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供土班的班長,也是大院里資格最老的柳玉堂,四十多歲,身材高大,臉面黑里透紅,濃眉國字臉,看上去挺威嚴。
窯廠里就沒有不累的活。
供土分兩班,每班二十幾個人,他們用獨輪車把田里的土推到土坯班的身后,自己挖土自己推自己卸,2分錢一車,一夜能干100多車,最近打磚坯的活急,兩個供土班的人日白晝夜馬不停蹄的干。
雖然大伙都很累,但想想每推三車土,就等于替家里多收了一斤小麥,再累也都堅持咬牙挺著。
所以說在窯廠干活的人,不管年齡多大,下班后多多少少都會喝兩盅解乏,年紀輕的還可以,年紀大的不喝點酒真歇不過來。
柳玉堂是虞曉博的表叔,郭灶火能進廠干活,就是他墊了句話。
柳玉堂帶夜班在北邊推土,他到大院時蔣慶豐已被控制住,一直站在邊上看著沒說話。
柳玉唐走進來這一頓說,所有人不說話了,都在暗說關你吊事,咱們年輕人聊的好好的,你這一句話掃了大家的興。
最尷尬的是虞曉博,還蹲在地上起不來。
郭灶臺連忙幫虞曉博打掩護:“俺表叔,你今天不回家啊!”
郭灶火隨虞曉博管柳玉堂叫表叔。
“昨夜事多,有點累,今天不回去了。這都快六七天沒洗澡,身上發沉。”
郭灶臺:“哦哦,你帶的人多,事肯定多。辛苦了!”
柳玉唐這么一進來,剛才的火熱聊天沒了,年輕人們洗好了穿相繼衣服離開。
柳玉唐道:“曉博,給我擦個背!”
虞曉博拿著絲瓜瓤在柳玉堂背上推了起來:“俺表叔,你何止六七天沒洗澡了,老泥掉下來能砸死人。”
過了一會,小青年們又開始聊白班打磚坯那邊來了一個女孩子,腰細腚大,小臉紅撲撲的,抿嘴一笑還怪好看唻......
洗好澡,赤身在草簾子上蹲了一會兒烘干頭發,郭灶火開始穿衣服,貼身的是一身縮水的秋衣秋褲,秋衣上套一件到處是洞和線頭的破毛衣,褲子比之前那條好些,但還是很短,有點像八分褲,褲口吊在腳踝上。
最后裹上一件缺了兩個銅色紐扣,肩上露出灰色棉花,胳膊肘和腋下都有補丁的黃大衣。
這一身雖然還是很破舊,但比他昨夜穿的體面多了。
郭灶火和虞曉博端盆出了窯室,朝大院子的那口井邊走去。
大院子里所有人吃喝用水都來自這口井,早晨還挺冷,井口里冒出熱氣,周邊圍著一圈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人刷牙洗臉,有人洗衣服,還有人刷鍋洗碗。
見到郭灶火走來,有幾個女孩子忍不住偷瞄。
“灶火啊,衣服拿來嬸子給你洗!”
見郭灶火過來,正在洗衣服的黃菊花揚手說道。
“不用了,黃嬸,就兩件衣服,我自己搓搓就行了。”
郭灶火說著拿過系著井繩的小鐵桶扔進井里,手腕熟練一抖,桶口倒扣進水里灌滿拎出,和虞曉博分用。
“火啊,嬸子剛才錯怪你了,你別生嬸的氣號(號:當地土話中的一個拖音)。”
黃菊花說著把裝有堿面的盒子遞給郭灶火。
“黃嬸,這事不怪你,當時換誰都會那樣做。”
郭灶火說著伸手捏出一小撮堿面,放在衣服上搓洗。
黃菊花當時是有點不分青紅皂白的就賴他是偷衣服賊,但想讓她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在那種場合下還能有清晰的思維是不可能的,當時換成他自己的親媽,先拋開護短不說,也會認為那花褲衩就是他郭灶火偷的。
“你不怪嬸子就好,到底是有知識的孩子,就是跟大老粗不一樣。火啊,以后有什么事,盡管跟嬸講。”
“行,嬸子!”郭灶火說著又拎出一桶水,和虞曉博把衣服過洗干凈,擰干,放盆里起身回屋。
“灶火,我煮的山芋稀飯,你和曉博過來吃!”
柳愛芳站在小棚子門口,對郭灶火道。
柳愛芳帶著一對兒女住一間屋,在門口用木板和草苫子搭了個很小的棚子專門做飯。
小棚子邊上還堆著一小堆柴火,有花生秸,有玉米桿,小麥節和黃豆草。
每到收獲季節,她都偷閑去農戶家收獲完畢的地里撿些燒鍋的回來。
大院子里很多拖家帶眷的都是自己做飯,吃食堂的都是單身漢和姑娘。
食堂是大鍋飯,不好吃還貴。
“不了柳大姑,等會我倆吃食堂。大美和二華上學走了嗎?”
郭灶火知道,柳愛芳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不容易。
“他們倆剛吃好飯,這就上學去。”
柳愛芳話音剛落,她家兩個孩子背著書包從屋里走了出來,見到郭灶火都叫“火哥。”
柳愛芳的大女兒許大美,今年十五歲上初三,亭亭玉立如初開花朵,雖然穿的衣服上有補丁,但很干凈。
小兒子許二華十二歲上四年級,留著鍋鏟頭,脖子上系著紅領巾,胳膊上還別著小隊長的一道杠。
這時候小孩上學大多都晚,有的到七八歲,甚至十歲才讀書,大家也就是讓孩子能識個字,寫自己的名字,大多數人腦里還沒有知識改變命運的意識。
“大姑,他倆最近學習成績怎么樣,有不會的盡管跟我說聲。”
看著姐弟倆走遠,郭灶火對柳愛芳說道。
要不是柳愛芳幫忙,他少不了要挨蔣慶豐幾下子。
也是柳愛芳的那句話,讓胡老三下定決心送蔣慶豐見官。
這份情,郭灶火暗暗記下了。
“大美成績都躥到班級前五了,二華子都當上小隊長了,這都是你的功勞啊灶火!”
柳愛芳說道,抬頭看著一對兒女背著書包上學的背影,她苦色的臉上露出幾分欣慰的笑意。
她丈夫三年前生病死了,她一個人起早貪黑拉扯兩孩子。
寡婦門前是非多,沒有男人的家,太難了。
當初丈夫剛離世,五期還沒出,就有人夜里爬她家墻頭敲她的門,嚇得兩個孩子躲在被窩里發抖流淚,為了保護孩子她拿著菜刀守在床頭到天亮。
第二天她把這事跟婆婆說,婆婆不但不理解她,反而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肯定是她平時不檢點才引來蒼蠅的。
兩個妯娌說一個巴掌拍不響,肯定是她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造成的。
再后來,莊子里傳出各種風言風語,說她跟男人在玉米地里偷情,在山芋地的地溝里跟男人睡覺,在草垛肚里跟男人……
反正,各種謠言不止。
而公公婆婆和小叔子妯娌不但不幫她,不維護她,反而罵她是克夫女人,罵她是三天離不開男人的女人……
沒辦法,她只能帶著孩子來窯廠干活。
寡婦難啊!
到了窯廠大院里確實沒有人敢在半夜敲她門了,因為大院里有保衛人員,而且誰敢敲她門別人都能看見。
寡婦難,走哪都有人惦記著,雖然在這沒人敢半夜敲她門,但這大院里對她有壞心的卻不少……
不管怎么說,在大院里住著,兩個孩子是安全的,這就足夠了。
寡婦難,沒有父親的孩子也難。
沒有了父親,兩個孩子自卑內向不愛說話,學習成績一直處于下游,經常被老師叫家長去學校。
去年秋天,二華因為考試成績墊底被叫家長,晚上放學回來被她拿著鞋底打的哇哇哭。
二華哭她也哭,她邊打邊哭邊說:“你忘記你爸臨死前怎么跟你說的嗎,他讓你努力學習,將來長大了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保護媽媽和姐姐……”
他們母子在屋里哭,大美就在外面哭,恰好剛來不久的郭灶火經過,問清了怎么回事后把二華帶回宿舍一對一教,以后只有時間他就給二華補課,順便教大美一些解題技巧,年底孩子們交上一份很好的成績單,柳愛芳很欣慰,也很感激郭灶火。
“大姑,別跟我客氣,他倆有不懂的題隨時找我!”
郭灶火在門口晾好衣服,回到宿舍把那雙腳后跟掉了,又重新補底的襪子套上腳,穿上已被他補好的黃膠鞋,褲子雖然還是短,但有了襪子的襯托,比起之前的吊三糾(比喻短小)好多了,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這雙襪子郭灶火平時舍不得穿,襪底雖然破了,但襪筒還是好的,襪底蓋在鞋肚里別人看不見,看上去還是好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