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陸蔚心下苦澀,果不其然,無論子女優劣如何,父母于外人面前,大多都是以貶低的方式來彰顯家門的涵養。
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不過,他這會兒除了繼續保持謙謹,也實在不能多說什么。
“世侄之名,如今已遍傳洛中了。那日天家還說,待到戰事得以告停,當征世侄之才入中樞以效用呢。”王衍頗有深意的又說道。
言罷,他與一旁的石陋都下意識觀察起了陸機的神色。
陸機單手拈須沉思,以他的在仕資歷,自是參悟了王衍這番話的用意,對方是希望陸氏能多站在朝廷的立場上來行事。
誠然,他本人同樣志在匡扶社稷,復振朝綱,但先后歷經了趙王、齊王案,深以為然諸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一步一步來。
出征至今,他早已發現自己根本難以駕馭河北大軍,目下,自己可謂連穎府內部的事都沒能處置好,又如何能幫得了社稷和朝綱呢?
更甚者,擺在他面前最大的一筆豪賭,反而偏偏正是要于這“內憂外患”之下,成功克下洛陽。如此,對外可在河北乃至全天下建立威望,對內則一報成都王恩,繼而獲得成都王更多的政治投資。
只有到那個時候,自己才有機會扶社稷、振朝綱。
“子元,茶有點涼了。”片刻后,陸機故意避言,向一旁的陸午交代了道。
陸午會意,趕緊為王衍、石陋以及陸機本人的茶碗添入了新茶。
今日所煮的茶,似用得是陳年老餅。這一類老茶芽,在制茶餅時需額外用米糊進行浸泡。飲用之前,先將茶餅炙烤成赤色,搗碎后置入盅器,以滾湯澆覆之,最后投入蔥、姜、桔皮。
王衍與石陋相顧一視,多有無奈。
“士衡公,你我高情厚誼,一些話也就無須拐彎抹角了。”王衍收斂了之前閑話時的松弛,一顯語重心長。
只他繼續說道:
“過往數年,洛中軍爭不休,士民死傷枕籍,畿輔之地日益惶恐不安,實不利社稷。我與處賤此次北上赴鄴,也是心懷誠惶,望能促成長沙王與成都王化干戈為玉帛。若蒼天眷顧,能讓兩位殿下一解宿怨,使戰事得以平息,自是皆大歡喜之事……”
“嗯……”陸機沉吟著,等著王衍接下來的話。
“如若天不佑人,二位殿下仍要鋒芒相向,屆時,還請士衡公務必三思,接下來的北師攻洛,當做如何拿捏。畢竟,攻破都城這一名聲,司馬親王們都不好當得,更遑論你陸氏呢?”王衍言辭懇切的說道。
一旁的陸蔚,借著飲茶之際,同樣暗中打量著父親。
他大抵聽得明白,這些代表朝廷的公卿一派,是真的受不住戰事繼續擴大了。
無非的是,公卿一派現在手里的籌碼實在有限,既無力支持司馬乂對抗西北聯軍,也不能輕易滿足西北聯軍捕殺皇甫、羊二臣的要求。
肆意誅殺公卿,是為王公世貴們最為忌憚的紅線,而這一條紅線,在過十數年里,已經歷經了好幾輪的踐踏——反復踐踏。司馬乂這會兒在內城之中,之所以能得公卿一派的人心,正是因為其高低是在守護這一條紅線。
王衍眼下,也只能動用一些“曉以利害”、“訴之大義”這般的、屬于朝臣名士圈層僅有的手段,來向陸機進行施壓了。
“夷甫公,比起破都城,我自然更希望二位今次北上能成功化解干戈。陸氏深受成都王殿下鴻恩,無他,粉身碎骨亦要全力踐行殿下之令,如此方能一報王恩。故此,我真誠期祝,夷甫公、處賤公,此次北上能馬到功成。”
陸機沉思良久,最終如是說道,言罷,他還抖袖抱拳,向王衍、石陋鄭重作禮。
王衍、石陋亦還禮,他們當然聽得出來,眼下陸機能做的有限,如若此次朝廷調停不成,戰火只會繼續添油而燒。
不過話又說回,這原本也是在二人預料之中。之所以還要來見陸機,說這些籠絡之言,求得還是一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萬一”調停失敗,洛陽被克,彼時,總得有一、二位能心系朝廷的北師將領站出來,盡可能守禮法的維持朝廷尊嚴,不至于像趙王、齊王案時,破城之后,肆意掠殺反對派的將臣,動輒伏尸千萬、血染城河。
現在看來,陸機在軍營中能如此禮待二人,也算是一位磊落的主帥。真到了瓦玉傾覆之時,或能尋陸機給予一二庇護。
朝廷啊……現在是一個弱勢群體!求不得大局穩定,只能想辦法獨善其身了。
爾后,王衍尋了一個契機,岔開了這些沉重的話題,與陸機又探討起了書法。他本是行草行家,雙鉤、虛掌、八法、回腕的手法,成竹在胸,惟妙惟肖。
陸機實為文學雜家,詩賦、黃老道學、書法乃至繪畫都有涉獵,其書法雖有造詣,但大多還是婉約樸實之風,當不得王衍這般足以“成一脈”的大家風范。
閑聊出了幾縷歡笑聲,午后已深,王衍、石陋遂從大營辭出。
陸機已提前遣人去了河橋北,安排后方來接應王衍、石陋二公的朝廷使節旅隊,甚至還傳令到了牽秀處,讓其分出一支騎兵,沿途護送二公直抵鄴城。
陸機引著陸蔚、陸夏、陸午三子,一路將二公送到營門前。
王衍忽言有內急之需,央陸蔚帶自己去如廁。
都以“世交”關系來稱謂了,身為世侄的陸蔚,當然不能拒絕世叔的請求。
一旁的陸機,頗有深意的看了王衍和陸蔚一眼,自是知道王衍肯定另有用意,不過卻也沒有多說什么。
陸蔚遂引王衍來到仲弟陸夏的私帳處。中軍大營的高級將佐,在私帳附近都設有專門使用的圂(huan)軒,是為一頂小帳,內設木桶座圈,時刻都有專人打掃,保持清潔。
入軒前,王衍對一路攙扶自己的兩名侍童吩咐道:“阿析,將錦盒交由大郎君代持。”
一同侍童遵命地將一直背負的錦盒取下,恭恭敬敬遞給了陸蔚。
王衍苦笑道:“此盒內盛著長沙王呈給成都王的信,可不敢隨老夫一同入軒,還請世侄你幫忙代持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