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梆子聲,帶著金屬的余顫,在皇城根下幽幽回蕩。
紫禁城龐大的輪廓從靛藍天幕中掙脫,如蟄伏的洪荒巨獸。
第一縷金紅的晨曦,恰似淬火的劍鋒,精準無比地刺中奉天殿最高處那尊琉璃鴟吻。
“嗡——”仿佛有無形的弦被驟然撥動,整片連綿的金頂瞬間被點燃,流淌出熔金般的光焰,煌煌赫赫,直欲灼傷仰望者的眼目。
漢白玉基座沁著夜露的寒意,冰冷堅硬。
九重丹陛在漸亮的天光下,宛如一條從幽冥血海中升騰而出的黃金天梯。
值殿武士身披金甲,肅立如銅澆鐵鑄的神像,分列巨大的朱漆宮門兩側。
唯有他們手中緊握的斧鉞,刃口流轉的一線冰冷毫光,證明這并非死物。
空氣沉凝得如同實質,連穿堂而過的晨風都小心翼翼,掠過殿角懸掛的青銅風鈴,只帶起一絲幾不可聞的、帶著金屬質感的低吟。
偌大的宮前廣場,幾個身著靛藍宦官服色的身影,如同無聲的鬼魅,用巨大的掃帚,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掃去根本不存在的塵埃,動作輕緩得近乎虔誠。
(掃帚蘆須刮過金磚的極細沙沙聲,是這片凝固莊嚴里唯一的活氣,更反襯出山雨欲來的死寂)
沉重的殿門,在巨大銅制鉸鏈艱澀而悠長的呻吟聲中,被門后的金甲武士緩緩推開。
刺耳的摩擦聲撕裂黎明最后的靜謐。
門內深沉的黑暗如同巨獸蘇醒后張開的巨口,貪婪吞噬著涌入的金色晨光。
一股混合著陳年楠木、沉水香以及權力核心特有的冰冷氣息,洶涌而出。
大伴太監劉進中,身著絳紫蟒袍,立于門內陰影邊緣,如一截枯槁老樹。
劉進中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帶著冰碴,胸腔微微起伏。
隨即,一聲尖細、悠長、穿透力極強的唱喏刺破凝固的空氣:
“卯時正——百官入朝覲見——!”
聲音如同號令。
早已按品級肅立在巨大蟠龍金柱間的文武百官,身著緋紅、青綠、深淺不一的藍色補服,如同精心排列的彩色棋子,聞聲而動。垂下的頭顱抬起,屏住的呼吸恢復。
步履沉穩依舊,落足無聲。
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和腰間玉帶、犀帶上飾物的偶爾輕碰,匯成一片低沉的潮音。
他們沿著光潔如鏡的金磚甬道,魚貫而入,走向那高踞于九重丹陛之上、籠罩在幽暗與金光交織中的御座。
陽光艱難攀過高大窗欞,在御座前的金磚地上投下幾道斜長的光柵。
無數細微塵埃在光柱中無聲狂舞,如被驚擾的微縮星河。
殿內沉水香的煙霧裊裊,纏繞著蟠龍金柱上張牙舞爪的五爪金龍,更添神秘與壓抑。
朱標端坐于龍椅之上。
頭戴十二旒白玉珠冕。
垂落的玉珠輕輕晃動,在眼前形成一道半透明的簾幕,模糊了下方群臣的面容,卻無損那穿透而來的、如同實質的目光。
玄色袞龍袍上,金線刺繡的團龍盤繞周身,龍睛以深海黑曜石鑲嵌,在殿內幽暗光線下,偶爾流轉過一絲冰冷的銳芒。
朱標的雙手一如往常自然地搭在御座扶手的螭首之上,指節修長,骨節分明。
無需言語,無需動作,僅僅是坐于此處,一股淵渟岳峙、掌控乾坤的威壓便彌漫開來,充斥奉天殿的每一個角落。
戶部尚書郁新率先出列。
郁新身材不高,面容清癯,一部修剪得宜的花白胡須垂在胸前,身著緋袍,仙鶴補子纖毫畢現。
郁新雙手持象牙笏板,躬身,腰彎成恰到好處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地傳遍大殿:
“臣,戶部尚書郁新啟奏陛下。”笏板微微前傾,“今歲兩淮、湖廣皆豐,太倉稟實,各布政使司常平倉存糧足支三年之需。
去歲清查鹽、茶、礦稅,歲入較洪武朝末增三成有奇。
目前國庫充盈,金、銀、銅錢、寶鈔皆足敷支用。”郁新略一停頓,目光低垂,似凝視金磚上自己的倒影,語氣愈發篤定,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糧秣為三軍之膽,餉銀乃士心所系,
陛下決意在羊羔期用兵北疆,驅逐韃虜,復我河套,臣,戶部,已著手自江南、湖廣調集精糧百萬石,自山東、河南征發豆料、草束無算。
另,內帑撥銀一百五十萬兩,寶鈔三百萬貫,并各色布帛、藥材,正源源不斷輸往宣府、大同諸邊鎮。”
郁新語速平緩,條理分明。
“臣在此立狀,必竭盡所能,確保前線將士糧草無憂,餉銀無缺,絕無后顧之憂!伏惟陛下圣裁。”
朱標端坐御座,冕旒下的目光落在郁新身上,微微頷首。
頷首幅度極小,卻帶著千鈞分量。“郁卿老成謀國,朕心甚慰。”
聲音透過玉珠簾幕傳出,沉穩清晰,“傳兵部。”
“臣,兵部尚書沈溍,謹奏圣聽!”洪亮聲音應聲而起。
沈溍出列,身形魁梧,面容剛毅,身著緋袍,獅子補子透出剽悍之氣。
與郁新的文雅不同,沈溍步伐沉穩有力,如丈量過一般,停在御階之下。
沈溍同樣持笏躬身,腰背挺直如松。
“自去歲秋防始,兵部即已奉陛下密旨,詳查北虜動向,整飭九邊軍備,目前九邊戰將云集,披甲之士十萬眾。
今韃靼阿魯臺部屢犯我歸化、興和諸衛,殺掠邊民,劫奪貢使,其心可誅,其行可滅!”
沈溍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鐵之音,在殿中嗡嗡回響。
沈溍雙手展開一卷皮質地圖,雖未高舉,但那粗糲質感與清晰墨線已足夠引人注目。
(皮質地圖在沈溍手中發出輕微窸窣,仿佛北疆風沙正透過這薄薄皮革)
“兵部已擬定方略:以征虜大將軍、燕王朱棣,統率京營精銳并大同、宣府、遼東三鎮邊軍主力,計步騎十五萬眾,分三路出塞。
中路出開平,直搗虜巢;東路出大寧,包抄側翼;
西路出寧夏,截斷河套,橫掃陰山南北,而后護衛在陰山建造二十座新式棱堡的工匠,重設朔州郡。”沈溍指尖在地圖上虛劃,動作果決,如將軍在沙盤排兵布陣,
“各部兵馬員額、甲胄器械、隨軍火器,如神機營佛朗機炮百門,碗口銃三百具,火藥十萬斤已備齊,均已完成點驗。
隨軍民壯、騾馬車輛、向導斥候,亦已調配停當。
各軍主將皆已得令,只待陛下祭天授鉞,便可揮師北進,犁庭掃穴,復我河山!
臣,兵部沈溍,恭候陛下圣裁!”
朱標立起身子,正聲道:“此戰關鍵在于中路突破與東翼迅捷包抄,若不能在入冬大雪封路前擊潰阿魯臺主力,待其遁入漠北深處或與瓦剌勾連,則戰事必然遷延,徒耗國力!
因此兵貴神速,刻不容緩!”
朱標身體微微前傾,冕旒玉珠碰撞聲清晰幾分。
朱標看著沈溍,看著那卷承載鐵血與烽煙的地圖,緩緩道:“沈卿運籌帷幄,方略甚善。
此戰,當以雷霆之勢,摧枯拉朽!”
沈溍退回班列,步履沉穩。禮部尚書牛諒緊接著出列。
牛諒年歲較長,面容清癯,一部雪白長須垂至胸前,身著緋袍,錦雞補子,神情莊重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激昂。
“臣,禮部尚書牛諒,有本啟奏!”牛諒聲音帶著老臣特有的渾厚與近乎神圣的肅穆,
“陛下決意興王師,伐不臣,此乃上承天命,下應民心,彰我大明赫赫國威之舉!
禮部已著欽天監擇定吉日,于南郊圜丘設壇,備三牲六禮,行祭天告廟大典,祈求昊天上帝、列祖列宗庇佑王師!
屆時,臣將親率禮部官員,宣讀祝文,行獻禮。”牛諒雙手拱起笏板,頭微微昂起,眼中閃爍熱切光芒,
“此戰,實乃吊民伐罪,復漢家衣冠!禮部愿為出征將士日日焚香祈福,
祈求神明護佑我大明將士,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揚國威于朔漠,安黎庶于邊陲!陛下圣明!”
“牛卿有心。”朱標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波瀾。
牛諒退回。
刑部尚書開濟出列。
開濟面容嚴肅,法令紋深刻,眼神銳利如鷹,身著緋袍,獬豸神獸補子象征刑獄公正。
開濟持笏動作一絲不茍,如同捧著一部法典。
“臣,刑部尚書開濟,謹奏陛下。”開濟聲音如同其人,刻板冰冷,不帶絲毫感情色彩,“大軍出征,法紀為先。
刑部已奉旨,嚴令北疆各都司、衛所及沿途州府,備好《大明律》及《行軍律例》,務必曉諭三軍!
凡有違抗軍令、臨陣退縮、殺良冒功、奸淫擄掠、克扣軍餉、私藏繳獲者——”
開濟頓了頓,目光如冰冷刀鋒刮過殿中武將班列,“無論職銜高低,一律按律嚴懲,決不姑息!
(刑部尚書開濟心中冷哼:這些武夫貫是驕橫,歷來難制,此番必要殺幾只雞,儆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
刑部已派精干御史,隨軍監刑,確保軍法如山,令行禁止!
另,已責成北直隸、山西按察使司,嚴查后方,凡有趁戰事囤積居奇、哄抬物價、散播謠言、擾亂民心者,嚴懲不貸!
務必確保將士用命于外,百姓安堵于內!伏請陛下明鑒。”
“國有常刑,軍有鐵律,開卿執法如山,朕深知之。”朱標回應簡短有力。
開濟退回。
工部尚書黃福緊接著出列。
黃福身材敦實,面色黝黑,雙手粗糙,指節粗大,與前面幾位儒雅或威嚴的尚書形成鮮明對比,身著緋袍,孔雀補子。
黃福持笏動作略顯生硬。
“臣,工部尚書黃福,啟奏陛下。”黃福聲音帶著工匠特有的實在,
“自去歲得兵部咨文,工部即已行文北疆各鎮監官、匠作提舉司。
宣府、大同、薊州、遼東諸處緊要關隘、堡寨、邊墻,凡有傾頹破損處,已督率軍民夫役加固修繕完畢,新筑敵臺三十七座。”
黃福下意識搓了搓手指,那上面殘留著連夜核驗工料清單留下的墨漬與老繭。
黃福攤開掌心,仿佛能見無形圖紙,“庫藏軍械,已遵旨啟運。
計有:新造棉鐵甲八千副,修復精鐵札甲、鎖子甲一萬兩千副;強弓三萬張,勁弩五千具,羽箭百萬支;長槍、長矛、腰刀、盾牌無算。
另,神機營所需之火藥、鉛彈、火繩、備用銃管,已由工部直轄匠坊日夜趕工,足額配發。
各類軍械輜重,大部已運抵宣化城內武庫封存,大軍開拔即可取用。
臣,工部,必保后方城防穩固,軍械精良,以供王師驅馳!陛下圣明。”
朱標目光在黃福那雙明顯與身份不符的粗糙手掌上停留一瞬,頷首道:“黃卿躬親實務,國之干城。”
黃福退回班列,輕輕吁氣,如卸千斤重擔。
朱標目光緩緩移動,最終落在文官班列前排一位清癯矍鑠的老者身上——翰林學士劉三吾。
劉三吾手持一卷用明黃絲帶系著的緋紅錦卷,越眾而出。
劉三吾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身著正三品孔雀補緋袍,步履從容,帶著一代文宗的淵渟岳峙之氣。
“臣,翰林學士劉三吾,恭請圣鑒!”劉三吾聲音清越洪亮,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靜大殿中回蕩。
劉三吾雙手將錦卷高舉過頭頂,動作莊重如奉圭臬。“陛下吊民伐罪,興義師以討不庭,此乃光耀日月、彪炳千秋之圣舉!
翰林院奉旨,集眾學士之力,字斟句酌,嘔心瀝血,已起草討賊檄文!”劉三吾手腕一抖,解開絲帶,緋紅錦卷如瀑布垂落展開一角,露出里面墨色淋漓、筋骨錚錚的館閣體大字。
“此文,歷數韃靼阿魯臺僭越稱汗、背信棄義、侵我疆土、戮我邊民、劫掠貢使之十大罪狀!申明陛下承太祖高皇帝遺志,為安中國而攘四夷,救邊民于水火之煌煌大義!”劉三吾聲音愈發激昂,蒼老面容因激動泛起紅暈,白須無風自動,
“檄文已用玉箸體謄錄多份,將馳送朝鮮、琉球、安南、占城、暹羅等諸藩屬國,昭告天下!令四海咸知,此戰,非我大明好戰,實乃阿魯臺自取滅亡!”
(劉三吾胸中激蕩:此文必當與駱賓王《討武曌檄》并傳后世!)
劉三吾略一停頓,從袖中取出另一份略薄文書,“本旬《大明日報》頭版,亦將全文刊載此檄,并配發社論。
此乃御史臺諸位同僚核查無誤后之定稿文書,字字確鑿,句句誅心!恭請陛下御覽!”
一名小太監碎步上前,恭敬地從劉三吾手中接過錦卷與文書,低頭趨步奉至御前。
朱標并未立刻翻閱,目光掃過力透紙背的墨跡,沉聲道:“劉學士文章華國,此檄應咸使聞之!善!”
劉三吾退回。
幾乎是同時,御史大夫練子寧一步踏出。
練子寧身材瘦削,面容冷峻,顴骨高聳,身著正二品錦雞補緋袍。
“臣,御史大夫練子寧,啟奏陛下!”練子寧聲音如同其人,干脆利落,帶著金石之音,無絲毫拖泥帶水。
練子寧未持笏,雙手自然垂于身側,但那挺直的脊梁本身就如最鋒利的諫言。
“大軍出征,耗費國帑民力巨萬。前線將士浴血搏殺,其功勛血汗,絕不容宵小之輩染指竊奪!”
練子寧目光如電,掃過殿中某些身影,讓被掃視者心頭莫名一凜,“御史臺已嚴令十三道監察御史,分赴北疆各軍、沿途轉運使司、后方倉場!凡軍需物資調撥、轉運、發放,凡軍功勘驗、記核、封賞,凡戰后繳獲清點、歸公,皆在御史臺嚴密監察之下!”
練子寧語氣斬釘截鐵,“臣必以風憲之責,竭力肅清積弊,剔除蠹蟲!確保每一粒糧、每一文錢、每一件甲胄兵器,皆用于王事!
確保將士奮勇搏殺之功,不被冒領!確保戰果,完完整整歸于朝廷,歸于陛下!
若有不法,無論涉及何人,臣,御史臺,必追查到底,嚴懲不貸!以儆效尤!”殿中一片肅然。
朱標看著這位以剛直敢諫聞名的老臣,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有練卿坐鎮風憲,朕無憂矣。”
(哎,這破事也興得說,一群老狐貍,不知道想在哪下黑手,也罷,這清水鍋呀!總得慢慢的焗。)
朱標的目光緩緩掃過丹陛之下的一張張面孔。
這個旭日方升的帝國如同精密齒輪咬合,將戰爭這臺恐怖機器緩緩啟動,每一環節都嚴絲合縫,充滿力量感。
看著清晨的朝陽大步踏入殿中,朱標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在朱標胸中激蕩,如地火奔涌。
驅逐蒙元、再造華夏的偉業仿佛重現眼前,而他,朱標,再次將大明龍旗插上那曾被胡塵遮蔽的邊城!
冕旒玉珠碰撞,發出清脆而冰冷的細響。
朱標霍然從龍椅上站起!
高大身影瞬間成為整個奉天殿絕對中心,袞龍袍上的金鱗在殿內漸亮光線下爆發出奪目光輝,仿佛真龍蘇醒,君臨天下。
所有目光,敬畏的、熱切的、忐忑的,都凝聚在那九重丹陛之上的身影。
朱標環視階下濟濟一堂的文武重臣,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帶著沛然莫御的帝王之威,夸贊道:
“朕有諸位股肱之臣,運籌帷幄于廟堂,厲兵秣馬于邊疆,何愁韃靼不滅?何愁國威不揚?!”
朱標手臂抬起,寬大袍袖帶起一陣風,指向殿外那已完全躍出地平線、光芒萬丈的朝陽,
“著欽天監,速定吉日!朕將親臨南郊,祭告天地祖宗!授征虜大將軍斧鉞旌節,克日發兵——”
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利劍,帶著斬斷一切的氣勢:
“北定歸化,犁庭掃穴,揚我大明國威!”
“吾皇圣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應和聲猛然爆發!
如積蓄已久的驚雷,從每一個官員胸腔中迸發,匯聚成一股足以撼動殿宇的聲浪洪流!
那聲浪沖出奉天殿厚重殿門,在空曠廣場上滾滾回蕩,
驚起遠處宮檐下一群棲息的鴿子,撲棱棱振翅飛起,沖向金光萬丈、一碧如洗的穹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