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鎮的人其實一直不多。

無端端少了或者多了一個人，都是很明顯很顯眼的一件事情。

當豆腐攤的蒸汽變涼，鐵匠鋪的爐火漸熄，艄公長久不在水上往來時，陳摩訶輕身一人跟著官府到了松山鎮。

于是在不安的村民們為官府交代的只言片語間，他很容易地就拼湊出了部分的細節，從而知道自己并沒有追丟對自己的目標。

于是繼續沉默著向前。

……

再次在視野的盡頭見到黃泉大河的那瞬間，裴寂竟然生出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很多人大概都在指望嬴殊和他會死在步六韓兄弟倆的手中，但裴寂確信他們必定會感到失望，而且將會是一次又一次。

裴寂確信他們會活得很好。

事實上，當兩人終于如愿抵達滔滔江水邊時，嬴殊又重新變得生龍活虎了起來，心情也是好的沒邊。

因為裴寂帶著他要去吃他心心念念很久了的黃泉江鯉。

原本如果能夠按照計劃諸事順遂一路順流而下的話，裴寂和小公子現在大概已經吃魚吃到要吐，不至于快要到了長安，才剛剛聞到魚味兒。

沒錯，跨過江而后翻越橫穿南北的秦絕山，就會到達長安。

在地圖上，不過區區半根指頭的距離，但大概裴寂和嬴殊需要走上很久。

所以，為什么不吃呢？

不走那些大渡口，不去名聲在外的客店，只在小小渡口邊找一個門檐低小的路旁小店，跟在松山鎮一樣就可以。

按照嬴殊的想法。

一碟紅燒，一碟清蒸，一碟炙烤，一碟魚生。紅燒的油光十足，清蒸的滑嫩清香，炙烤的辛辣可口，魚生鮮美無匹。

四菜四色，擺滿了一張小桌。

店是船老大的，桌子就擺在江邊不遠，用的香料和做法都是水上人家常用的，貴在平常。

船老大酷愛就近取材，每日起早在江岸布下十幾根釣竿，水底里還用三層細密漁網將魚獲將近養在水里。

裴寂和嬴殊來吃飯，叫的魚又重做法又眾多，自然讓有些矮壯的船老大疑心是來消遣他的，便拿著菜刀一臉兇相地出來看著他們。

這一刻，就算太上親至，大概也不會有膽子鬧事。

于是裴寂老實掏錢。

然后船老大的神情就肉眼可見地從兇惡變得和藹可親。

而后就在裴寂和嬴殊的注視下，接二連三地撈起手臂長巴掌寬的鮮活江鯉魚，用著那把本來準備拿來砍人的刀開始極為利索地給魚兒開腸破肚。

“好殘忍哦……”

嬴殊流著口水看著船老大在那里殷勤地忙進忙出，很快就湊足了他們兩人的所需所求。

香氣逼人，縈繞在鼻子之間。

身前不遠，就是浩渺江水，灰撲撲的渡船就在那里隨波逐流。每吃上一口魚肉，入口便也帶了些江風水露。

“如果這是餐風飲露，就請讓我多受一點這樣的苦吧！”

嬴殊滿臉幸福滿足地將細嫩的魚肉吞下咽喉，笑得眉眼彎彎地只剩下了一條很舒緩的線，很是開心的樣子。

他真的很容易就滿足，很好哄。

裴寂和他對坐，只是一臉笑意地看著他狼吞虎咽，有種又帶了一個小弟弟過活的錯覺。

他當然養活過小孩。

但夭夭和嬴殊又不一樣，她太過懂事，操心的事情反而沒有多少。也讓裴寂老是莫名其妙地感覺缺少了些什么一樣。

現在想來，大概是不夠鬧騰，缺少了一種養成的樂趣。

嬴殊就因為太過活潑，所以顯得有些折騰，反而讓裴寂很是有些包容。再不濟，他現在到底該還是自己的金主殿下，雖然錢是小公子付的就是了。

裴寂當然也吃，但到底不如嬴殊的動作快。

夏日炎炎，白日越來越長。

古語有云，秦川歷歷漢陽樹。雖然還沒有靠近到那片八百里平川，但在嬴秦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哪里都不缺蒼翠粗壯的老樹。

裴寂和嬴殊所在的這個不知名渡口前，正好有這么一株老樹。

就在他們頭頂上。

枝葉茂密地形成傘蓋，層層疊疊地橫罩在那里，偶爾灑落在肌膚和衣裳上的光點斑駁陸離，并不熾熱反而顯得很是陰涼。

真是很少有這種閑適的時光。

嬴殊面前的桌面上很快就多了很大一堆粗細不同參差交錯的狼藉魚骨，也多了不少空蕩蕩的飯碗。

船老大友情贈送，白飯并不收錢。

夏日云少多奇峰。

嬴秦的平原并不如南唐多，所以多山多奇峻。

喝完魚骨熬出來的純白色魚湯，然后登上江船以后輕舟飛越萬重山巒，真的不失是一種享受。

這一路上，見過很多腥風血雨，裴寂和小公子嬴殊們見得更多的反而是人間，是平常。

我可以殺人如麻心有猛虎，也可以心有悲憫低嗅薔薇。

人心多存無常，然而心自有所定。

裴寂坐在船上，突然開始無法抑制地想念起夭夭、裴元紹、嬴姬子、呼延小蠻、綴玉……等等等等。

我不是人，但又確實是人。

裴寂的手掌時不時落在腰間的傘面和皮包上，一邊微笑一邊浮想聯翩。

“笨蛋，在傻乎乎地想什么呢？把傘撐起來啊。”

嬴殊和裴寂坐在船首的方位上，迎面而來的涼風很涼爽，但頭頂的日頭很足很燙，顯得很是毒辣。

“我在想啊，我們還趕得及桃花飲酒嗎？”裴寂于是聽話照辦地撐開紙傘給嬴殊，嬴殊也接受得理所當然。

嬴殊聽出了裴寂話里的那點焦急。

“你有我啊，還有小公子……”嬴殊抬起手按了按和自己并排坐著的裴寂的腦袋，神情很是認真：

“我們是嬴秦的殿下，你是我最喜歡的跟班呀！我會幫你的。”

裴寂因為嬴殊的話頓時陷入了一陣恍惚之間，但是當他反應過來看到嬴殊那碧綠色的雙眸時，又不得不有些啞然失笑：

“最？你有幾個跟班呢嬴殊殿下？”

嬴殊頓時為止氣結。

他才醒過來多久！哪來的時間和機會去收跟班呢？裴寂怎么能明知故問？

“你不用管，收了他的錢，你自然也要把我伺候的舒舒服服。”嬴殊習慣性驕傲地抬起了頭，讓裴寂一如既往地看見了他的下巴：

“再說，咱們一路逃命，一起殺了很多很多的壞人，早就是一根繩子上的秋后螞蚱啦！”

“我一直是最強的那個！”

“往后，你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到我。我不是主子，難道你是么？”

嬴殊的話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他悄悄地摸了摸腰間的那盞燈，斜著眼睛用眼角去看裴寂的反應。

一如既往地，裴寂還是笑著給出了那個說了很多遍的答案：

“嗯，你是金主，你說了算。”

只是，他現在回答得很是認真，沒有敷衍沒有應付，全心全意十足真心。

嬴殊有些緊張地看著他的表情，然后得到了能令自己心滿意足的回答，碧綠色的眼睛又笑著瞇起了縫。

那偷偷摸摸的表情像什么呢？

裴寂恍然，然后確定那很像一只正在偷腥的有著綠寶石眼睛的貓。

他有些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突然感覺有些不自在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