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舟輕搖,翻越萬水千山。
在很多人的案牘和燈光下,堅定而又緩慢地向著長安而去。
那日站在黃楊公身前請安的青衣少年,正站在一面垂直如劍的懸崖峭壁之間,身前淺草如碧絲,輕撫情人面。
崖下海浪呼嘯聲音如同雷霆,崖上層巒疊嶂,看上去一山還有一山高。
他站在山腰間,正有些笨拙地低頭看向身下,認真嚴肅地在草叢間挑挑選選,真的很像在為自己在努力挑選著一位心上的情人。
他很認真地看著一地的青草,眼珠幾乎動也不動。
這片山崖原本屬于南唐,現在屬于東夷城。
他正在拜山。
山下的希夷劍冢里有一座劍池,里面有著多如草芥的寶劍。天下間的修行人若是拜山的話,大多數會去那里。
但他不一樣,他來自參合學宮。
不是因為看不起那些神兵,而是這次他來拜山,有著別的理由。
良久。
他直起身子,在萬千綠色間找到了一朵金黃色的蒲公英,然后將還流著乳白色汁液的根莖和花瓣一股腦地塞進嘴巴里,開始大口大口地咀嚼。
他當然知道自家那位長輩做了一些什么事情。
然后覺得,夫子大概會不高興。
但這些事情他并不想去管,他想管的另有其事。
西邊的追與殺,有黃楊公在其中插手,作為一個后輩,不管是出于尊重或者長幼規矩,他覺得自己就不該再摻和進去。
但東邊嘛,他還是可以管管的。
將那一口蒲公英徹底嚼爛了吞進肚子里,他又用著那種略顯笨拙和遲緩的動作慢慢彎腰。
他有些漫不經心地挑選了一根合自己心意的野草,然后從草尖上開始,抽絲剝繭地仔細抽出一根發白的內芯,然后叼在了嘴邊慢慢咀嚼了起來。
他雖然在拜山,但又不打算往那更高更深處去。
所以他就在草叢間坐下,任由被他壓倒在身下的折斷草葉,將青綠色的草汁涂上了他的青衣。
夫子說的沒錯,東夷城這邊的草,汁液更加豐盈、葉片更加飽滿、內芯咀嚼起來會有種甘甜的口感,很是不錯。
他將一雙腳放在了懸崖邊,開始一根接一根地吃著這些讓他也見獵心喜的野草根莖。
他把這件事情看的太重,以至于忘了自己為何而來。
這片山崖間的草叢其實并不多。
從他身下延伸開去,也不過十來丈方圓。
他拔草剝草的動作很小心細致,但他吞咽的動作又是那樣的狼吞虎咽,看起來很是粗魯。
他從日升時出現在這里,一直吃到太陽在不遠處的海岸線旁慢慢落下,昏黃色的光輝落在崖壁上,顯得有些暗沉無光。
很快地,他的身邊堆起來了很多被他拋棄的野草,數量差不多有裴寂砍完那塊墓地后的一樣多。
他吃禿了懸崖邊的那片地方,身體周圍伸手可及的地方都已經一片狼藉,泥土濺撒的滿地都是,露出黃撲撲的新鮮顏色。
等到伸手再也觸碰不到,他才有所察覺似地慢慢起身,然后走到差不多范圍的時候又一屁股坐下,準備再將自己剛剛做過的動作再重復一遍。
他真的很有耐心。
但有些人注定會忍不住。
“不要再吃啦!給老夫留點大陣的材料,這些都是很貴重的天璣草,你們學宮也不一定有的種……”
有很是疲憊的蒼老聲音在那片被太陽余光照射得閃閃發光的崖壁間幽幽傳出,語氣里滿是無可奈何。
那原本平坦筆直的懸崖在青衣少年的注視下,緩緩裂開了一個僅供一個人通行的泛著銀色光芒的入口,看起來很是幽深。
“我奉夫子的命令,來這里向您拜山?!?
青衣少年依舊按照自己的習慣,不急不緩地慢慢起身,然后對著那入口遙遙彎腰一拜,禮數做的很足。
“你是夫子親傳,自然看的出老夫這點微末伎倆,知道若是繼續沿著后山而行,大概率是見不到我的?!?
蒼老聲音好像心情微微有些好轉起來:“既然如此,那就進來吧,還在等著些什么呢?”
青衣少年有些木然地繼續對著入口行了一禮:
“來時夫子有話要我傳達給您。”
蒼老聲音有些不耐煩了起來。
他平日里并不是什么多話的人,天知道他跟這青衣少年說上一番話,竟然讓他覺得還不如跟劍池里的那些劍靈說話來的有意思。
但畢竟,他還是覺得需要忍忍:
“是何事呢?”
“您的女兒,我已經代師收徒,夫子讓我告訴您,請不要再想方設法地想要殺掉她,夫子會不高興?!?
青衣少年說出的話,讓蒼老的聲音立時一頓,竟然有些恍神。
“另外夫子說,他老人家寄存在您這里的壺中日月,請您裝滿后交給我帶走。”
“您這里的天璣草種子,請勻一半給我,夫子覺得您的女兒可能會需要這個。”
青衣少年一樁樁一件件地說出口,將夫子交付他的事情老老實實地描述出來,絲毫沒有感到有任何的難為。
“夫子……真的收了她做徒弟?”
蒼老聲音里不知因為什么,居然有些少年所聽不出的情緒在劇烈波動,整片崖壁居然因此而有些晃動,在山頂落下好幾塊石子,在青衣少年的注視下砸進海水中,激起片片浪花。
“是真的,去歲夫子游歷到離島之上。在離島上親自教導她三月有余,并贈有黑檀令牌?!?
青衣少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自然……自然是極好的?!鄙n老聲音一聲苦笑:
“但還請夫子相信,老夫從未在他出生后有過任何想要殺她的心思,也沒有吩咐過任何人做過這些事。”
青衣少年聞言點了點頭:
“夫子也是這樣講的,他讓我告訴您,要小心國舅和南唐的某些人,而且您的劍池里,也有很多并不是很聽話的人,請您多加留意?!?
“勿謂言之不預也。”
蒼老聲音感慨一笑:“那就多謝夫子看中,竟然如此提醒于我?!?
“請進來吧,夫子的要求老夫會一一照辦,請放心就好?!?
青衣少年想了想,覺得再拒絕會有些顯得不是很禮貌,于是對著山崖點了點頭,邁步走進了那處入口。
海風呼嘯著吹過山崖,只余山間缺了一塊的青草地,在那里隨著風搖曳不止。
一東一西,遙相呼應。
而這個時候的裴寂和嬴殊,還在黃泉大江上順流而下,一日千里。
命運,有時真的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