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草中鴿(42)
- 沃爾夫岡·克彭 “戰后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德)沃爾夫岡·克彭
- 4547字
- 2024-03-28 18:21:24
埃德溫對珍饈美饌失去興味了嗎?他對食物提不起一點興趣。不是食欲不振,不,名灶佳肴甚至令他作嘔,取悅味覺的獨家菜式,盛在銀質小盅和陶瓷碗盞里送進他的房間,全都遭到了他的鄙棄。他喝了一點紅酒,法蘭克葡萄酒,這種酒他讀到過,聽說過,也頗有幾分好奇,但從球型酒瓶里涌出的晶瑩液體,在這個晦暗日子的中午時分,顯得過于酸澀。這是陽光的產物,而埃德溫卻沒看到一絲陽光,這酒在他嘗來是墳墓的味道,是潮濕天氣里古老公墓的味道,這是一種隨機應變的酒,讓快活的人歡笑、讓悲傷的人痛哭。毫無疑問,埃德溫的這一天十分糟糕。他不知道的是,在樓下的大廳里,有另一個人正不情不愿地充當著他的替身,代他收下了憑借著新聞照片而遠揚的聲名,以及隨之而來的無傷大雅的麻煩和各種小小的敬意,還忍受著同樣讓埃德溫相當反感的故作親近和阿諛奉承。這一切以一種令人難堪的方式折磨著菲利普,他不得不忍受它們,而它們真正的目標卻另有其人。菲利普的背運遭遇本來會進一步加劇埃德溫的惡劣情緒,埃德溫不會看到菲利普替自己分擔了什么,他只會看到自身存在的可疑和可笑之處通過菲利普的登場被放得更大,被描繪得更清晰,被泄露得更徹底,就像一個影子把自己的身體拉長了。好在埃德溫對菲利普的遭遇一無所知。他腳蹬黑紅相間的皮質家居鞋,裹著一條佛教式樣的僧袍充當工作服,圍著那張精致的餐桌來回走動,被他鄙棄的美味佳肴還在桌上冒著熱氣,觸動著他的嗅覺。那一口未動的宴席令他有些惱火,他并不想冒犯大廚,畢竟以往他總會記得對大師的技藝表示贊賞。他心虛地遠離了餐桌,在地毯的邊緣踱步,地毯的圖案里織進了諸神與王子、花朵與靈獸,這羊毛圖畫就像是取材于《一千零一夜》故事中套故事的插圖。這塊華麗的地板覆蓋物上繁花似錦,童話里的東方風情,濃郁的神話色彩,以至于這位腳蹬家居鞋、著裝如同印度智者的大詩人,仍不打算直接踩在上面,而是恭敬地止步于邊緣。貨真價實的地毯連同手藝可靠的后廚,都是這些歷史悠久又躲過了戰亂的賓館引以為豪的東西。埃德溫喜歡古老的住所,文雅歐洲的商隊驛站,歌德或者勞倫斯·斯特恩歇息過的床榻,精致的、略微有點搖晃的寫字柜,也許普拉滕、洪堡、赫爾曼·邦或者霍夫曼斯塔爾曾經在上面寫過字。比起新建的宮殿、柯布西耶的居住機器、閃閃發光的鋼管和裸露的玻璃墻,他更喜歡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客棧。所以他在旅途中往往不得不忍受失靈的暖氣或者溫度過低的洗澡水,他有意忽略這些不便,但他高挺而敏感的鼻子總會用流鼻涕作為回應。埃德溫先生的鼻子顯然更喜歡技術帶來的溫暖和舒適,而不是古董柜里蟲蛀木屑的氣味,不是充斥著樟腦味的空氣,也不是舊掛毯的纖維上滲出的汗水、奸情和眼淚。但埃德溫不是為他的鼻子而活,也不是為了舒適而活(盡管他喜歡舒適,但絕不能沉溺于其中),他生活在戒律,生活在精神的嚴格戒律中,人文主義傳統的挽具在他身上起著作用,這是一種極端奧妙精深的傳統,不言而喻,它的典型意象和組成部分就包括了古老的旅店,當然還有圍繞在這幅圖景邊緣的大象、獨角獸和四季,但與此同時他在不安中煎熬著,因為這位誕生于新世界的詩人視自己為歐洲精英中的一員(這當然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是其中的后來者,甚至——他并不覺得自己是杞人憂天——是這塊他深愛的西方大陸上最后的精英,沒有什么比野蠻人的喊叫更能激怒他、刺傷他的了。不幸的是,那些預言中并不缺乏天賦和偉大,因而才更為懾人,那個俄羅斯人的呼號,那個病態的圣徒,被魔鬼附體的人,偉大的非智者[1]——所謂非智者是相對于被理性照亮了的希臘人來說的,正如埃德溫聲稱的那樣,但那個人也是先知和原初的詩人,正如埃德溫不得不承認的那樣(這是他崇敬同時回避的詩人,因為他并不覺得自己與惡魔有什么聯系,他信奉的是古希臘與基督教傳統的理性,盡管它們也適度地保留了超自然的層面,而那已經被放逐了的殘酷荒誕的鬼魂似乎又出現了),還有關于歐洲的那些言辭,亞歐大陸向西伸出的這個小小半島,在三千年中歷經了獨立、早熟、野蠻、有序與混亂,以及妄自尊大,將要轉身回到亞洲母親的身邊,或是向后倒進她的懷抱。事已至此了嗎?這個時代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經歷了舟車勞頓的埃德溫很想躺下休息,但寧靜和睡眠都不愿向他靠近,他鄙夷又憎惡地打量著那些菜肴,無法從中獲得一絲慰藉。這座城市讓他害怕,這座城市不適合他,它遭遇了太多,它親歷了恐怖,它目睹了美杜莎被砍下的頭顱,目睹了壯觀的罪惡,目睹了一場原地破土而出的野蠻人的閱兵式;這座城市受到了火刑的懲罰,墻垣盡毀,飽受蹂躪,喪失了所有秩序,跌落進了野蠻的歷史,現在它又掛在了歷史的懸崖上,搖搖欲墜卻開出了花朵,這是虛假的繁華嗎?是什么讓它懸而不墜?是自身根系的力量?(精致餐桌上的盛宴擺在這樣的地方,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還是有一根細鐵鏈把它與戰勝者們各種瞬息萬變、相互沖突的利益連在了一起?或者是靠戰略上和金錢上每日的精打細算維系著的松散連接?還是對外交影響力和權力重要性的相信、迷信、盲信?主導一切的不是歷史而是經濟,不是茫然無措的克利俄[2],而是錢袋鼓鼓的墨丘利[3]。埃德溫在這座城市看到了一種奇景、一種示警,城市懸空著,懸于峭壁,懸而未決,艱難地維持著危險的平衡,它可能擺向經歷了考驗的古舊的一邊,也可能擺向前所未知的全新的一邊,可能忠于源遠流長的文化,也可能陷于暫時的文化真空,可能作為城市徹底消失,也可能成為一座大型監獄,憑借鋼鐵、混凝土和超級技術把皮拉內西[4]想象中的夢幻監獄轉化為實景,這位銅版雕刻怪才筆下的羅馬廢墟是埃德溫的最愛。舞臺是為悲劇而布置的,但在舞臺前景里上演的一切,每個人在時光的舞臺前沿與這個世界的親身接觸,暫時仍舊是荒唐滑稽的。賓館里的人們等候著埃德溫。訪客被一一通報給了他,有記者,有攝影師,還有個女審訊員把自己關注的問題也提交了上去,毫無意義的問題,荒謬絕倫的談話。——埃德溫并沒有一味地躲避公眾以及公眾的代表,盡管他們總會令他疲勞不堪,確實,與陌生人的交談會消耗他的克制力,但有時候,可以說是經常,他已經能夠做到,已經稱得上得心應手,用一個玩笑去取悅愚蠢,去贏得輿論制造者的共鳴。但這個城市里的記者令他恐懼,他害怕他們,因為這里的大地和時間都已經松動,隨時可能化為烏有,或者脫胎換骨變成全然不同的東西,進入純粹未知的未來,在這里他沒有辦法開玩笑,聽眾期待的那些頗有見地的插科打諢也不再信手拈來。那他可以說真話嗎?可他知道真相嗎?噢,又回到了最古老的問題:什么是真相?他其實可以只談論憂慮,談論些或許沒有來由的恐懼,以此排解這座城市帶給他的抑郁,但這里的憂懼和悲哀似乎已經被放逐到了地窖里,地窖上面覆蓋著傾倒的房屋,而人們也并不急于清理。從這些被瓦礫填平的地窖里散發出的氣味彌漫于整座城市,卻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許這些墓室已經被完全遺忘了。那埃德溫還應該記得嗎?
這座城市吸引著他。不管怎么說它還是吸引著他。他脫下絲質的僧侶長袍,換上了更適應這個世界的行頭,把自己打扮得合乎時宜。或許他就是這樣偽裝自己的,或許他根本不是人類。他腳步匆忙地走下樓梯,輕盈的黑色邦德街禮帽在額頭上微微傾斜。他看上去非常高貴氣派,頗有幾分老皮條客的樣子。在面對大廳的樓梯平臺上,他注意到了梅薩利納。她讓他想起了一個可怕的女人,一個在美國擔任社會新聞記者的不散陰魂,一個以嚼舌根為業的女人。埃德溫再次跑上樓梯,尋找通往賓館后門的通道。他從洗衣房門前走過,經過了一群咯咯笑的女孩子,她們揮舞著床單、亞麻布、裹尸布,肉體的包裹物,歡愛、擁抱、分娩和最后一口氣的遮蓋物,他匆匆穿過一個女人的世界,穿過母親王國的邊緣地帶,然后懷著對另一種空氣的渴望推開了一扇門,卻突然置身于寬敞的廚房,聲名在外的賓館廚房。糟糕!糟糕!他房間里未被享用的菜肴又讓他沮喪起來。本來埃德溫是多么樂意與廚師談論一番味覺生理學[5],順便欣賞一下廚房里英俊的男孩子,他們正握著那些柔軟的、像金子一樣閃爍的魚,刮著魚鱗。他穿過肉湯冒出的蒸汽和蔬菜的辛辣氣味沖向另一扇門,希望它能通向戶外——可它的背后仍舊不是外面的世界。埃德溫眼下站在了賓館的天井里,面對著一個鐵架子,里面停放著廚師、服務員、侍者、勤雜工等各種工作人員的自行車。鐵架子后面站著一位紳士,埃德溫在一瞬間的迷惑中把他認成了自己,他的鏡像,他的分身,一個討人喜歡又令人不快的幻影,但隨后他意識到,這顯然是一種假象,一個荒謬的念頭,站在那里的不是他的翻版,而是一位更年輕的紳士,和他沒有任何一點哪怕勉強的相像之處,但那種討人喜歡又令人不快的熟悉感并沒有消失,仿佛面對著一個與他并不相好的兄弟。埃德溫恍然大悟:這位先生是一個作家。他在自行車架后面做什么?他是在跟蹤我嗎?菲利普立刻認出了埃德溫,他吃了一驚,隨即想到:“這是一個和他搭話的機會。”——“我們可以談一談。”他想,“埃德溫和我,讓我們好好談談,我們能夠互相理解。也許他能讓我知道,我究竟在干什么。”但這一絲希望很快從菲利普心頭溜走了,困惑和錯愕占據了上風,他不敢相信會在賓館的天井里與埃德溫偶遇。“這太可笑了,我不可能在這種地方跟他搭話。”所以他沒有走上前去,反倒向后退了一步。埃德溫也向后退去,心想:“這個人要是再年輕一些,倒可能是一個初出茅廬的詩人,或許讀了我的作品而心生仰慕之情。”埃德溫沒意識到這個想法和它的表述有多么可笑,要是白紙黑字寫下來,他是永遠也不會公開承認的,他只會臉紅,但是這個誘人的念頭還停留在飄忽而不可見的狀態,所以他的審慎和顧慮就讓位給了強烈的愿望,是的,他渴望在這個城市遇到一位年輕的詩人,一個追求者,一個效仿者,他很想覓得一個弟子,一個與歌德和普拉滕來自同一個國度的詩人,但是他眼前的這個人已不再青春年少,他不會因為懷揣信念而神采奕奕,他只會讓別人清楚地從自己臉上讀出懷疑、悲傷和憂慮。這兩個為逃離人群而在賓館天井里徘徊的人,此刻擁有同一個念頭:“我得避開他。”菲利普已經在天井里來回走了一會兒。他找不到出口。他在賓館的員工通道前遲疑,鼓不起勇氣從那個考勤鐘和那個看門人面前經過。看門人會把他當成小偷的。他該如何解釋這種意欲偷偷溜出賓館的企圖?埃德溫呢?他似乎也不知所措。可他站在天井的最前面,比菲利普更加顯眼。看門人從自己的棚屋里走了出來,喊道:“先生們想要什么?”兩位文學家聞聲不約而同地抬腳向出口走去,保持著距離,回避著對方。他們不可避免地經過了考勤鐘,這個負責測定工時數和計算工作量的機械奴隸主,他們兩人都從來沒有向這種東西屈服過。看門人以為這兩位是卷入了什么風流韻事而不得不從員工出口逃走,他腦中閃過的字眼是“流氓”和“紈绔子弟”。
注釋
[1]此處應指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參見托馬斯·曼發表于1946年的雜文《陀思妥耶夫斯基——適度評價》。
[2]古希臘神話中,克利俄在九位繆斯女神中司管歷史。
[3]墨丘利是羅馬神話中為眾神傳遞信息的使者,以狡猾、精明聞名,是旅人、商人、小偷和騙子的保護神。他的標志之一是右手握著的錢袋子。
[4]皮拉內西(1720—1778),意大利銅版畫家、考古學家。曾前往羅馬研究古代遺跡,繪制了數百幅描繪古羅馬廢墟的版畫。《想象的監獄》是他在1749至1750年間創作的蝕刻版畫系列。
[5]原文為法語,《味覺生理學》是法國作家、美食家讓·布里亞—薩瓦蘭(1755—1826)的美食學經典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