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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多么鮮明的對照!又是多么迅猛的轉(zhuǎn)型啊!等級制度,清規(guī)戒律,權(quán)威維護下的秩序,牢牢束約生活的教理:這是生活在17世紀的人所喜愛的。然而,束縛、權(quán)威、教條,這些正是緊隨其后、生活在18世紀的人所厭惡的。前一代人是基督徒,后一代人向基督教發(fā)出挑戰(zhàn);前一代人信奉神法,后一代人篤信自然法;前一代人能在一個分化成不同階級的不平等社會里生活得安然自得,而后一代人唯一的夢想就是平等。的確,后輩總免不了會嘲笑前輩,因為后輩總是自以為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世界,世界只有靠他們才會變得更美好;不過,光憑一代代人潮起潮落的說法,并不足以解釋這樣一次如此迅疾,態(tài)度又如此堅決的變化。曾幾何時,大部分法國人的思想還是以博絮埃為參照的;但轉(zhuǎn)瞬間,法國人就全效仿起了伏爾泰:這分明是一場革命。

為了弄清楚這場革命是如何發(fā)生的,我們進入一處處不為人熟知的地域。過去,人們對17世紀已經(jīng)有過很多研究;如今,人們又對18世紀做了不少探索。然而,在這兩個世紀的交界處,還延伸著一片不清晰、不平坦的地帶,一片能讓人期待新探險、新發(fā)現(xiàn)的地帶。本書就是我們穿行這片地帶的記錄,我們選用了兩個難言嚴謹?shù)臅r間點,為其做出了界定:起點在1680年左右,終點則是1715年。

在這片地帶里,我們遇到了斯賓諾莎(此時他的影響力還只是剛剛形成);我們還遇到了馬勒伯朗士、豐特奈爾、洛克、萊布尼茨、博絮埃、費奈隆、貝爾,這里所列出的只是那些最偉大的名字,此外,笛卡爾的身影也依然駐留于此,不曾遠去。這些思想界的英豪各有各的天才,他們以各自的特色,像對待新問題那樣,重新探討各種困擾人們的永恒問題,即上帝的存在與屬性的問題、本質(zhì)與現(xiàn)象的問題、善與惡的問題、自由與宿命的問題、君權(quán)的問題、社會形態(tài)形成的問題——所有與生存相關(guān)的根本問題。到底該以什么為信仰?又該如何行動?一個一度被認為已經(jīng)徹底解決的問題也重新成為話題:“Quid est Veritas?”(何謂真理?)光看表象,在威嚴的君權(quán)下,“偉大世紀”1一直延續(xù)著其欣欣向榮的勢頭,那些混跡于思想界和寫作圈的人,只需要參考前一代豐富的杰作,做做照搬照套的工作就可以了。也就是說,寫悲劇就看誰寫得像拉辛,寫喜劇就看誰寫得像莫里哀,寫寓言就看誰寫得像拉封丹;而批評家所評論的,是史詩中寓含的道德問題,或是基督教神奇故事的運用問題,他們會無休無止地贊美三一律,將其看作藝術(shù)界的輝煌成就。但隨著《神學政治論》《倫理學》《人類理解論》《新教教會改易史》《歷史與批評辭典》和《對一位外省人問題的回復》這些著作的面世,爭論開始出現(xiàn),前面所說的那些行為頓時顯得極端乏味,簡直如同兒戲,或是垂暮老人的無趣消遣。爭論所涉及的問題,是要弄清人們究竟該繼續(xù)信教,還是該放棄信仰;究竟該服從傳統(tǒng),還是該反抗傳統(tǒng);人類究竟是該信任原先的向?qū)В刂下纷呦氯ィ€是該在新領(lǐng)袖的帶領(lǐng)下轉(zhuǎn)變方向,走向新的樂土。正如皮埃爾·貝爾所說,“理性人士”和“宗教人士”分居這場斗爭的兩個陣營,他們?yōu)闋帄Z人們的靈魂而竭力拼殺,全歐洲的思想界都是這場斗爭的見證者。

進攻的一方漸漸占據(jù)了上風。異端不再孤立,也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它贏得了不少信徒,開始變得咄咄逼人、趾高氣揚。人們在表達自己的否定意見時可以直抒胸臆,而不再需要掩飾。理性不再是一種強調(diào)平衡的智慧,而是一種富有批評精神的膽氣。關(guān)于上帝的存在和神跡的真實性,曾有過一些得到極廣泛認同、被人們普遍接受的觀念,但這些觀念現(xiàn)在都開始受到質(zhì)疑。神被貶到了人無法靠近的、陌生的天國;人從此變成了萬物的尺度,而且也只有人能承擔這一角色;人的生存意義和終極指向都是人自身。人民的牧師,他們執(zhí)掌大權(quán)實在太久了;他們曾承諾,要讓善行、公正和友愛遍布大地,但他們并未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在這場以真理和幸福來決定勝負的角逐中,他們成了輸家,于是他們只能退場。萬一他們不愿體面離開的話,那也只好將他們趕走。人們認為,舊建筑是必須要毀掉的,因為它沒有庇護好人類這個大家庭;因此,第一樁要務就是拆除的工作。而第二樁要務是重建,是準備未來新城里的基石。拆除與重建是同樣刻不容緩的事,為了避免陷入某種會走向死胡同的懷疑主義學說,人們必須要建立起一種哲學,這種哲學能摒棄那些總帶著些欺騙性的形而上學夢想,轉(zhuǎn)而研究現(xiàn)象,研究那些能讓我們?nèi)跣〉碾p手觸碰到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可以讓我們感到滿足的哲學;此外,還必須建立起一種與神權(quán)無關(guān)的政治、一種不存在秘儀的宗教和一種脫離教條的倫理道德觀。必須要對科學進行改造,讓它不再是簡單的智力游戲,而徹底成為一種能駕馭自然的力量;無疑,科學是會讓人們贏得幸福的。人們像這樣重新征服世界后,自然還會進行各種建設,來謀求自身的福祉和榮耀,謀求未來的極樂。

這樣的描述,讓人很容易想到18世紀的精神。而我們想說明的是,遠在我們通常所認為的時間點之前,這一精神的主要特點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了;在路易十四依然處在輝煌全盛期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完全成形了;1760年左右甚至1789年左右的那些看起來極具革命性的主張,其實在1680年前后,就幾乎全都有人表達過了。當時,歐洲思想爆發(fā)了一場危機;它的直接源頭是文藝復興,并為法國大革命做了鋪墊,在文藝復興與法國大革命之間,思想史上沒有比這場危機更重要的事件了。以往的文明是一種以盡責為理念基礎(chǔ)的文明——對上帝盡責,對君王盡責,對此,“新哲學家們”想用一種以權(quán)利為理念基礎(chǔ)的文明取而代之:個體意識的權(quán)利、批評的權(quán)利、理性的權(quán)利、人權(quán)以及公民權(quán)。

這是一段35年的歐洲精神生活史,不過,在做時間劃分時,無法不顧及緊隨其后的那些年份,更不能不考慮在其之前的那些年份。在這段歷史中,人本身被傳喚到法庭,再次受到質(zhì)問,他究竟是生而無辜還是生而有罪,他究竟是拿現(xiàn)世還是永恒當作生命的追求;在這段歷史中,出現(xiàn)了各種敏銳的思想,它們或是極具攻擊力,或是有強大的防御力,盡管已成過去,但這些思想依然在不斷地產(chǎn)生影響,如今,我們在提出宗教、哲學、政治和社會的問題時,從某種程度上說,還是在繼續(xù)重復當時這些無法平息的重大爭論;在這段歷史中,還出現(xiàn)了豐富的作品,有些作品分量十足、內(nèi)容緊湊,文筆間帶有特別的才氣,它們的作者更看重文字的功效和理據(jù)的充實,而不是形式的完美,還有些作品深奧莫測,討論的是神學或哲學方面的問題;在這段歷史中,國與國之間產(chǎn)生了為數(shù)眾多、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各國之間互相傳播、滲透、影響,有些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某些國家本身會顯得難以解釋,但重回歐洲的大環(huán)境來理解就會容易得多。在這山巒密布、山脊線起伏、大路和小徑交錯的風景中,要找出通往各處的方向;要從各民族的日常特征里,從他們的喜怒哀樂中,勾勒出他們的個性,把握他們的總體面貌:毫無疑問,這是項很繁重的任務。但我們不會對自己的這次梳理感到后悔。因為我們很明白,即便我們做了一些工作,我們的后輩依然有很多事要做,依然有很多事要從頭再來,我們也很清楚,想了解一棵樹,就只能對樹根和樹的一條條分枝做認真細致的研究;有時候我們會覺得,行走在一片混亂的森林里,先草繪出幾條臨時的路徑,終歸還是有益的。2


有些時代是帶著詩意和旋律的。在研究這些時代的時候,聆聽其中的和諧之音,感受其中的種種音韻,沉浸在那些精妙入微的樂曲聲中,即便一曲終了,仍然余音不絕,這樣的感覺實在是妙不可言:整個大地仿佛都成了一首悠揚之歌。但我們涉足的時期并非如此,它根本不在乎什么節(jié)奏和旋律,它與詩性完全背道而馳,它完全無力呈現(xiàn)這樣的魅力。這倒不是因為想象和情感的價值突然間就不復存在了,也不是因為人類暫時中斷了自己的游戲和各種興趣愛好;相反,我們注意到,在純粹的求知求智類工作之外,人們的生活始終具有絢麗的色彩和豐富的形式,內(nèi)心世界也存在著種種矛盾對立。不論是法國之外的虔誠派,還是法國境內(nèi)的寂靜主義3,都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些無法從理性那里得到滿足的、不安分的偉大心靈,擁有如此心靈的人有著種種向往,經(jīng)歷過種種內(nèi)心的震動,他們所尋求的,是一個充滿圣愛的上帝。而這樣的神秘主義正是促生出思想危機——那個時代的主要特征——的因素之一。它揭露了宗教與權(quán)勢之間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擺脫了正統(tǒng)教會的控制,認為信仰只是一種個體的沖動,是一種原始的自發(fā)行為;它打破了既定的秩序,讓自己充當起創(chuàng)新者的角色。與此同時,還有人在社會中播下了無政府主義的種子,用野蠻人的原始美德來反駁文明社會的謬誤與罪行。


這35年是一路崎嶇又風景無限的35年,充滿了紛爭,也充滿了恐慌,在這35年里結(jié)下了許多思想的碩果,但同樣不乏純凈之美。讓我們來回溯這一場場聲勢浩大的運動;讓我們來看看無數(shù)的思想是如何破滅,接著又是如何以其他的形式,遵循其他的法則卷土重來;讓我們來關(guān)注我們在人世間的這些兄弟,他們勇敢地尋求著自己的道路,即便未來的命運不可預知也在所不惜,他們從不會泄氣,也從不會被擊垮——此時,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在我們心頭油然而生。這些人的執(zhí)著和不懈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偉大的精神;如果說,我們下文中所展現(xiàn)的歐洲,它的本質(zhì)是永不滿足,是隨時會為尋求真理和幸福重新上路,那么我們也同樣可以認為,這樣的追求還蘊含著一種悲壯之美。不過,本書的宗旨并不僅限于此。研究各種思想的誕生,或者至少可以說是研究各種思想的轉(zhuǎn)型變遷過程,追隨著它們的發(fā)展軌跡一路同行,看著它們從少人問津的起點,到嶄露頭角、勇氣彰顯的初始階段,再經(jīng)過一次次進步、一次次成功,直至最終的勝利,在這整個過程中,我們會在內(nèi)心深處形成一種信念,引領(lǐng)和指導生活的,并不是物質(zhì)的力量,而是智慧的力量和道德的力量。


1 “偉大世紀”(le grand siècle),指法國的17世紀。起先這個說法僅指路易十四統(tǒng)治時期(1643—1715),后來被拓展到整個17世紀,甚至可指從亨利四世登基(1589年)到路易十四駕崩(1715年)之間的這段時期。——譯注

2 在1932年8月15日、9月1日、9月15日出版的《兩個世界雜志》(Revues des Deux Mondes),1932年10至12月的《比較文學季刊》(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以及1933年10月21日、11月25日的《中歐》(Europe centrale)里,我們選錄了本書的一些片段。但全書正式出版時這些片段有明顯改動。——原注

3 虔誠派又譯“虔敬派”,是17至18世紀德國宗教復興運動中的路德宗教會派別之一。寂靜主義是一種神秘的靈修神學,產(chǎn)生于17世紀的法國,寂靜主義者不同意人能夠靠人為的努力來達到完美的境界,主張應該將自身完全交給上帝。 ——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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