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修斯和約瑟夫爬上了高塔。他們好不容易把崎嶇零落的磚石臺階和陡峭的梯子甩在了身后，到達了塔樓的最高處。約瑟夫上氣不接下氣，大口地呼吸著高處的空氣。那個小手提箱子沉默著，廣播進入了播送的間隙，耳邊只有喘息聲，或許還有一個老行李搬運工疲憊的心跳聲。展開在他們面前的是整座城市，是鱗次櫛比的老舊屋頂，是羅馬式、哥特式和巴洛克式的教堂，是教堂的廢墟，是新立起來的屋頂桁架，是城市的傷口，建筑物被炸毀后露出的空地。約瑟夫在想，自己已經這么一把年紀了，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阿爾貢森林和貴婦小徑就是他人生最初的旅行目的地，他總是為別人提行李箱，他的顧客們都是些游客，但在阿爾貢森林他背起了步槍，在貴婦小徑背起了手榴彈，也許，當時在防空洞里，在死亡臨近的一刻，在連天的炮火下，他動過那樣的念頭，他也許向游客開過槍，向游客投過手榴彈，而那些人本該作為異鄉客給他一筆豐厚的小費，為什么警察不禁止他向他們射擊呢？不禁止他用炸藥殺死他們呢？這多簡單，他向來是個順從的人——警察可以制止戰爭；但是他們都瘋了，所有人都瘋了，甚至連警察也發瘋了，他們容忍殺戮，哎呀，不能去思考這些問題，約瑟夫熬過去了，連天的炮火消退了，人們開始厭倦殺戮，新的生活，旅行者的行李箱，點心和啤酒，重新各歸各位，直到所有人第二次發瘋，看來是一種不斷復發的疾病，瘟疫這一次抓住了他的兒子，它從他身邊奪走了這個孩子，卻在今天又給他帶來了一個黑人，帶著一只會說話、會唱歌的箱子。這個黑人拖著他登上了大教堂的塔樓，約瑟夫以前從來沒有上過塔樓，只有黑人才會想到去登塔樓。“他確實是一位很不一樣的先生。”約瑟夫一邊眺望遠方一邊這樣想著。他甚至有點害怕奧德修斯，他心想：“萬一這個黑魔鬼要把我從這里扔下去，我該怎么辦？”想得太多，看得太遠，讓他更加頭暈目眩。奧德修斯心滿意足地俯瞰著這座城市。他站在高處。城市就在他的腳下。他對這座城市的古老歷史一無所知，對歐洲一無所知，但他知道這是白人的首府，他們是從這樣的城市走出去的，然后建立起了類似紐約這樣的地方。而黑人男孩是從叢林里走出來的。難道這里就從來沒有過森林，一直都只有樓房嗎？當然不是，這里從前也是一片森林，茂密的原始森林，綠色的灌木，奧德修斯眼看著粗壯的叢林樹木在他的腳下生長，灌木、蕨類、藤蔓漸漸覆蓋了所有房屋，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現。奧德修斯拍了拍約瑟夫的肩膀，老邁的行李搬運工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奧德修斯笑了，國王奧德修斯大笑起來。塔頂的風很急。奧德修斯撫摸著塔檐上哥特式惡魔雕像的鬼臉，一座中世紀的石像，被中世紀的人們放逐到塔樓上的惡魔。奧德修斯從夾克里掏出一支紅鉛筆，自豪地在惡魔的身上簽上了他的大名，一長串字母從這一頭寫到那一頭：來自美國田納西州孟菲斯的奧德修斯·科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