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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夢中隨爾過瀟湘

沈家本的過去,留在記憶里的,是從落寞與苦難開始的。童年與少年的快樂,很短暫,稍縱即逝。

他5歲跟著父親來到北京,直至19歲。長長的14年里,他的生活和他父親的官運一樣,是平順的。沒有大起大落的人生波折,也沒有榮華富貴。一個小官僚的家庭,不富裕也不缺吃少穿。

但他還是幸運的。

他的幸運是有機會接觸到閔連莊和沈桂芬那樣的師長。在他的家族中,兄與弟都泯然于眾人之中,只有他日后成材,做出了一番事業。這與他少年時代的兩位老師及父親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在兩位導師和父親的影響下,雖然國家從他一落地時就處在風雨飄搖中,他卻依然埋頭讀書,一心只讀圣賢書。他喜歡讀書,書讀得也很雜。

16歲那年,他回到湖州,為的是參加科考。他很順利地就考上了秀才資格,之后便又回到北京,依然過著安心讀書的日子,心無旁騖。科考的旗開得勝,使他的父親對他的前程充滿了企盼。

第二年,當他虛歲18時,父母便為他訂了一門親。門當戶對。女方是清廷起居注主事鄭訓方的女兒。

沈炳瑩給兒子訂這門親,自然也是希望兒子今后能有人扶持吧。雖然,起居注主事,官職不過正六品,比沈炳瑩本人的官位還要稍低一些。但畢竟是清廷的官員,而且鄭訓方是道光辛卯科舉人,起居注主事又是伴隨皇帝左右的官員,除了侍從皇帝,還需時時掌記皇帝的言行,和皇帝的接觸,自然比別的官員更多一些。沈炳瑩和他的妻子俞氏,對這門親事,基本上還是滿意的。

朝內有人好做官,想必沈炳瑩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親雖然訂了,但兩個訂了親的年輕男女卻不曾謀面。那個年輕的女子究竟長得什么模樣,又是什么樣的品性,沈家本不得而知。朦朧中,那個女孩兒還是給他單調的讀書生活,增添了幾分想象的色彩,溫暖,也溫馨。

1857年,也就是咸豐七年,沈家本的父親沈炳瑩終于改官都察院山西道監察御史。此時,沈炳瑩已經在刑部做了十多年的司員,同僚給他的評價是:“其始官刑部也,勤于其職,遇疑獄多平反,而不自表曝以博赫名。”

沈炳瑩是一個膽小謹慎的人,因為科考的曲折,也就沒有少年得志者的驕狂。他進京后為人做事,步步留心,不越雷池。

清朝官場,京官做過幾年,最好放外任。否則,就會窮困潦倒,做一輩子的窮京官。而且一個四品官員,在京城實在算不得什么。如果外放的話,就是管轄幾個縣的父母官——知府。更加有實際利益和誘惑的是:外官要比京官多一份養廉銀,京官是沒有養廉銀的。同樣的四品官員,偏遠地區的官員每年可多得養廉銀1500至2000兩。而四品官員的俸銀卻只有105兩。

古人曰:千里做官,為了吃穿。早就看透了這個沿襲已久的封建制度。

沈炳瑩自然也是很想得到外放的機會。

而這個機會卻姍姍來遲。兩年之后,1859年,沈家本已經19歲了,他的父親沈炳瑩才總算得到一個外放機會——貴州省安順府知府。不過這個誘人的機會也飽含著苦澀,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貴州遠離京城,偏僻貧窮,而且又正值兵亂。那時,張秀眉發起的貴州苗民起義,波濤洶涌。到遠離京城的貴州去,顯然是一份苦差。

所以,沈炳瑩赴任時,只身一人,沒有帶家眷。沈家本和自己的母親與弟妹在父親走后,仍留在京城的宣南坊,準備擇日南返湖州。

他跟著父親離開湖州已經十幾年了,湖州在他的生活里漸漸淡去,只留下一抹遙遠溫暖的痕跡,像他自己在詩中的嘆息:春雨夢江南。也只是在夢中回想江南,他已經習慣了京城的天高云淡。

真的要離開京城,回到遙遠的江南,他心里還是充滿了惆悵,多少有些不舍。

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夢中的江南也回不去了。

就在他母親做著瑣碎的南歸準備時,太平軍李秀成率師進入浙江。讓他們一家人心驚肉跳的消息接二連三:安吉被占,長興被占。緊接著他的家鄉湖州被圍。

年輕的沈家本和自己的母親同樣的心焦,因為他的外祖父在杭州,他自己已經訂了親的妻子,鄭訓方的女兒也在杭州。相比家鄉湖州,杭州更是李秀成攻打的目標,志在必奪的城池。

對于自己沒有過門的妻子鄭氏,沈家本沒有太多的情感,那個年輕的女人,和他很陌生,只是一紙聘書。雖然,已經20歲的他,對于異性也有了朦朧了的渴望與需求,但畢竟那個聘書上的妻子遙遠而又陌生。他自己的外祖父則不同了。

外祖父在他心里是一個——人物,多少有些與眾不同。他的外祖父也是浙江人,浙江錢塘江人。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的進士,做過御史與知府,還曾一度署理湖南按察使。咸豐九年(1859年),當他父親正趕往貴州赴任時,他的外祖父正在杭州督辦團練。

外祖父于他們家也是有恩的。他的父親沈炳瑩入贅俞家后,俞太夫人的家產還頗為豐厚,贖田典屋,用的都是俞太夫人的錢。沈家的捉襟見肘終于緩解,購買了墳山和田地,每年都有足夠家用的租收。

他能夠在京城安心讀書,多少也有外祖父的幫襯。外祖父在他的心里是一個有本事,也有血性的男人。

可是,現在外祖父卻生死不知,他怎么能夠不心焦?

像我們現在的文學青年和憤青一樣,20歲的沈家本心頭郁積著悲傷與憤怒,他把他的悲傷與憤怒,又一次化為詩文。雖然他的詩沒有李白上天入地的豪放與浪漫,也沒有杜甫久經風霜的深沉,但卻是他心情的寫照:鼓角動天地,湖山亦遭辱。

愁云慘淡。

母親不得不放棄南歸的計劃。雖然,人留在了京城,但心卻是不定的,處在飄搖的動蕩中,惶惶不可終日,就像他在詩中描述的那樣:零雪涂方戒,遲徊百慮覃。

然而,沈家本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態,很專心地沉浸在苦讀中。他最想望的還是通過苦讀,參加鄉試,獲取舉人功名,這是他此時最直接也是最明確的目標。

畢竟他已經20歲了。

他是個喜歡讀書的人,更喜歡刨根問底。比如在讀明代郎兆玉的《周官古文奇字》一書時,他從中發現許多錯誤,便一一糾正,還說:姑錄出以備案頭考究云爾。有那么點膽大包天的狂放,才19歲的他竟敢向一本權威的古文字考據之書挑戰。而且這樣一本在一般年輕人讀來很枯燥的書,他竟也耐心地讀完了它,還從中找出了差錯。

《清史稿》中對沈家本有這樣的評價:少讀書,好深湛之思,于《周官》多創獲。

除了讀書,他還寫詩。大概是受士大夫的影響:詩言志。那時候的讀書人,誰不寫幾句詩呢?那段時間,他竟寫了幾十首詩,詠朱藤花,詠蓮花,讀史有感。等等,等等,如同我們今天的文學青年。

可是,動蕩的大清帝國,已經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他們家原先住在宣南坊,父親走后,母親把家搬到了會館。寄居會館的都是浙江老鄉,接二連三傳來令人心情不安的消息。

世道紛亂,心情亦紛亂。在紛亂的心情中,他竟然寫了一篇小文,記寫他們家的兩條狗:二犬記。他們家的兩條狗,一蒼瘦而摯,一黃肥而猛,夜不虛吠,吠必有盜。有一天夜里,來了個小偷,已經從外院潛入內院,兩條狗跟隨其后,狂吠不止,小偷跳上房梁,倉皇逃走,至此再也沒有盜賊敢來了。他們家從宣南坊搬到浙江會館后,兩條狗也帶了來。那時,他們家住在內院,兩條狗非常懂人事,恪守職責,終日守在內院,外人不入內院,它們也就安安靜靜地臥在樹下,悠然自得于藍天白云之下。偶爾到外院轉悠一會兒,也是安安靜靜的,從不大聲吠叫,仿佛懂得那是公共之地。只有在生人貿然進入內院時,它們才狂吠不止。年輕的沈家本很喜歡這兩條狗,在他看來,他身邊的很多人竟不如這兩條狗,很勢利:

吾嘗觀世之人,富貴者尊之畏之,且諂事之;貧賤者卑之鄙之,且呵叱之;不問己之職分居何等,但視人之位分為進退。又嘗見世之為友朋及為仆從者,當主人得位時,惟主人之顏色是聽,一旦事勢異,即反唇相詆,懷貳心,甚且設阱以相陷復下石焉。若二犬者可謂忠一矣。

當然是有感而發。

不久,英國與法國挑起第二次鴉片戰爭,戰火逼近北京。世道更加動蕩,人心也更加惶惶。7月初5日,大沽北岸炮臺被英軍與法軍占領。7月初7日,天津被占。7月27日,一個消息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不脛而走:咸豐皇帝巡幸木蘭。

看來,外國聯軍是要打進京城了,連皇帝都出逃了。整個京城風聲鶴唳,人們扶老攜幼,紛紛逃出城去。

沈家也只有逃。

父親不在家,母親一個婦人家,怎么辦。當然只能依靠年長一些的兒子沈家本了。沈家本帶著全家人,離開會館,匆匆去了西山。

西山地處京郊,本是有錢人家的避暑勝地。

那兒,群山薈萃。百花山,靈山,妙峰山,香山,翠微山,盧師山,玉泉山,風起云涌。樹木郁蔥的山峰間遍布歷代皇家園林、達官貴人的私家花園,還有香煙繚繞的臥佛寺與潭柘寺。

原本是京郊名勝之地,現在卻成了避難之所。

喜歡詩文的沈家本,此時心中卻一片荒涼:西風枯碧草,白日走黃沙。他心里亦是一片黃沙,不知明日會怎樣,以后又會怎樣。這樣避難的日子又何時是頭?

在西山躲了七八日,沈家本得到確切消息:8月2日咸豐皇帝接受了英國侵略軍的議和條件。于是,他帶著全家人于8月5日返回京城,總算松了一口氣。

可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又使清政府與英法的談判再次破裂:英法使臣巴夏禮在覲見咸豐皇帝時,拒絕跪拜呈遞國書。咸豐帝大怒,下令拘捕巴夏禮等39人,對英法宣戰。

皇帝的譜很大,他一定要英軍使臣跪拜他,可他手下的清軍卻很無能。根本沒有能耐讓他擺譜。兩萬多人的御林軍,迎戰僅三千五百人的英法聯軍,卻不戰而逃。8月8日,咸豐帝在萬般無奈中,把議和權全權交給奕?,自己卻帶著后宮侍衛,遠走熱河。

皇帝再次丟下他的臣民出逃,京城的老百姓也只得開始第二輪逃難。

8月9日,沈家本一家和京城的百姓一樣,再次離開京城到西山避難。這一次他們借住在西山柿子園周氏山莊。

秋風漸至,層林盡染。雖然,身處如畫的名勝之地,逃難中的人們,心如火煎,不知哪天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中。每天清晨與傍晚,年輕的沈家本,常常獨自一個人,漫步林中小徑,心中嘆息:桃源何處是,山野計行程。

國和家都在風雨飄搖中。他只能在西山遙遙地注視京城。

8月12日,英法聯軍進至北京朝陽門外。

8月22日,聯軍攻占圓明園。

8月29日,聯軍進入京城。

9月5日,在額爾金的命令下,聯軍火燒圓明園。沖天大火,整整燒了三日。

9月15日,留守全權大臣恭親王在刺刀下接受了侵略軍提出的全部條件,分別與英軍法軍簽訂了恥辱的《中英北京條約》和《中法北京條約》。英軍法軍,滿載財寶,退出北京。

9月20日,沈家本和全家再次回到北京城中。他心里充滿了對洋人的仇恨:血沈滄海萇魂碧,煙鎖阿房楚炬紅。

而父親要母親和他帶著弟妹回南的計劃,再一次擱淺。此時,南方也是戰火紛飛。不是和洋人,而是——清軍與太平軍的較量。就在沈家本和家人第二次避難西山時,太平軍侍王李世賢率軍自蘇南進入浙江,一舉攻占下長興,隨即開始圍攻湖州。他們回湖州老家的計劃自然化為泡影。

和大多清廷官員的子弟一樣,沈家本對太平軍充滿憎惡。在他的眼里,太平軍就屬于毛賊之類。雖然,他并不曾見識過太平軍,也沒有和他們打過交道。

不久,又有太平軍的消息傳來:太平軍圍攻湖州四十天,無功而撤,轉道去了皖南。這個消息,終于讓他和家人長長松了一口氣。

就在忐忑不安的期盼與等待中,冬天悄然而至。屋頂上的白霜變成了雪。父親的信亦如雪片,使寒冷變得更加寒冷。

那年冬天,他的父親沈炳瑩已由貴州安順府調到銅仁府,署理知府。所謂署理,也就是我們今天的代理。銅仁府位于貴州與湖南的交界之處,張秀眉領導的貴州苗民起義,和太平天國石達開所率的部隊,對這兒的影響都不大。沈炳瑩在信中說,銅仁尚屬平靜。所以,他希望沈家本帶著母親與弟妹到他這兒來。

父親的信,對于沈家本而言,也像雪一樣冰涼。

展眼又到了春節,春節過后他也就21歲了。正月初四,他正忙于拜客,傍晚回到家,又看到父親的來信。這封信,是父親上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從貴州銅仁寄出的,在路上整整走了50天。父親再次要他攜家中老小去貴州銅仁,沒有商量的余地。

薄薄的一頁信紙,沈家本捧讀良久,心里非常難受,也很惆悵。因為這一年是鄉試之期。如到貴州,便要放棄這次考試。而科舉對他這樣的讀書人來說,何等重要。

那一晚,他遲遲不能入睡。

父親的信讓他輾轉難眠,他披上衣服,又坐到燈下,用筆抒寫自己心中的苦悶——寫日記。自己排解自己。有些話,也只能自己和自己說。別人是很難理解的,哪怕是母親。他也不愿意看到母親的愁容。從那時起,他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自己和自己說話。

一燈如豆。燈下的毛邊紙微微發黃,墨汁像他心里苦澀的眼淚,順著暗淡的豎線,往下流淌:

秋試一層尚費躊躇。在明眼人當此時勢,功名一道,大可淡然。惟我輩攻舉子業,所為何事,能自開生路,為糊口計則然也。

他比他的同輩人顯得老成,言詞中很有幾分悲涼。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父親沈炳瑩是一個把科舉看得很重的人,也深知科舉對兒子日后前途的重要,也明明知道兒子科舉考試就在這一年,為何偏要命兒子率家人前往貴州?是因為他獨自在貴州的日子不好過,太過孤單與寂寞,生活也不便,希望家人陪伴身邊?還是因為他對這個兒子并不鐘愛有加,不為他的前程考慮,而是要這個兒子負起承擔家庭的責任?

盡管父親一催再催,沈家本還是沒有遵行父命,即刻起程。而是舉棋不定。他心里非常猶豫,還是不想放棄科考。人也因此而病倒,怏怏地臥床不起。

愁眉不展的病中,他又接到父親的信,告訴他上一年臘月已抵銅仁,十六日接銅仁知府印。催他率全家速去銅仁。信中的語氣更為迫切,多少也有幾分不滿。

由于道路阻塞,他自己又大病未愈,他還是沒有動身,仍在猶豫中,他不能放下心心念念的科考。對他而言,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就在這時,他卻再次接到父親的信,這一封信,父親的言辭很強硬,命他帶著家人速快去銅仁。

沒有商量的余地。

沈家本欲哭無淚,仰天悲嘆。可是,他到底還是受儒家教育長大的。父命難違啊,他不得不遵守父命,終于決定帶著家人月底南下赴黔。

1861年3月26日,沈家本偕母親與弟妹,備了九輛馬車,從京師彰儀門起程。

那是一個風沙彌漫的早晨,他們家的兩條狗,遙遙地跟著他們的車,十分迷茫。不知主人又要到哪里去,這一次為什么不帶上它們。

道路實在太遠了,他和他的家人無法帶著它們同行。遠遠地看著兩條漸漸落在后面的狗,他心里竟也和那兩條狗一樣,充滿了不舍,還有迷惘。

出了城,風更大了。漫卷的黃塵,很快就淹沒了高大厚實的城門樓子,還有前來給他們送行的姨丈沈桂芬。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命運將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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