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草中鴿(29)
- 沃爾夫岡·克彭 “戰后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德)沃爾夫岡·克彭
- 2494字
- 2024-03-28 18:21:24
在打字機商店門口,菲利普猶豫了。他打量著櫥窗里陳列的商品。這是個錯誤。他不敢進去。枯瘦的女伯爵安妮——她是一位非常善于經商、沒有良心、冷酷無情的女士,出身于舉世聞名的政治家族,在幕后幫助希特勒登上了帝國總理的寶座,而后者上了臺后轉身就把整個家族連根拔除,只留了這個瘦骨嶙峋的安妮,一個持有法西斯主義受害者身份證明的女納粹分子,納粹是她的本性,身份證明她也拿得理直氣壯——枯瘦的女伯爵安妮與菲利普,這個寫了一本在第三帝國被禁并在第三帝國之后被遺忘的書的作家,在一個氣氛悲傷的咖啡館里悲慘地相遇。她還總想著搞一番事業,又健談得很,因此也和菲利普搭上了話。不過是單方面地。純粹單方面地。“我的上帝,她想要干什么?”——“您不能放逐自己。”她說,“菲利普,您瞧瞧您自己!一個有才華的男人!您不能讓您的妻子養活。您必須振作起來,菲利普。您為什么不寫電影?您認識亞歷山大。您有這層關系。梅薩利納對您有著很高的期待!”但菲利普心想:“我應該寫哪部電影?她在說什么?為亞歷山大寫電影?為梅薩利納寫電影?攝影棚里的《大公情事》,我寫不了,不管她能不能理解,我寫不了,我不懂這些,大公情事,對我而言有什么意義?虛假的感受,真正的虛假感受,沒有調動起任何感官,誰會來看這種東西?有人會說,所有人都愛看,可我不相信,我不懂,我不想!”——“但是如果您不愿意,”女伯爵說,“那就干點別的吧,菲利普,去賣搶手貨,我有一種專利黏合劑的特許經銷權,大大小小的店鋪都需要這種東西,您拿去推銷。如今每種包裝都少不了這種專利膠水,它既節省時間又節省材料,您所要做的就是任意找一家附近的商店,走進去,立刻,您就賺了兩個馬克了。一天里賣出二十到三十包沒有問題,您自己算一算!”這就是他和安妮的全部談話內容,枯瘦的、想干大事的、循循善誘且喋喋不休的安妮。眼下他如坐針氈,確切地說,是揣著那些糨糊站在店鋪門口。他推開了門。一個警報裝置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他像小偷一樣畏首畏尾。他的左手在大衣口袋里攥緊了女伯爵的專利膠水。打字機在霓虹燈下一陣陣閃著光,菲利普感覺那一個個按鍵正對著他咧嘴獰笑——連成排的字母構成了一張掛著譏笑的嘴,露出的字母就是一顆顆要咬他皮肉的牙齒。菲利普不是作家嗎?不是驅使書寫工具的主人嗎?一位尊貴的主人!只要他開口,念出一句咒語,這些按鍵就應該噼里啪啦地勞動起來,它們是甘愿效勞的仆人。可菲利普想不起咒語了。他已經忘記了。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對門外經過的那些人也無話可說。他們被判了刑。他也被判了刑。他受到了另一種形式的刑罰,與門外經過的那些人不同。但他確實也被判了刑。時代審判了這個地方。時代判處它保持喧囂和沉默。誰還在說話?他在說些什么?埃米是如何邂逅赫爾曼·戈林的,花哨的招貼畫在所有墻壁上呼喊著。一個世紀的喧囂。菲利普在這兒能做什么?他是多余的。他是膽怯的。他根本沒有勇氣,在那個身著優雅西裝的店主面前——他的西裝比菲利普的要新得多——拿出女伯爵的專利膠水,眼下菲利普覺得這是一樣頂可笑而無用的東西。“我對于現實毫無意義,我不是一個正經人,這兒的店主才是正經人,人人都為謀生而奔忙,我不覺得這有什么意義,要我向這個男人兜售東西,這也太滑稽了,當然我也鼓不起這個勇氣,他愛用什么粘他的包裝盒就用什么,和我有什么關系?他為什么要粘包裝盒?為了寄送他的打字機,他為什么要寄送打字機?為了賺錢,為了吃好,穿好,還為了睡好,埃米莉亞不如嫁給這個男人算了,那些買他機器的人又拿那些機器做什么呢?他們想用它來賺錢,過上好日子,他們雇用女秘書,一邊偷看她們的小腿一邊口述商務信件‘尊敬的先生們,我們確認您昨天的,向您提供我們今天的’。我真想對著他們的臉冷笑一聲,當然他們也嘲笑我,他們說得對,我是個一敗涂地的人,對埃米莉亞來說就是個罪犯,無能、懦弱、多余——一個德國作家。”——“我可以給這位先生展示些什么呢?”衣著優雅的店主向菲利普欠了欠身,他本人也讓這件事情變得更加棘手。菲利普的目光在貨架上徘徊,那些閃著光的、上了油的機器,那些惡意的發明,隨時準備著幫人搗鬼的機器,人把自己的思想、消息、公告、戰爭宣言都托付給了它們。這時候他看到了一臺口述錄音機。這是一個用來錄音的箱子,可以把自己的話預先錄在磁帶上,他在之前的兩次電臺朗讀會上用過這個東西。機器上寫著一個英語詞“Reporter”。Reporter就是通訊員的意思。“我是一個通訊員嗎?”菲利普自問,“我可以用這個設備做報道,報道自己太懦弱、太無能,連糨糊也賣不出去,報道自己太自視清高,不愿為亞歷山大寫一部迎合門外那些過路人的電影,報道我不相信自己能夠扭轉人們的品味,這就是原因。我這個人,多余又滑稽,我看自己多余且滑稽,但我看其他人,比如這個以為可以賣給我什么東西的店主,而實際上我卻不敢向他兜售糨糊,我并不覺得他們比我少一分多余和滑稽!”店主滿懷期待地看著菲利普。“我對那個錄音機很感興趣。”菲利普說。“這是市面上最好的設計。”優雅的紳士回答道。他非常殷勤。“一流的設備。絕對物有所值。您可以隨時隨地口述您的信件,無論是在旅行中、在車里,還是在床上。您可以試試……”他按開了箱子上的按鈕并且遞給菲利普一個小麥克風。磁帶轉動起來,從一個卷軸跑向另一個卷軸。菲利普對著麥克風開口道:“《新頁報》希望我去采訪埃德溫。我可以帶上這臺設備,把我們的談話記錄下來。以一個記者的身份去拜訪埃德溫,我肯定會表現得相當狼狽。他可能害怕記者。他勢必會說些無關痛癢、冠冕堂皇的東西。這只會令我難堪。我會感到拘束。當然他并不認識我。話說回來,我確實很期待見到埃德溫。我很欣賞他。說不定這會是一次美好的會面。我可以和埃德溫一起去公園散步。或者,我還不如把糨糊……”他嚇了一跳,立刻就此打住。店主禮貌地微笑道:“這位先生是記者?已經有很多記者來買了我們的‘通訊員’……”他說著把磁帶倒了回去,菲利普頓時聽到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思想、自己采訪埃德溫的計劃彌漫在整個空間里。這個聲音讓他感到陌生。這個聲音說的話語讓他感到羞恥。這簡直是一種露陰行為,一種智識上的露陰行為。還不如脫光他的衣服。菲利普被自己的聲音以及這個聲音吐出的話語嚇壞了,嚇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