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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獨自北上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對于官場而言,卻相反。辭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很多人都在那兒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個官位,有人主動辭去,豈不快哉?

沈炳瑩的辭呈很快就得到了批準。

辭了官的沈炳瑩,心情想必很復雜,悲涼,無奈,憤慨。自然還有幾許惆悵。回家的路,遙遙?;厝ヒ院?,生計不成問題,家里的田產,總是可以維持溫飽的。可是,他為官數年,特別是外放之后,近乎于窩囊。

終不能衣錦還鄉。

1864年的春節,對于沈家來說,沒有過年的喜慶與歡樂。潦草,馬虎。一家人一直都在心緒不寧的忙碌中,做回程的種種準備。元宵節也是在忙碌的混亂中過去的,正月十六,一家人就離開了貴陽,但卻沒有一同走,分為兩路。

母親帶著弟妹,先去長沙。沈炳瑩與沈家本父子二人,卻繞道而行,從貴陽往西,再往北,渡過赤水河,翻越盤山,先到瀘州,之后再往東北,到重慶,爾后順長江而下,乘船前往長沙。

為何要這樣舍近求遠?

沈炳瑩從京城到貴州時,走的就是這條路。雖然,曲曲折折,卻飽覽四川的風光。而四川,自古以來,向以獨特的風光吸引著文人騷客,高山聳立,水流湍急。沈炳瑩雖沒有李白的詩才,留下千古絕唱,卻也寫了不少詩。那些詩里的慨嘆,很令沈家本神往。他也很想沿著父親當年來貴州的路走一遍。并且,以后再來貴州的機會是很渺茫的,幾近于無。

于是,沈家本向父親提出這個要求,沿著父親來貴州的路線走一遍,也不枉他在貴州的這兩年。

也許是為了滿足兒子的心愿,也許是為了自己能夠再一次領略大自然的風光,一掃官場的灰塵,清靜一下心情,沈炳瑩答應了兒子的要求,選擇了這條路。雖然,是更加艱難的跋涉,又重復了他來時的旅程。

出了貴陽城,第一晚,他們父子倆就歇在清鎮縣的鎮西衛。所謂鎮西衛,就是指清鎮縣的衛城。鎮西衛是一座很小的古城,建于明崇禎三年。清康熙二十六年(1863年),將威清衛與鎮西衛撤并為清鎮縣。

這里曾經是一個繁華的小鎮,當年曾有小錦州之稱。可是,當沈家父子路過時,小鎮已經衰敗,不見先前的熱鬧。他們在一家藥肆住了下來。和貴陽相比,小鎮的夜晚很冷清,寂靜無聲,像一個荒涼的村莊。沈家本用詩記下了當時的情形:

午無炊所暮無廬,茅店荒村劫火余。

不過,在這樣荒涼的月夜里,沈家本的心里還是很興奮的,涌動著:詩言志。他也像大詩人李白,和不是詩人的他父親沈炳瑩一樣,用詩來記寫一路的見聞與感受。

雪和雪山。

赤水和長江。

途經大定時,大雪紛飛。飄飄灑灑的雪花,漫天飛舞。在這樣的天氣中長途跋涉,其艱難可想而知。但沈家本,卻不以為苦,對著雪山高歌:蒼莽萬山圍,長途滯客騑。寒云隨雪卷,凍雨雜冰飛。徑斷村容失,峰連鳥跡稀。早春消息逗,猶未換征衣。

沈家本已經25歲了。

25歲的他,還是常常沉浸在浪漫的情懷中,但他卻又是一個很細心的人,做文如做事一般:嚴謹。在離開貴陽之前,他對所經之地,都很用心地查閱了他所能找到的資料。

到達赤水那一晚,他就著油燈,在日記中寫道:俗稱赤水,聲之轉也,此川黔分界處。赤水即赤虺,河源出荒部,經蜀川合流入楚。自然還有詩:今渡赤虺河,波容殊淡澹。

赤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波濤洶涌。也許,是因為在冬天,河面平靜,波瀾不驚。

過了赤水,雪山撲面而來。迎著早晨清亮的太陽,皚皚雪峰,傲然直指天空。遠遠望去,山上的樹木、巖石,也是一片雪白,飛鳥不翔。莊嚴而險峻。

這便是古道雄關——雪山關。

這座連綿的雪山,在四川的敘永縣南摩坭境內,南俯黔嶺,北望長江,最高的主峰,海拔1800多米。

雪山下橫臥著赤水。

山與水,終年相對,像一對情人。

人在雪山下,仰面遙望,太陽晃著眼睛,潔白的雪也晃著眼睛。除了驚嘆,便是震撼。大自然的壯麗與雄偉,在年輕的沈家本心里自然也是盤旋不去:

石磴回盤鳥不翔,玉峰高迥接天關。

層冰留積千年雨,峭冷林飛六月霜。

古寺華鯨鳴乍遏,長途疲馬走還僵。

何如塞外探奇景,萬里寒云擁大荒。

而這些都是他在京城與貴陽城里所感受不到的,那兒只有人與人的相爭與相斗。人在雪山面前,渺小如蟻。因為渺小,心情也是干凈而又清亮的。

不過,他父親和他的家庭給予他的還是很傳統的教育,那便是對英雄的崇敬。到了瀘州之后,父親帶著他特意去憑吊了南宋末年的忠義之士許彪孫。

許彪孫是一位感動天地的英雄人物。他生前是四川制置司參謀官。景定二年六月里的一天,策應大使呂文德正在府上大擺酒宴,以慶賀自己的生日,賓客酒酣耳熱之際,蒙古部隊突然來到神臂城下。早已蓄謀叛宋投敵的武將劉整,此時也在賓客之中,他突然變臉,以武力脅迫同僚,與他一道投敵。

劉整把官吏們召集在公堂上,命令他們:“為南(宋)者立東廡,為北(蒙古)者立西廡?!?/p>

刀鋸在前,二十七員文臣武將,竟然個個貪生怕死,都整整齊齊地站到大堂西邊了。只有一個不知姓名的戶曹,巍然東立,以身殉宋。

劉整迫降了整個兒衙門的文武官吏以后,又遣使找到罷郡在家奉祠,避難瀘州城內的四川制置使司參謀官許彪孫,命令他代筆草擬投降文告,“以潼川一道為獻”。

文臣許彪孫,面對叛臣劉整的屠刀,義正詞嚴,沒有絲毫余地說:“此腕可斷,此筆不可書也?!?/p>

他當然知道自己已無生路,身著朝服,拜天地祖先,率全家十口,由少而長,全部自縊而死。

許彪孫,讓沈家本深深地感受到筆的重量。

瀘州的繁華并沒有在他心里留下特別的感受,還有重慶。他們父子在重慶稍事休整,便乘船順江而下。那江便是長江。

長江的壯闊與浩蕩,沈家本早已從李白的詩中有所領略: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李白的詩豪放而灑脫。但及至他自己坐在一葉小舟上,隨著江水飄蕩時,那種詩中的快樂與意境,卻被險象環生的波濤所裹挾。小船像是在浪與浪的尖頭上跳躍,生與死全系在船夫手中那根長長的竹竿上。

船至三峽,更是如此。

每年,都有行船在這里沉沒,喪生于此的人,多不可數。在浩蕩連天的江水中,一旦船沉沒了,船上的旅客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沈家本是知道這險的,來貴州時,他已經經歷過一次。

可是,因為險,也就格外壯麗。

最驚險之處,是從瞿塘峽開始的。因為,江水中藏有很多巨石。這些巨石并非聳立在江面上,一眼就可以看到。而是,隨著季節與水面高低的變化而變化。水枯的季節,石頭高高聳立江面。而夏秋之季,水滿之時,巨石又隱沒在水中,幾近不露痕跡。

現在還沒有到水滿之時。雖然險,相對安全。船夫可以看到露出江面的巨石,不至于把船撞到巨石上,粉身碎骨。船兒稍平穩之時,便可看到懸崖之上,孤零零的茅屋。仿佛屋頂上就是天,那破舊而簡陋的小屋,像是一個人險險地側立在崖頂,在那兒仰身長嘆。

他是見過那樣的茅屋的。屋頂是茅草,沒有一片瓦,墻也是泥巴糊的。茅屋的窗只巴掌大一塊,像一個小洞。洞里黑黢黢的一片。

除了茅屋還有人,砍柴的樵夫。樵夫的身影更顯得渺小,幾乎就是一個小黑影。

茅屋與樵夫,又讓他想起梵凈山里的農人。他們一樣的貧窮,過著一樣困苦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沒有兵與匪的騷擾,他們日子雖然貧苦,但卻是安寧的。

離開京城之后,給他感受與印象最深的,除了大自然,就是這些窮人。這些窮人的生活與他的生活,相距還是很遠的,但畢竟看到了,也體會到這些人是怎么活著的。

活在這個世界上,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他把看到的和想到的,一路零零散散,都記在他的日記里,還有詩。那些文字,都是所見所聞,有感而發。

到了長沙之后,母親與弟妹早已在那兒等候他們父子二人了。稍事休息,一家人便又乘船,前往上海。

上海對于沈家本來說,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這一次,父親帶著全家人,在上海盤桓了幾天。這是他第一次見識上海,雖然也不過是走馬看花,但是上海像雄偉的雪山一樣,讓他非常的驚嘆。雪山給予他的是更加沉靜,而上海卻讓他心里亂亂的,特別又是剛剛才從那樣閉塞古樸的貴州一路跋涉而來。像他自己在詩中所言:別是一番新世界。

即便是和大城市北京相比,上海也是不同的。它很繁華,但卻沒有莊嚴和雄偉,更沒有皇家的氣概,和皇家那種根底深厚的氣息。

上海是喧鬧的。它的喧鬧又與洋人分不開。

自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簽訂之后,清廷被迫開放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個口岸城市。五城中,最受西方人青睞的則是黃浦江畔的上海。1843年,上海正式開埠,英國人率先設立租界。此后,各國紛紛效仿。租界便也就成為上海與內地其他城市所不同的,也是最特殊的一道風景線——十里洋場。

燈紅酒綠。

戲園、酒樓、茶館、煙間、書場、馬車和妓院,林林總總,遍及大街小巷。有錢的洋人很多,妖艷的女人也很多。外省小城有錢的中國人,也紛紛攜家帶子像潮水一般涌進上海。

即使是在沈家本這樣的書生眼里,上海也是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最搶眼的則是——熱鬧與喧鬧。

有很多沈家本不曾見識過的物與事。

上海沒有大城北京的古老與凝重,但它卻是展示西方文明的一個窗口,像萬花筒,雖然是破碎的,但卻讓看的人眼花繚亂。人們不須遠渡重洋,就可以領略異域風光,上海就是萬花筒中的西洋景。而十里洋場,則更是官紳士商心目中游樂的首選地。

落在沈家本心里,印象最深刻的則是吳淞江上的外白渡橋。吳淞江,人們現在已經陌生了,常把它喚作蘇州河。其實,最先把吳淞江改稱為蘇州河的是一個英國人。久而久之,人們也跟著叫順了口。

蘇州河近黃浦江的河口,一直靠擺渡過河。而且有好幾個渡口,其中最靠河口的叫“外擺渡”。1856年,一個叫韋爾斯的英國人在外擺渡的位置造了一座木橋,就叫“外擺渡橋”。為了能夠讓較高的船只通行,橋的中央設有可以吊起來的活動橋面。后來,人們給這座橋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外白渡橋。

這座橋雖然方便了通行,但對中國人來說,卻是一座令人恥辱的橋。因為是英國人出錢建造的,所以這座橋對外國人是免費的,中國人從橋上走過卻要交一個銅板的稅。

一個銅板的稅,大約像一根釘子,深深地扎在沈家本的心里。他是恨洋人的,那一時期在他日記里把洋人統統稱為:洋鬼子。

在到處都可以看野眼的上海,沈家本專為這座橋寫了一首詩,心情很是復雜。

幾天后,他們一家人在這里再一次分手。這一次分手,對于沈家本來說,是一件很傷感的事。父親與母親將帶著弟妹回老家湖州,而他,將一個人獨自北上,去京城。

他的父親在離開官場之前,還是設法為他作了安排,在刑部為他謀了一個職。是通過捐班,還是走了沈桂芬抑或其他什么老朋友的后門,不得而知。

所謂捐班,就是以捐納而獲得官職。說白了,就是用銀子買來的官位。清捐納始于順治,康熙年間,三藩事起經費不足,又開捐納賣官之例,此后時開時停。道光之后,太平軍起,清政府財政發生困難,復大開捐納,不僅虛銜,連京官郎中以下、外官道府以下的實職,亦可捐納而得。

那時候,沈家本雖然已經24歲了,但他對父親沈炳瑩想方設法在刑部為他謀得的這個職位并不熱心,他還是想繼續謀取功名,時至今日,他還是一個生員,連鄉試的考場都沒有進過。

怎么想都于心不甘。

不過,雖然他心里不樂意,但還是遵行了父親的安排。父親辭官,心情本已黯淡,他不能再給父親添堵。再者,又因為父親已經辭官,本來就不富裕的沈家也顯出下世的光景來,總不能只靠田產,坐吃山空,他不能不出去做事。

別亦難。

同治三年(1864年)的三月里,沈家本獨自一人,乘船先去煙臺,再由煙臺赴北京。那時,外國人的輪船已經代替中國人的木船。沈家本第一次登上了洋輪。沈家本對洋人素無好感,乘洋輪也是迫不得已矣。但是,洋輪要比木船快得多。

盡管洋輪快,從上海到煙臺,也要在大海上漂一兩天。

海和江是不同的,一望無垠。輪船駛入大海后,無邊無際的波濤撲面而來。除了水還是水,代之李白筆下啼不斷的猿聲,是風吼與浪吼。在風浪的吼聲中,一個人的心事也會變得更加浩茫。

在海上漂泊的時候,沈家本心里想些什么呢?不得而知?,F在他離開了父親,是一個人獨在旅途。

取道煙臺去北京,他是想見一個人。那個人便是心岸居士,他的堂姐夫。他的這位堂姐夫,大名潘霨,比他要年長十幾歲,是個很知名的醫生,醫術過人。咸豐五年(1855年)七月,這位堂姐夫曾應詔進京,到宮中視脈。至咸豐九年(1859年),前前后后在京城住了有兩年。因為,找他看病的士大夫太多,一時竟無法離開京城。他的醫術也是越傳越奇,說有一個人重病臥床已經數年,吃了他一副藥,就能下床行走了。

潘霨在京城的那兩年,常常到沈炳瑩家里來。沈家本就是那時認識他的。那時,沈家本才十六七歲,特別喜歡聽這位堂姐夫說話,更喜歡和他聊天。到貴州以后,他讀的書中竟有好幾部醫書,也是受這位堂姐夫的影響吧。

想到堂姐夫,他的心情也就亮堂了一些。此次進京取道煙臺,他的目的也就是順路見一見堂姐夫,聽聽他的建議。至少可以和他徹夜長談。

長談,也是人生一大樂趣矣!

然而,相隔幾年后,本來大他十多歲的心岸居士,現在已經徹底皈依佛門,靜心讀經,基本上過著不問世事的隱居生活。他的煩惱,他在紅塵中的奔波,與心岸居士是很遙遠的。

他想向心岸居士傾訴的關于前途的迷茫,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深夜里,一杯清茶在握,兩人燈下相對,聽著遠遠的海浪聲,說的最多的還是在宣南坊日子。

就像他在詩中所寫那樣:

舊夢宣南記幾回,雪泥天未斷鴻猜。

三年磨蝎蠻中住,萬里乘鰲海上來。

別久頓教驚喜并,語多總以亂離該。

時艱一面千金值,門外驪駒且慢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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