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殊抽出在步六韓松談身體內肆虐了好久的玉出昆岡,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以一種極為復雜的眼神看向了被步六韓松談一掌擊飛到草叢之間的裴寂。
隔著一條土路,他在左手邊吐血不止,裴寂在右手邊壓倒無數青草、在那里拖出一條十幾丈遠的人形痕跡后,暈倒在那里生死不知。
土路中央,步六韓松談的身軀既像是被扎破的氣球又像是破麻袋一樣,流出數也數不清的無數細小血流。
他的氣,被破了。
一生執著的追求,在今日徹底淪為了夢幻泡影,成為往日黃花。
溫度隨著血液一股腦離開自己的身體,開始逐漸退去余熱,讓步六韓松談不由地感覺到了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冷。
他徹底地成了一位瞎子、啞巴和聾子——修為逝去,他因此而看不見;金槍破滅,毀壞了他的耳膜和咽喉。
他開始害怕。
他想回到往日里一直被他深深忌憚和害怕的大哥身邊。
只是一動念,想要輕輕挪動腳步罷了,那股寒冷便迅速席卷到了他的身體的每一處角落,深入了他的毛孔之間。
下一刻,他的身體開始如同細沙一樣崩散開,在陽光的照射下迅速消融瓦解,讓驚恐萬分的他無所適從。
有風從遠處吹來。
嬴殊一邊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一邊看著步六韓松談的身體被風徹底吹散在天地間,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氣來。
他自然是死了。
玉出昆岡的呼名道姓之術,不僅會將他的身體由內而外地摧毀殆盡后挫骨揚灰,而且能夠徹底磨滅他的魂靈,連命器也不會給他留下。
太陽已經攀升到了頭頂有些偏西的位置,正是一天中最為炎熱的時候。
這片草甸或許是有些偏僻了。
松山鎮的人們幾乎不會往這里來,自然也不會發現這里的傷者和死人,這里響起的噼里啪啦的聲響聲,也幾乎越不過兩道山頭傳到山的那邊去。
嬴殊被曬得很難受,有種將要中暑的感覺。
他也很想暈過去。
但很讓人難受的是,風在這片原野間來來回回時有時無地吹來吹去了很多遍后,他還是醒著。
大概有一個時辰?
他平躺在地上,雙眼無神地盯著沒有一片云彩的湛藍色天空,這種動也不能動的難受處境,讓生性活潑的他生出了不如死去的執拗想法。
“你在想什么呢?”
一面撐開的黃紙傘晃晃悠悠地飄到了嬴殊的面前,某個家伙穿過齊腰深的草叢走向這邊,順手勉強地撿起了掉落在嬴殊身前不遠處的陽四維,帶著一個很難看的微笑出現在了他的視線內。
“那是我的戰利品……”
嬴殊有些懨懨地開口說話,有些受傷有些不快,一副不想理裴寂的樣子。
“你的,都是你的。”
裴寂撿起跌落在地上、嬴殊已經無力收回的玉出昆岡,彎腰將他架在了肩膀上:
“痛也忍著點,我的骨頭也碎完了,有些背不動你了。”
嬴殊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接過了被裴寂撐開的劍傘,連眉頭都沒有皺上一下。
裴寂扶住他的腰,讓嬴殊有些無力的雙腳有了些憑借,開始緩慢恢復出一些力氣來:
“你想干嘛?為什么往回走?”
“我想去看看那位前輩。”裴寂帶著嬴殊踉踉蹌蹌地走向了草甸的另一邊,語氣堅定且不容拒絕。他將不再發光的陽四維掛在嬴殊的腰帶上,很像是賄賂和安撫。
“嘁……”嬴殊不再說話。
來的時候沒注意,現在拿腳一步步地去丈量,才發現一東一西離了有那么地遠。
裴寂氣喘吁吁地扶著嬴殊到了老馬身前時,時間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兩盞茶的時間。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意外。
那頭嶙峋的老馬懷抱著步六韓松贊的尸體,也已經安然去世。剛見到它的第一眼,裴寂以為它或許是因為老邁不堪,在那里睡覺。
“它死了。”
嬴殊一身修為還在,當然聽得出那匹老馬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
“他當然已經死了。”
裴寂扶著嬴殊在散落一地的馬車碎片間坐下,心情顯得很是沉重:
“請把苦竹劍給我。”
嬴殊雖然很好奇他和眼前地上的馬尸間的尸體的關系,但還是拔出劍倒著遞向了裴寂。
裴寂環視四周一圈,然后走向土路的左手邊,開始拔劍砍倒那些生長的密密麻麻的青草,很快就消失在了嬴殊的面前。
嬴殊在那里百無聊賴地打著傘。
日頭開始堅定地向著西邊微微挪了一小步。
裴寂再次出現在嬴殊面前時,已經是一身的泥土。
他沉默著將苦竹劍遞還給嬴殊,嬴殊就極為默契地將劍收回傘骨中。
“那位前輩的那方帕子,看起來好像很是不凡的樣子?”嬴殊看著裴寂走到步六韓松贊面前,開始細細地為他整理衣服前襟。
“這種話不要再說了,我希望他能夠安眠。”
裴寂吞噬了步六韓松贊的神魂,自然明白這東西對他的意義,知道象征著什么。
雖然他已經一無所有,如果裴寂拿走那方錦帕,步六韓松贊即使活著也大概不會說些什么。
但裴寂相信他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會因為死去后還有帕子相伴,而感到欣慰。
他抱起步六韓松贊的尸體,邁步走向了無數青草之間。
“你快一點,這里太熱了……”嬴殊有些不滿自己的小跟班居然敢跟自己這樣說話,有些弱弱地叫了一聲。
“知道了。”
裴寂微微一笑,慢慢遠離了那條土路,直到再也看不見嬴殊為止。
他走進了草甸深處。
他的眼睛里只有青色,耳旁全是幽幽風聲,頭頂的天際一片蔚藍。
在他眼前,一大一小挖出了兩個三尺深的坑洞,小的埋步六韓松贊,大的埋那匹嶙峋老馬。
“你說的話,我會記得。”
裴寂將步六韓松贊的遺體小心翼翼地放進坑里,然后似乎要記住對方的樣子一樣,看了他很久。
“走吧,這個世界不要再來了……”
“再要來的話,也要記得托生個好人家,不要再這么累了。”
裴寂將原本被緊緊地攥在步六韓松贊手心中的錦帕拿了出來,很是廢了一些力氣才掰開他的手指。
他將帕子四四方方地疊整齊,安放在步六韓松贊胸口的位置,拿住他的雙手仔細按好后,開始吭哧吭哧地往坑里填土。
挖坑很累,填土也不見得輕松。
中間他還出去咬著牙將老馬的身軀扛了進來——他原本以為那可能會顯得很重,但出乎意料的卻很輕。
很快地。
裴寂填平了自己親手挖出來的兩個坑洞,步六韓松贊和他的那匹馬,消失在了厚厚的泥土之中。
裴寂抱起被自己砍倒在一旁的成堆青草,開始一把又一把地平鋪在地面之上,來來回回不知停歇。
他既沒有立碑,也沒有特意堆出墳塋來方便辨認和祭拜。
他知道步六韓松贊不需要這些。
或許用不了多久,可能只需要一場蒙蒙細雨,這里就會重新長成一片,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
可能會比別處的茂密蔥郁一點?
做完這一切,裴寂站在原地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后原路返回。
待走到離土路不遠,能夠看到因為等得不耐煩而瞪向自己的嬴殊時,他的內心里感覺到的,居然只有平靜。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