蘄州不是個小城,光是城門就有六座。這城始建于南宋景定四年,明仁宗之子朱瞻堈在此建立了荊王府,明代的蘄陽八景更是聞名天下。
陳逸走到最近的南城門,只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進出的農民、商人、工役數量眾多。門口的守城兵丁也還算盡職盡責,正在一一查看人員的身份信息。
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掏出懷里的路引雙手遞上。對方見是個苦哈哈的半大小子,也沒有過多為難,只是程序性地問了一聲:“姓名?”
“陳一。”
話音剛落,旁邊的人流中掃過來幾道略帶驚異的目光,當發覺到的時候,那些人早就混在入城的人潮中消失無蹤。
“進去吧”,守城士兵將路引往陳逸的手上一塞,直接就將他拋在了腦后,開始繼續檢查后面排隊的人。
入城無比順利,陳逸的第一件事,不是打尖住店,而是在城里找一家雜貨鋪。
“叔伯,我想買一把剪銀子的剪刀。”
嘴甜一點兒沒壞處,雜貨鋪的伙計對這種業務也是司空見慣,頭也不回地從架子上取下一把:“鑿子要嗎?大了剪不動。”
“這個夠嗎?”陳逸伸手入懷,摸了摸之前收到的碎銀子,拿出最大的一粒遞了過去。
“夠了夠了!”伙計眼睛一亮,頓時喜笑顏開:“再送你兩枚蠟丸,熔鑿下來的渣子的時候用。”
顯然自己是被占了便宜,不過反正是意外之財,也沒什么心疼的,陳逸拿上工具就離開了雜貨鋪。
然后去衣物鋪,買了一件平民穿著的直綴布衣和一雙白線鞋,再找了一家看上去檔次不怎么樣的客棧,花完了剩下的所有碎銀,得到了三天的居住權,以及期間的伙食費。
一進房門,陳逸接過店小二送來的水盆,好生洗了個臉,然后就將門閂掛上,開始吭哧吭哧地剪銀子。
這些官銀全部都要剪碎,而且上面的記號、文字都要鑿掉,否則出去就要被人報官。
陳逸的打算是先在客棧住上一個月,學習一下風土人情,還有這個時代平民的言談舉止,以免以后露餡。然而銀子才剪了一半,房門就被“嘭嘭嘭”地敲了起來。
“客官,客房臨檢!煩請下來一下!”
“淦!”陳逸心頭怒罵,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自己干正事的時候來!
這時客棧外面的大街上已經是一片雞飛狗跳,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有人在吼“緹騎來了”。馬蹄聲由遠至近,關門房的、鍋碗瓢盆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哭聲、喊聲猛然乍起。
“緹騎不就是錦衣衛嘛?”陳逸有點慌張,這特么的,查個房而已,居然還要動用朝廷直屬的特勤人員出馬?
但想到自己的身份樣貌沒有什么破綻,他稍微定了定心神,將剪好沒剪好的銀子都裝進包袱、藏在床下的角落里面,檢查了一番,然后才開門而出。
客房在二樓,當他走出來的時候,發現下面已經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里面是住店的旅客和吃飯的食客,側面是點頭哈腰的店家管事、賬房、小二。而大門口的,則是大明朝最為恐怖的存在前三之一:錦衣衛。
一群錦衣衛身著飛魚服、腰掛繡春刀,領頭一名大漢正在指著店家管事的鼻子怒罵,旁邊的老百姓都老老實實地站著臨檢,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而這時二樓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少年郎施施然而出,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
怎么說呢,這個場景,有些像青樓的花魁,在千呼萬喚之后終于露面;也有點像某家的貴胄公子不堪其擾,準備出來看看,是誰膽大包天,居然敢打擾他的雅興。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樓上吸引,齊刷刷地抬頭看去,看得陳逸一陣心慌。
這次是真的慌了。
陌生的地方,當然要低調做人。自己剛剛還打算潛伏一個月,學學怎么說話,結果此時已經成了眾人的焦點。
這一慌,腳步也停了下來。
這下更加尷尬,所有人都舉頭仰望,只有陳逸一個人在俯瞰眾生,一時間仿佛時間停止了一樣。
鶴立雞群、眾星拱月、獨領風騷。
陳逸亂麻般的腦子里冒出了一堆成語,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滲了出來,正在緊張思索該怎么應對的時候,小二蹭蹭蹭地跑了過來:
“唉唉,客官您可算出來了!還請勞動尊步,以免誤了軍爺的大事!”
“哦,好。”
條件反射般地應了一聲之后,陳逸再次后悔。
這回答也太裝了!不該裝逼啊!
雖然反偵察這件事要求神色平淡、言語如常,但那說的是要跟周圍的人和環境一樣。但現在這個樣子……誰敢說一個普通老百姓在錦衣衛面前膽敢這般作態的?
領頭的錦衣衛大漢目光如電,死死地盯著陳逸。陳逸走兩步,他的頭就轉一點,直到這個二樓的裝逼犯走下樓梯。
其他食客旅客趕忙讓出了一條通道,覺得兩面都是絕對惹不起的人物,甚至離陳逸的距離比離錦衣衛的距離還要遠一點。
“這大概就是……裝逼被雷劈的時候不要誤傷的意思吧”,陳逸在心底苦笑。
沒辦法,這種時候只能另辟蹊徑了。那張路引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錦衣衛如果堅持要拿人,自己也沒有任何辦法。
“軍爺可是要追索疑犯、盤查身份?”說完咧嘴一笑。
錦衣衛大漢一怔,隨即眉頭一皺,正要公事公辦,旁邊一名副官模樣的人物趕緊將他拉住低聲道:“邱百戶!”隨即猛遞眼色。
“干什么?”邱百戶有些不耐煩,正要發作,卻聽那人說道:“這個年紀,應該不是教匪。”
誰敢打包票小于十四歲不能入白蓮教的?這年頭又沒有“非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一說,而且聲音不大不小,旁邊的人都能聽見。
這顧左右而言他,擺明了是在勸帶頭的不要節外生枝。
邱百戶心頭也很疑惑,面前這個少年居然不怕自己?
單單只是“不怕”,還不能說明什么問題,但加上干干凈凈的臉、整潔到異常的衣服(店里買來還不到二十分鐘),挺得筆直、完全沒有躬下作揖的腰背,還有那個等所有人都出來了之后他才現身的做派……那就有點問題了。
關鍵是那個“做派”,別說老百姓,就算是當地有些頭臉的角色,什么富商差役秀才之類,見了錦衣衛也沒有不怕的。
而這家伙不僅不怕,他居然敢正面直視自己,然后還饒有興味地看起了自己的衣服!
少年郎目光游移,像是在數自己袍子上有幾個爪子一樣。
這眼神讓邱百戶陣陣發毛,蘄州城里可有個荊王府。面前這家伙要是王府哪個管事甚至紀善的公子,那可就掃了王爺的顏面了。
邱田又不是個多大的官兒,百戶前面還帶了個“試”字,下屬為了照顧他的情緒才抹了這個字。他跟指揮使什么的還差著十萬八千里,雖然是錦衣衛,奉了朝廷的旨意,有監視藩王的責任,可天高皇帝遠,誰那么沒眼色去觸本地最大地頭蛇的霉頭?
要是再夸張點,這干脆就是哪個王孫公子微服出來“體察民情”……
不敢想,不敢想。
他陣陣發憷,見這少年還在盯著自己的飛魚服看個不停,心頭更是越來越慌。
飛魚服可不是常服,是“賜服”,原則上來說這是僭越的大罪,雖然這年頭沒人在乎這個,但要是荊王府非要要拿這個事做點文章呢?
邱百戶的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所謂疑神疑鬼,越是懷疑,越要往最壞的地方去想,想著想著就把自己繞進了死胡同。
“吾等奉命捉拿白蓮教匪,此地經查,無作奸犯科之舉。若有嫌疑人等,須盡速報官,不得有誤!”
甩下幾句場面話之后,一幫錦衣衛散得干干凈凈。
這時的陳逸還在疑惑:那飛魚服上,怎么沒見著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