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從始至終未看一眼沖進來的北師諸將,而是直直的盯著刑柱,他的雙眼里倒映著火光,整個人呈現出了一股莫名的亢奮。
陸機、公師藩、王粹諸河北將領,欲遣人搶救,但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水源,哪怕就地掘土撲之,也著實見效甚微。
陸機身為文人玄士,哪里見得了這等殘酷,以袖遮顏,別過臉去。然而,司馬乂的痛呼聲,依然縈繞在側,讓他面色上禁不住多出了三分哀慟。
豈能作如此對待……
就在這時,陸機身后傳來一聲大喊:
“鎮先,擲矛。”
“諾。”
只見石鎮先迅速從身邊一名陸營兵手里取來一支長矛,短暫助跑,直接將長矛飛擲了出去。彼此距離并不遠,長矛無需拋射,筆直的飛入了熊熊烈火之中,正中在長沙王的胸膛。
長沙王的慘叫聲戛然而止。
張方見了,心中生惱,破口大罵了幾句。然而,當著河北諸將及其一眾部曲的面,他一時也不能拿這些人如何。
“掃興。”他悻悻的丟了一句話,也不去理會這些河北將領,遣了副將去將這些人打發走,自己便離了刑場,徑直歸了高壘。
大火燒了足足半個時辰,方才勢衰而滅。
河北諸將面面相覷,憎惡上臉,無不對張方的無禮殘忍大感不滿。然而,無濟于事。伐洛大戰剛罷,總不能北師跟西師再起內訌罷?
賊酋拿不到手了,今日算是白跑了一趟。
王粹、牽秀、石超等人先找了借口引兵歸去。公師藩倒還能多做做樣子,伴在陸機身側,勸說了一二言,捎帶還責罵了張方一通。
陸機召來同行的孫惠、王彰,與公師藩商議當如何收斂長沙王遺身。
“將軍,燒成這個樣子,只怕帶回去也難有觀瞻。”公師藩勸說道。他的本意,還是希望留下長沙王遺身,將張方燒死長沙王這等惡名坐實了。
“我等信道之人,未能及時制惡,已生了心債。還是得好生收斂遺身。另外,需派人保護好長沙王的家眷,殿下蒞臨前,不可使人再行惡事。”陸機猶是說道。
然而,就在這時,后方兵士中走出了一位年輕士子,在被陸機親兵擋下后,他直接撲跪在地上,泣聲請求道:
“罪人劉佑,懇請后將軍允許,由罪人來收斂長沙王殿下之遺身。”
“劉佑劉輔達?”
“正是罪人。”
“既是長升臺丞的大郎君,起來吧。”陸機感慨萬千的說道,旋又對長子吩咐了一聲。“茂元,遣人助輔達去收斂長沙王的遺身。”
“領命。”陸蔚抱拳應下。
劉佑感激涕零,連連再向陸機叩首,然而一時之間情緒悲慟入極,竟一下子不能爬起身來。
陸蔚上前,將劉佑攙扶了起來。
劉佑時任長沙王府西掾。
其父劉暾乃漢室之后,素有清正嚴明、不畏強權的仕風。
齊王擅專之時,長沙王便是與時任司隸校尉兼領左衛將軍的劉暾,共同謀劃除齊王。
劉佑出仕長沙王不過兩年,但對司馬乂深感知遇,故而恪守忠義。
洛陽城破之時,他與長沙王府上的幾位府臣,以及另外幾名效忠長沙王的禁軍將領,趁機搶占了武庫,以拒先入城的張方西師,并預謀救出被執的長沙王。
幾個時辰前,圍攻武庫的西師總算撤軍了。恰逢北師中軍帷幄這邊,剛好也說動了諸將一并出城,往張方營去索回長沙王。
彼時,陸蔚接到父帥命令同往,他將守司馬門之事托付給了高坦,爾后率滿編近衛隊出發。路過武庫時,便遇到了剛從武庫欲出的長沙王舊部。
起初,雙方還起了一陣對峙,但長沙王舊部聽聞北師要迎回長沙王,又合城中大局已定,于是向陸蔚投降。唯一的要求,就是帶幾名舊部宿吏一同前去接應長沙王。
對此,陸蔚當然同意了。
他從司馬門急調來一名營將,一面收容據守武庫的將士,一面趁機接管了武庫。暗地里,也授意營將,抓緊時間找找武庫里可還有什么好東西,撿關鍵的,先行送出東陽門外。
因了此一事,這才有了劉佑出面跪請收斂長沙王一幕。
劉佑見了陸蔚,無論是心底還是外顏,皆是真誠的感恩戴德。北師之于西師,當真是天壤之別。又合剛才長沙王深陷火海,痛苦不已,這位陸大郎君命人投了矛,助殿下得以解脫,此等恩義,自當銘刻五內。
“多謝,多謝。”他啼泣而言。
“無礙。”陸蔚緩緩頷首,又對左右令道,“鎮先,帶人好生收斂長沙王遺身。”
于西郭善后又消了半個時辰,陸機與諸將這才動身返回洛陽。
陸蔚跟著劉佑及一眾長沙王舊部一起,護送著長沙遺身先回長沙王府安置,待等此案定性之后,再擇址安葬。
上馬時,長沙王舊部中忽然走上前來一位中年壯士,其人雖是一身文士衣飾,不過身形挺拔而健碩,一點也不似時下流行的士大夫浮華風。
“茂元校尉,今日仗義援手,祖某多謝了。”他來到陸蔚面前,眼角仍顯紅潤,勉強撐著一腔中氣,鄭重抱拳謝道。
“我等倡義之人,自當拒不義之事。實在抱歉,終究還是遲了一步。”陸蔚守禮抱拳回應道,然而話才說完,忽地又意識了什么,“祖?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罪人祖逖,字士稚,參大都督軍事。”那壯士回答道。
“原來是士稚先生。”陸蔚聽到這里,頓生欣慰,若非這些時日歷經諸事修煉,定力尚好,就怕會忍不住上前握住祖逖的雙手,脫口而出——請你一定要加入我的團隊。
祖逖起身游俠兒,武藝非凡,直到盛年時方才開始修讀經書,至如今,年方三十八,兜兜轉轉已出仕多個王府,于洛陽中樞積下了一份不薄的仕名。
張方之所以要捉拿司馬乂余黨,正是聽聞了余黨之中曾有人出謀,策動了劉沈在雍州發動叛亂。當然,這廝或許并不知道,出此計謀的人,正是祖逖。
“不敢不敢。數月之前,有幸拜閱過茂元校尉的《馬說》,今日得見茂元校尉本人,不得不言,名不虛傳。”祖逖誠心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