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事事、喋喋不休、想入非非，在永恒的半睡半醒中，在幸福的半睡半醒中，做著一個個短促而淺淡的美夢，漂亮活潑、年近五旬的女士尋覓有穩固社會地位的男士，那些靠著國家養老金，靠著兌現了的死亡撫恤金，靠著離婚贍養費和分居補助金生活的女士，坐在教堂咖啡館里。貝倫德夫人也很喜歡這個地方，它是那些心靈相通的女士的首選聚會場所，在這里，喝著咖啡攪著奶油就可以愜意地沉浸在燕婉之歡的回憶中，愜意地沉浸在離棄的痛苦里，沉浸在失望的苦澀里。而卡拉還沒辦法領到養老金和退休金。貝倫德夫人懷著恐懼和不安，看著她的女兒走出了教堂塔樓的陰影，走進交通燈投下的甜粉色燈光里，走進這個閑適的生活避風港，走進安靜得只聽得到海浪拍擊聲的海灣，走進親切友好的衣食無憂者們棲居的苑囿——她是一個迷失的人。卡拉走丟了，她是犧牲品，戰爭的犧牲品，她被拋在了摩洛神[1]的面前，人們忌諱犧牲品，她在自己母親眼里是一個走失了的女兒，她和自己母親所在的體面圈子失散了，她和所有教養與品德失散了，她被扯離了自己成長的家庭。但這有什么關系呢？生她養她的那個家根本就不在了。房子被炸彈摧毀的時候，這個家庭就解體了，條條紐帶都被炸斷了。也許炸彈只是證明了這些紐帶本就是多么脆弱，這就是一條由偶然、疏忽、錯誤決定和愚蠢念頭編織而成的習慣之索。卡拉和一個黑人生活在一起，貝倫德夫人和閣樓里泛黃的露天音樂會樂譜生活在一起，而軍樂指揮少尉和一個輕浮的女人勾搭在一起，整天為妓女們演奏。卡拉進入了她的視線，貝倫德夫人不安地四處張望，想確認周圍有沒有坐著她的女友，她的對頭，她的女友對頭，或者其他熟人。她不喜歡和卡拉一起出現在公共場合（誰知道呢？也許卡拉的黑人也會來，那她的恥辱就要暴露在咖啡館里的女士們面前了），但貝倫德夫人更害怕在閣樓的孤獨中與卡拉交談，母女倆有什么可說的呢？卡拉在咖啡館里尋找著貝倫德夫人的身影，她知道她母親幾乎每個下午都坐在這里，她感覺自己有必要在去診所打掉這個不請自來的愛情結晶前見她一面。愛情？這是愛情嗎？這不就是兩個人的雙份孤獨嗎？不就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的個體的絕望嗎？不就是人和人躺在一起的熱度嗎？而她身體里那親近又陌生的存在，不就是習慣結出的果實嗎？習慣了這個男人，習慣了他的擁抱、他的闖入，接受他的供養，無法單獨生存，這是恐懼結出的果實，而這果實已經孕育出了新的恐懼，還要讓這新的恐懼呱呱墜地？卡拉看到了她的母親，長著一張魚臉，頂著比目魚腦袋，魚一樣冷冰冰、滑溜溜，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握著小勺、攪拌著咖啡和奶油的手，就像是魚的鰭，客廳大魚缸里可憐的魚，微微抖動著魚鰭，從魚缸里看著卡拉，它的視野是扭曲的嗎？這是她母親的真面目嗎？卡拉在搖籃里看到的面孔一定不是眼前的這一副，很久以后，直到小卡拉不再讓人擔心、不再需要照顧的時候，那條魚才穿透皮膚進入了她的身體，那個比目魚腦袋才長出來。卡拉走到了坐在咖啡館專屬座位上的貝倫德夫人身邊，她之前的那種沖動，那驅使她來見自己的母親、驅使她嘗試與其交談的沖動突然熄滅了。而貝倫德太太在那一瞬間有一種錯覺，矗立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女兒，而是令人窒息的教堂塔樓。

注釋

[1]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火神。古代文獻提及摩洛神，往往伴有焚燒獻祭兒童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