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官道不遠,一處早已廢棄的晉王別院屋頂殘破的飛檐陰影下,幾個黑影如同壁虎般緊緊貼著冰冷的瓦片,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哎喲喂!”一個黑影突然壓著嗓子低呼一聲,身體扭動了一下,“兄弟,挪挪腚!你踩著老子腳了!凍得都沒知覺了!”
“對不住對不住!”旁邊一個更瘦小的黑影連忙縮回腳,聲音同樣壓得極低,帶著點緊張。
“娘的,這鬼地方,趴一會兒感覺魂兒都要凍出竅了。快看快看,出來了!”
幾雙眼睛死死盯著下方那條緩慢移動的白色車龍。
月光偶爾穿過云層縫隙,短暫地照亮那些裹尸布上斑駁的深色污漬。
“怪了……”最先開口的黑影吸了吸鼻子,盡管隔著一段距離,那若有若無的死亡氣息似乎還是鉆了進來,“這么多車……拉這么多……‘貨’。
道上怎么……好像沒見著血點子?干干凈凈的?”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噓!噤聲!”另一個顯得沉穩些的黑影立刻警告,“宮里的事,也是你我能瞎琢磨的?今天死的人海了去了!聽說連那位……”
他用手指隱晦地朝皇宮方向指了指,“……以前管著咱們這些‘夜不收’的老爺子,駱思恭駱大人,都栽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嘶——”周圍響起幾道壓抑的抽氣聲。
“都他娘的閉嘴!”那個沉穩的黑影低聲呵斥,語氣帶著焦躁,“少打聽!干完這趟盯梢的活兒,拿了銀子趕緊走人!
這新皇登基才幾天?刀子就磨得這么快!為了那點黃白之物,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真他娘的是倒了血霉!晦氣!
走了走了!趕緊撤!”話音未落,幾個黑影如同受驚的貍貓,動作敏捷得不可思議,
悄無聲息地從殘破的屋檐滑下,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重重疊疊的民居暗巷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寒風依舊卷著雪沫,無情地抽打著空曠的官道。
長長的運尸車隊在寂靜中前行,車輪單調地碾壓著積雪和泥土,碾過那些暗紅的痕跡,也碾過這驚心動魄的漫漫長夜。
宮墻內外的血跡似乎已被白雪覆蓋,但空氣中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與深入骨髓的寒意,卻無聲地宣告著:這只是一個開始。
順化門巨大的陰影,如同巨獸張開的嘴,吞噬著車隊的尾端,也吞噬著這個血色夜晚最后的痕跡。
亂墳崗的深處,新挖的萬人坑像大地上一道丑陋的傷口,敞開著,等待著這些無名的填充物。
第一具被白布包裹的尸體被粗暴地掀下車,滾入坑底,發出沉悶的聲響。
負責掩埋的雜役面無表情,揮動著鐵鍬,凍硬的土塊混著雪沫,開始覆蓋那刺眼的白。
而在遙遠的皇宮大內,奉天殿側后的暖閣里,燭火通明。
朱標站在巨大的窗前,負手而立,望著窗外依舊沉沉的夜色。他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指尖冰涼。
殿內溫暖如春,金絲炭在獸耳銅爐里無聲地燃燒著,散發出松木的淡香,卻絲毫驅不散他身上那股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寒意,也蓋不住鼻尖仿佛依舊縈繞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劉進中垂手肅立在他身后三步遠的地方,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他那張總是掛著謙卑笑容的臉,此刻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異常疲憊,眼瞼下是濃重的青黑,仿佛短短一夜之間就蒼老了十歲。
他身上那件象征內廷最高權柄的猩紅蟒袍,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顯得有些黯淡。暖閣里靜得可怕,只有燭芯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
“都……清凈了?”朱標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
沒有回頭,音調不高,卻像冰棱墜地,帶著一種事后的、近乎空洞的平靜。
劉進中身體微不可查地繃緊了一下,頭垂得更低,聲音干澀而沙啞,仿佛喉嚨里堵著砂礫:“回陛下,奴婢遵照旨意,該清的……都清了。
內官監、尚膳監、浣衣局、針工局……幾個要緊地方,里里外外,篩了三遍。
點賍臺那邊,名冊上勾掉的,一共一百四十七人……都處置妥當了,絕無后患。”
他說得異常簡潔,刻意省略了那些血腥的細節和具體的人名,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雜務。
但“處置妥當”四個字背后,是多少條性命在無聲無息間被抹去,兩人都心知肚明。
朱標沉默著,目光依舊穿透窗欞,投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
許久,他才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動作輕得仿佛只是燭光的一次晃動。
那枚羊脂玉在他指尖轉了個圈,溫潤的觸感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
“駱思恭呢?”他忽然又問,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事。
劉進中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隨即迅速恢復,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刻意的平板:“回陛下,蔣瓛親自辦的。
詔獄里走了幾遭……骨頭很硬,什么有用的都沒吐。
最后……是‘琵琶刑’,沒熬過半個時辰。
尸身……已隨今日的車隊,送出順化門了。”他巧妙地避開了“死”字,用“走了幾遭”、“熬不過”來替代,但“琵琶刑”三個字本身,就足以讓知曉內情的人不寒而栗。
那是錦衣衛最酷烈的刑罰之一,用特制的鐵鉤刮斷犯人肋骨,其狀慘烈,痛不欲生。
暖閣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風似乎更急了,嗚咽著卷過殿宇的飛檐斗拱,如同無數冤魂在暗夜里悲泣。
燭光將朱標的身影拉長,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那影子微微晃動著,顯得有些孤寂,更帶著一種手握生殺大權后的、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疏離。
安得廣在群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劉進中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知道,此刻的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可怕。
皇帝需要時間消化這血腥一夜的結果,更需要時間去權衡下一步—。
清洗了內廷,震懾了錦衣衛舊部,那么外朝呢?
那些盤根錯節的文官集團,那些手握重兵的勛貴,那些蠢蠢欲動的藩王……
這柄剛剛飲飽了血的屠刀,下一次,又將揮向何方?朱標終于緩緩轉過身。
燭光照亮了他年輕卻異常沉靜的臉龐,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大清洗后的快意,也沒有對血腥的厭惡,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映著跳動的火焰,也映著窗外無邊的、吞噬一切光明的沉沉黑夜。
他看了一眼垂首肅立的劉進中,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仿佛在看一件剛剛完成使命的工具。
“知道了。”朱標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下去吧。明日……還有早朝。”
“奴婢告退。”劉進中如蒙大赦,深深一躬,保持著絕對恭謹的姿態,腳步輕得像貓,無聲地退出了暖閣。
厚重的門簾落下,隔絕了內外的世界。
暖閣里只剩下朱標一人。
他走到巨大的紫檀御案后坐下,案頭堆著厚厚一摞等待批閱的奏疏。
他隨手拿起最上面一份,展開。
墨字清晰,是某位御史彈劾吏部某官員貪墨瀆職的奏章。
朱標的目光落在那些工整的字跡上,眼神卻似乎穿透了紙背,投向了更遠、更深的黑暗。
他伸出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奏疏上“肅清吏治”幾個字,指尖冰涼。
殿外,呼嘯的風聲中,隱約夾雜著打更人悠長而凄涼的梆子聲,穿透重重宮墻,飄渺傳來。
“咚——!咚!咚!”
三更天了。
長夜未盡,寒刃歸鞘,然刃上之血,已浸透宮闈,其痕蜿蜒,直指朝堂。
這大明開元第一年的冬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