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深處,空氣是凝固的。
濃重的血腥味、汗餿味、排泄物的惡臭以及鐵銹和霉?fàn)€的氣息混雜在一起。
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稠的窒息感。
行刑室墻壁上掛滿了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在昏暗油燈的映照下,閃爍著幽冷的、不祥的金屬光澤。
地面是深褐色的,仿佛被無數(shù)次的潑水沖刷過,卻永遠(yuǎn)洗不掉那浸入磚石骨髓里的暗紅。
駱?biāo)脊В@位曾經(jīng)執(zhí)掌錦衣衛(wèi)、令百官聞之色變的都指揮使大人。
此刻被剝?nèi)チ讼笳魃矸莸娘w魚服,只剩一件骯臟破碎的單薄囚衣。曾經(jīng)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散亂如蓬草,夾雜著血污和汗水,黏在青腫的臉頰和脖頸上。
他的雙手被沉重的木制連枷死死鎖住,高高吊在頭頂?shù)蔫F環(huán)上,整個身體被拉成一個屈辱的“大”字,腳尖只能勉強(qiáng)點(diǎn)著冰冷濕滑的地面。
粗大的鐵鏈纏繞著他的腳踝,另一端深深嵌入墻角的石墩。
“喲——!”一個刻意拖長了尾音、充滿了戲謔和惡意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一個身材魁梧的錦衣衛(wèi)百戶踱到駱?biāo)脊媲埃掷锫唤?jīng)心地把玩著一柄帶鞘的繡春刀。
他用刀鞘的末端,帶著侮辱性的力道,輕輕拍了拍駱?biāo)脊Р紳M血污和淤青的臉頰,發(fā)出“啪啪”的輕響。
百戶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快意,扭頭對身后幾個同樣身著飛魚服、抱著膀子看戲的校尉擠眉弄眼:
“哥幾個快瞧瞧,這位……嘖嘖嘖,這不是咱們威風(fēng)八面的駱?biāo)脊я槾笕藛幔渴遣皇前。抗 ?
“哈哈哈哈!”身后頓時爆發(fā)出刺耳而放肆的哄笑,彎酸刻薄,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震得人耳膜發(fā)疼。
那笑聲里充滿了報復(fù)的快感和踩踏落水狗的肆意。
駱?biāo)脊偷靥痤^,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困獸,死死盯住眼前的百戶,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殘余的兇狠:
“王……王二狗!你這殺才……等老子出去……老子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喲呵!兄弟們聽見沒?”被喚作王二狗的百戶夸張地后退一步,指著駱?biāo)脊В樕系某芭ⅲ斑@老棺材瓤子,還做夢能出去呢?”
他旁邊一個臉上帶疤的校尉湊上來,親熱地?fù)ё⊥醵返募绨颍托Φ溃骸巴醺纾傻媒o咱駱大人好好醒醒神兒!如今可是開元新朝,萬歲爺圣明燭照,最是重用咱們這些忠心耿耿的新銳!
您這樣的老幫菜,臭魚爛蝦,早該掃進(jìn)茅坑里漚肥了!還想著翻身?”疤臉校尉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濃濃的戾氣,“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去吧!”
話音未落,王二狗臉上的獰笑瞬間放大,他猛地掄起手中的刀鞘,不再是輕拍。
而是用盡全力,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狠狠砸在駱?biāo)脊У睦呦拢?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的慘嚎從駱?biāo)脊Ш韲瞪钐幈虐l(fā)出來,劇烈的疼痛讓他整個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猛烈抽搐,
被吊起的雙臂拉扯得肩胛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叫你橫!和誰倆呢?橫?!再橫個給老子看看!”王二狗一邊咆哮,一邊瘋狂地?fù)]舞著刀鞘,雨點(diǎn)般落在駱?biāo)脊У母共俊⑿乜凇⒋笸壬稀?
沉悶的擊打聲和駱?biāo)脊纯嗟膼灪摺⒋⒔豢椩谝黄稹?
“啪!”一聲更清脆的炸響。
疤臉校尉不知何時已從墻上取下一條浸透了鹽水的牛皮鞭,手腕一抖,鞭梢如同毒蛇吐信,精準(zhǔn)地撕裂了駱?biāo)脊粢碌暮蟊常坏佬迈r的血痕瞬間綻開。
緊接著,鞭影如狂風(fēng)暴雨般落下,每一次抽打都帶起一蓬細(xì)小的血霧和布屑。
“啊——!啊——!”駱?biāo)脊У膽K叫再也無法抑制,在行刑室里凄厲地回蕩。
汗水、血水混在一起,從他扭曲的臉上滾落,滴在深褐色的地面上。
月光,慘白如霜,吝嗇地從高墻上那窄小的氣窗鐵欄間擠進(jìn)來,在地面投下幾道冰冷的、扭曲的光斑,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更襯得這方煉獄寒意徹骨。
那寒意,不僅來自冰冷的刑具和石壁,更來自行刑者眼中那毫無人性的冷酷與快意,以及受刑者那逐漸被絕望和黑暗吞噬的靈魂。
慘叫聲在石壁間反復(fù)撞擊、疊加,越來越微弱,最終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
順化門巨大的城門在死寂的深夜里發(fā)出沉重而遲緩的呻吟,緩緩洞開。
刺骨的寒風(fēng)卷著細(xì)碎的雪沫,呼嘯著灌入城門甬道。
沒有儀仗,沒有喧囂,只有車輪碾壓著凍硬路面的單調(diào)聲響,沉重而壓抑,如同送葬的鼓點(diǎn)。
一輛接著一輛簡陋的騾車,排成一條沉默而漫長的隊(duì)伍,在守門禁軍麻木的注視下,緩緩駛出城門洞,融入城外更加濃重的黑暗。
每一輛車上,都高高堆疊著被粗糙白布草草包裹的物體,形狀僵硬怪異,在慘淡的月光下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輪廓。
白布并不干凈,沾染著大片大片暈染開的、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硬的污漬,在月色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暗紫色。
濃烈的、混雜著血腥和尸臭的氣味,隨著寒風(fēng)的每一次吹拂,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熏得那些值守的禁軍士兵忍不住皺眉掩鼻。
車隊(duì)像一條巨大的、蠕動著的白色蛆蟲,緩慢而執(zhí)著地在覆蓋著薄雪的官道上爬行,目標(biāo)直指外城那片荒涼而陰森的亂墳崗。
車轍深深地印在雪泥混雜的路面上,有些地方,從裹尸布里滲出的暗紅色液體滴落下來,
在潔白的雪地上洇開一灘灘刺目的污跡,又被后續(xù)的車輪無情碾過,
拉出一條條斷續(xù)的、長長的暗紅色“尾巴”,蜿蜒指向遠(yuǎn)方吞噬一切的黑暗。
這景象,詭異而殘酷,無聲地訴說著宮墻內(nèi)剛剛發(fā)生的、血腥的“打掃”。
“嘶……”一個跟在車隊(duì)末尾的年輕禁軍士兵猛地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fù)狭藫献约旱暮箢i,那里其實(shí)并不癢。
他疑惑地瞇起眼,努力看向車隊(duì)后方那片被月光和車燈遺棄的濃重黑暗。
就在剛才,他似乎瞥見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在火光晃動的剎那,如同鬼魅般一閃而逝。“是……是我眼花了嗎?”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心里莫名地有些發(fā)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