永遠對我懷恨在心，她這會兒已經生氣了，怕是要開給我更低的價格了，而埃德溫根本沒看我一眼，他就像面對著一把丑陋的舊椅子，對埃德溫來說，我只不過是一把丑陋的舊椅子，我憎恨這些文人，這些傲慢的家伙。”埃德溫走在大街上，他想：“這個貧窮的女人，她對女店主心懷畏懼，我本來可以向這個年輕女人伸出援助之手，但我沒有幫她，我為什么沒有向她伸出援手呢？這值得探究。”埃德溫也會在他的日記里提到這個杯子，提到埃米莉亞。它和她同樣會顯現在真理的光輝中。在真理之光的照耀下，埃德溫會考察自己在這個下午究竟是一個善人還是一個惡人。但不管怎么說，沐浴在真理之光中的埃德溫、埃米莉亞和弗里德里希大王，都會披上一層超凡脫俗的神圣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