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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晨曦初透,南京城垣雉堞的輪廓在淡金光線中漸次分明。

朱標(biāo)踏上中華門城樓最高處,明黃袍袖被晨風(fēng)鼓蕩。

他粗糙的指腹無意識地刮過冰冷條石,細微的刺痛感沿著神經(jīng)直抵心尖。

這觸感如此熟悉——前世在鋼筋混凝土叢林里攀爬的觸覺記憶,與此刻帝國君主的身份激烈撕扯。

目光,如鐵錨沉入東方,牢牢系在鐘山蒼莽起伏的深黛色中。

紫金山余脈于此盤踞,山腹之下,是沉睡萬古、正被鐵鎬與血汗一寸寸喚醒的烏金之海。

“工業(yè)血液……”無聲的囈語滾過喉頭,舌尖泛起金屬般的苦澀。

深埋地腹的黑石,是點燃新時代的唯一火種,更是撬動農(nóng)耕帝國根基的杠桿。

代價呢?他仿佛聽見地心深處傳來鑿擊巖層的鈍響、煤塊崩落的轟隆、礦工粗糲的號子......

它們匯聚成一股沉雄的潛流,預(yù)示著無可阻遏的裂變,也裹挾著碾碎螻蟻的轟鳴。

景陽鐘聲尚在薄霧中飄蕩,鐘山北麓煤窯區(qū)已提前蘇醒。

凍土在無數(shù)腳步踐踏下呻吟,混雜著人聲、牲畜嘶鳴、車輪碾過冰碴的刺耳吱呀。

老礦工王石頭將肩上鐵鎬向上顛了顛,布滿凹痕的酸棗木柄重重嵌進肩胛骨一處陳年舊傷。

每一步踏下,腳底都傳來凍土沉悶的回響。礦洞入口在熹微晨光中張開,像一張巨獸沉默的嘴。

“石頭哥,今日腿腳可還使得?”李大壯追上來,刻意拔高的嗓門撞破黎明滯重。

年輕人特有的洪亮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王石頭沒回頭,鼻腔深處擠出濁重短音:“嗯。”他伸出皸裂如老樹皮的手,撩開洞口厚重油膩的棉簾。

一股裹挾著濃烈煤塵、陳年汗酸與朽木霉?fàn)€氣息的濁浪猛地撲出。洞內(nèi),壁上幾盞油燈昏黃搖曳,勉強映出無數(shù)緊貼嶙峋巖壁、奮力揮舞鐵鎬的佝僂脊背。

“鏘!鏘!”的啃噬聲、粗重如破風(fēng)箱的喘息、撕心裂肺的悶咳,在低矮穹頂下匯成永無休止的黑暗樂章。

王石頭走到逼仄位置,深吸一口渾濁刺鼻的空氣,仿佛要將全身氣力壓進肺腑。

腰背蓄力,鐵鎬高高掄起,狠狠砸向墨黑巖壁!

“鏗——嚓!”

刺耳銳響撕裂沉悶!鎬尖死死楔入巖縫!

巨大反震力沿木柄猛沖,虎口瞬間炸裂般劇痛,雙臂筋腱如被生生扯斷!

操他娘……咒罵擠到唇邊——

毒蛇般陰冷黏膩的目光釘在他背上。

監(jiān)工頭子趙閻羅抄手斜倚坑木,嘴角掛著一絲冰涼嘲弄,像欣賞陷阱里徒勞掙扎的老獸。

王石頭死死咬住后槽牙,腮幫肌肉繃如鐵石。

不敢對視,只死死盯住卡死的鎬頭。

渾濁眼珠翻騰屈辱怒火與冰冷絕望。

布滿厚繭和新鮮裂口的手顫抖著去拔,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白得瘢人。

紋絲不動。

時間在死寂中爬行。

眼前陣陣發(fā)黑,臂膀酸麻化為虛脫.

一只同樣沾滿濕黏煤灰、骨節(jié)粗大的手猛地按在鎬柄末端!

李大壯!牙關(guān)緊咬,腮幫繃出凌厲線條,肩并著肩,將整個身體重量和胸腔積壓的憤怒,狠狠壓上!

“一、二……嘿喲!”野獸般的號子從喉嚨深處迸發(fā)。

“嘭——嘩啦!”

鎬頭帶著刺耳摩擦聲松動、拔出!

碎煤與粉塵簌簌滾落。

巨大慣性讓兩人踉蹌猛退,后背“咚”地撞上冰冷濕滑巖壁,黑霧彌漫。

王石頭佝僂著腰,胸腔如破風(fēng)箱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痛楚和濃重煤灰味。

他側(cè)頭,瞥向近在咫尺的李大壯。年輕人臉上厚厚煤灰遮不住透支的慘白,唯那雙眼睛,在昏暗中跳躍著兩簇不肯熄滅的火苗。

沾滿黑泥的手,在那年輕結(jié)實的肩頭,重重地、沉沉地按了一下。

無聲的感激、共通的悲憤、同舟共濟的微溫,在沉重一按中傳遞。

兩雙眼睛在煤塵中對視一瞬。千言萬語,盡在觸而不言的支撐里。在這吞噬生命的深淵,這是刺穿絕望的,一縷微光。

秦淮河水在午后陽光下泛著油膩波光。

三山街口,“悅來”茶樓布招在微暖春風(fēng)里懶散晃蕩。

棋子拍擊油膩石板的“啪啪”聲,從幾個閑漢圍聚的棋盤傳來。

“聽真了沒?”體態(tài)微豐的綢緞員外揣著暖手爐,不動聲色擠進人堆,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冷水滴入熱油,

“那幫穿飛魚服挎繡春刀的活閻羅,前兒個把鐘山趙半城端了!家底抄個底掉,男丁不論老幼,全鎖重枷,發(fā)配云南煙瘴地!

嘖嘖,鬼門關(guān),十去九不還!”

下棋的瘦老頭眼皮不抬,枯枝般手指捏著油亮“卒”子,“啪”地拍落石板:

“哼,這算輕!女眷才造孽,一股腦塞教坊司了。”渾濁老眼掠過一絲混合猥瑣與殘忍的光,

“當(dāng)夜……嘿嘿,城里那幾戶無法無天的勛貴衙內(nèi),聞著腥跟野狗似的撲進去……那動靜,嘖嘖……”

旁邊胖老頭用手肘狠搗他肋下:

“老不修!自家炕頭熱乎氣兒都捂不嚴實,倒惦記教坊司粉頭?”擠眉弄眼,惹起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

笑聲未落,靛藍粗布圍裙的婦人旋風(fēng)般沖出茶樓!鐵鉗般的手精準(zhǔn)揪住瘦老頭招風(fēng)耳!

“天殺的老腌臜!灌幾口馬尿就敢滿嘴噴糞!滾回去刷你那積八輩子垢的夜壺!”唾沫星子直噴胖老頭油亮額頭。

她一邊罵,一邊拖拽齜牙咧嘴哎喲連天的瘦老頭往回走。

綢緞員外臉上笑意退潮般消失,只剩深潭算計。

攏攏光滑綢袖,細小眼珠滴溜溜轉(zhuǎn)。

趙半城倒了?鐘山那片淌黑金的地界……空氣中仿佛散發(fā)著腥甜。

他悄無聲息退出人群,腳步輕快,方向明確——太平里,錦衣衛(wèi)衙門。

春日暖陽切割他半明半暗的臉:一半市井浸淫的精明世故,一半餓狼嗅血的赤裸貪婪。

肅殺之氣比三山街的喧囂更早凝固鐘山腳下。

“趙記煤棧”高墻深壘,此刻被赭衣(飛魚服)與森冷繡春刀圍成鐵桶。空氣沉如鉛塊。

“轟——喀啦啦!”

裹熟鐵尖頭的巨大撞木狠狠轟在朱漆包鐵大門上!木塊碎裂、鐵釘崩飛、煙塵激射!

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蔣瓛按著腰間鯊魚皮鞘繡春刀柄,步履沉凝如山岳移動,踏過門檻殘骸。冰冷目光如實質(zhì)刀鋒,掃過院內(nèi)僵死人群:

驚惶亂撞的仆婦,面如土色抖若篩糠的管事,癱軟在地褲襠濕熱的賬房。

“奉旨查抄!抗命者,”聲音不高,字字如冰珠砸玉盤,凍結(jié)所有僥幸,“殺無赦!”身后黑色鐵流洶涌而入。

“大人!饒命啊!”油滑的劉管事連滾帶爬撲到蔣瓛腳前,涕淚橫流,雙手死死抱住沾滿灰塵的皂靴,“趙老爺奉公守法,礦稅炭敬一文不敢少……”

“聒噪!”豹眼環(huán)腮百戶飛起一腳!勢大力沉,破空聲凌厲,精準(zhǔn)踹中劉管事心窩!

“噗——呃啊!”鮮血狂噴!身體如破麻袋凌空倒飛,“砰”地砸在院角煤堆小山!

黑塵騰起,瞬間淹沒。只抽搐兩下,蜷縮不動,暗紅血漬在烏黑煤塊上緩緩洇開。

死寂籠罩大院,女眷啜泣噎住。唯有繡春刀出鞘“鏘啷——鏘啷——”聲令人牙酸,冰冷刀光映著石雕般毫無表情的臉。

隨即,翻箱倒柜碎裂聲、瓷器墜地脆響、女眷尖利哭嚎、鎖鏈拖過青石板刺耳摩擦……匯成末日挽歌。

蔣瓛徑直走向癱坐在地的賬房先生,戴著黑色犀皮手套的手掌攤開眼前。

賬房抖如秋風(fēng)落葉,牙齒咯咯作響,抖索著從懷中暗袋摸出藍布包裹的厚實賬簿。

“大……大人……草……草稿……”聲音細若游絲。

蔣瓛一把奪過,入手沉甸。不看面如死灰的賬房,冷聲下令:“封存!

庫房現(xiàn)銀、銅錢、銀票、房契、地契、鹽引、貨單票據(jù)、存煤,一粒煤渣不許遺漏!”鷹隼銳目掃過庫房堆積如山的烏金,落回手中賬簿,握邊指節(jié)發(fā)白。

“趙氏一門,侵吞礦利,盤剝礦工敲骨吸髓,私販嚴控精鐵于外,更暗通海外倭寇,輸送資敵......

樁樁件件,鐵證如山!”聲音陡然拔高,驚雷炸響,蓋過滿院哭嚎混亂,

“石炭者,國朝命脈所系,萬民生息所依!此等國之蠹蟲,吸髓敲骨,動搖社稷根基,罪不容誅!抄沒其家,籍沒其產(chǎn),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他猛地合攏賬簿!“啪!”沉悶巨響如喪鐘回蕩。

目光卻穿透眼前狼藉,越過屋脊,投向鐘山深處幽暗礦洞,投向那深埋地底、一旦噴涌便將翻天覆地的黑色烈焰。

一絲極淡、極冷的銳芒,在眼底深處閃過。

暮色四合,濃重如墨,浸透鐘山起伏龍脊。

朱標(biāo)依舊佇立中華門城樓之巔,凜冽晚風(fēng)鼓蕩明黃袍袖如帆。

思緒在腦中激烈碰撞、旋轉(zhuǎn)的市井流言蜚語、礦洞深處粗重絕望的喘息、繡春刀出鞘的刺骨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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