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此次送信,想必就是為了勸和吧?”陸蔚猜測道。
雄師籠城小半年,內城日益困頓。
因了陸蔚建言圍城,縱然北師里有一二將領不聽宣調,擅自進攻貢獻了一些戰績給長沙王司馬乂,但終究屬于小敗小損。
想來,無論是朝臣公卿,還是禁軍將士,只怕目下的士氣與信心,已未必飽滿。
“大兄果然有神機,確實如此。”陸夏連連點頭說道,“不過,太尉今日拜阿翁營,可不單單只是為了借道北去鄴城。太尉與阿翁乃舊熟,此次也是有一些私事專程來晤阿翁的。”
“哦?”
“有些事還跟大兄你有關呢。”
“是么?”
“不多說了,速速更衣,我專門給你帶了一身見太尉的禪袍呢。”
“兩軍對壘之際,無需這等麻煩了。”
天寒地凍,鐵甲難著。陸蔚今早披甲時,已經有些麻煩了,他這會兒可不想因為一些繁文縟節,把剛焐熱的甲又給卸了。
隨即,他留高坦坐鎮右軍,攜了石鎮先和近衛隊,跟著陸夏一并歸回北郭。
一行人縱穿洛陽戰區,途中偶遇一二中護軍石超的部隊在游蕩,也不知是巡視還是在調動。陸蔚、陸夏有中軍旗幟在側,車馬一路通行無阻。
約行一個時辰,抵中軍大營。
落了馬,直入中軍行轅,報門而入。
轅簾甫一掀開,一股濃郁茶湯味撲鼻而來,酸甜清爽,怡人怡心。
大案的一側,別設了一張竹制茶桌,陸機與太尉王衍、司徒石陋三人,正圍桌而坐,憶著一些陳年舊話,說到情動時,彼此還會忍不住地撫須而笑。晚輩陸午陪侍在旁,時不時的,為三人添續一勺熱茶湯。
聞陸蔚、陸夏已到,王衍、石陋沒有離席,僅僅是回過身望了過來。
“陸蔚,見過太尉、司徒。”陸蔚趨步上前,長揖作禮,拜見了二位當朝大人物。
陸夏也跟在一旁問禮。
“茂元啊,哎呀呀,多年不見,都長成這般高大了。”王衍以長輩語態,和藹說道。
他年近六十,經年累月浸染酒、石之物,使得臉頰浮腫,眼袋增生,銀須也顯得稀疏了不少。不過,他的神情舉止,自然而飄逸,倒也有三分仙風道骨。
陸蔚依稀記得八年前,王衍訪父親陸機時,曾有幸與對方見過一面,只不過,彼時的自己尚且“舞勺之年”。
“與太尉一別數年,時光荏苒,光陰如梭,蔚常憶太尉俊逸風儀,心馳神慕,今日重逢,太尉可別來無恙?”他仍然抱拳過頸,盡顯晚輩之姿,謙謹說道。
“無需多禮,無需多禮。”王衍對陸蔚如此謙謹,多少還是受用的,于是欣然笑道。“我與令尊,云天高誼,你便是我的世侄,可不要太見外呢。”
“多謝世叔。”既然對方都不客氣了,陸蔚當然也不能再客氣。
“茂元大郎君,適才我等與士衡公論著的,正是你于鄴城所作《馬說》一章呢。”一旁的石陋,笑容可掬的說道。
“如此拙作,深藏都來不及,豈敢貽笑大方。”陸蔚故作訝然。
“茂元巧思甚捷,妙筆華章,哪里會是拙作,萬萬不可自薄啊。”石陋夸贊道。
陸蔚再三謙虛,直到父親陸機明貶實褒地襯了一、二言后,方才虛心道謝。
爾后,陸機命人另取了兩副小馬扎,陸蔚、陸夏二子身為晚輩,自然不能與長尊同席,待到小馬扎送至后,二人陪坐茶桌外側。
陸機先續著石陋的話頭,向陸蔚略作了一二說明。出征之前,他曾讓陸蔚“潤好”那日在成都王夜宴上所作《馬說》,自己遣人傳閱給了幾位當世名士。
其中一位名士,便是時任雍州刺史,加鎮西將軍的山簡。
山簡為竹林七賢山濤次子。早年間陸機出仕中樞時,曾任太子洗(xian)馬,而彼時的山簡也在任太子舍人。
太子洗(xian)馬亦稱“先馬官”,是為太子出行時在前導行的侍從。與太子舍人一樣,都屬于常伴太子左右的親信近人。
二人因了共輔太子司馬遹(yu),從而結下了一段情誼。
好巧不巧,《馬說》一文剛送至山簡處沒過數日,山簡便被朝廷征回洛都,出尚書左仆射(ye),兼吏部尚書。
時值張方的西師正在進攻洛陽,山簡在城外西郭兜兜轉轉許久,直到司馬乂擊退張方后,方才得以入城。
山簡屢新吏部尚書后,又逢北師開抵,廟堂旋即陷入了停擺。他便在空閑時仔細研讀了陸蔚的《馬說》,間或還傳閱給了幾位在朝的友人,諸如大鴻臚王敦、嵇康之子平西將軍嵇紹、侍中荀組、侍中荀崧等人。
王敦、荀組、荀崧早年都曾與陸機結交,自是對陸機遞來的篇章十分重視。
魏晉時期的清玄名士,相互之間常慣于“吹褒”,別說《馬說》本是深入淺出的哲思名篇,即便僅僅是一篇普通的駢儷文,稍微“有對仗、有押韻”,名士圈內也會給予高度評價。
故此,短短一二月的光景,《馬說》一章便在公卿世貴之前傳開了。
至于王衍、石陋二人,則是先聞了文章名,直到數日之前,確定將代朝廷出訪鄴城議和時,方才臨時借來文章閱讀。最初的本意,只是希望在晤陸機面時,大家能有一二套近關系的話題可說。
不過,二人在閱過文章后,或多或少,也對其中哲思有所感觸,于是更顯心悅。
“不得不說,茂元文章,果得了士衡公真傳,不止如此,更可謂是既承了父風,又有自己的獨到心裁,當真是后生可畏啊!”石陋頷首報笑,不掩贊詞。
這時,王衍在徐徐飲下一口熱茶湯后,臉頰漸潤,繼而別顯真誠的面向陸機說道:
“不瞞士衡公,數日之前,我與處賤覲天家時,還特意向天家提及了世侄的《馬說》,天家聽后,十分歡喜呢。”
“夷甫公,茂元此子年不足克壯,尚需歲月錘煉,豈敢在天家面前獻丑露怯呢。”陸機以一家之尊的身姿,說著告誡陸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