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獨自立于自家庭院,仰望著中天那輪煌煌明月,清輝灑落,仿佛能滌蕩世間污濁。
白日章敏的威脅猶在耳畔,卻奇異地激起他胸中一股從未有過的剛烈之氣。
(萬物有始,亦有終,錯了便是錯了。事雖不在我,然族人之過,亦是枷鎖。
爾等蠅營狗茍,行不法事,攫不義財,真以為能一手遮天?
今上圣明,創此《樂府新報》,便是要將爾等藏于陰溝的蛆蟲,曝于朗朗青天之下!無處遁形!
章敏之流,若尚存一絲天良,就該懸崖勒馬,洗心革面!否則,早晚自食惡果!)
翌日午后,御花園暖閣。
洪開跪在朱標面前,以頭搶地,聲音嘶啞卻字字鏗鏘:“陛下!臣有罪!臣族親在鄉,確有仗勢不法之行!
臣不敢隱瞞,請陛下治罪!然都察院章敏,以此事相脅,阻撓《樂府新報》刊行,其心可誅!
臣懇請陛下,徹查章敏!臣愿以一身罪愆,換此報順利問世,以彰陛下清明,以正天下視聽!”
京城士林,亦因這份尚未面世的報紙掀起了驚濤駭浪。
國子監博士李翰林,一位清瘦矍鑠的老者,帶著厚厚一沓文稿,主動叩響了洪開臨時衙署的門扉。
文稿里是洪開深入市井茶肆、貨棧碼頭、田間地頭采寫的見聞:漕工血淚、米價騰貴、巧匠傳奇、坊間笑談……
行文犀利,觀點獨到,更難得的是通篇白話,生動如畫。
他雖對洪開驟得圣眷、才具平平心存疑慮,目光卻灼灼如炬:
“洪大人!此報若成,當為開啟民智之炬火!李某不才,愿盡綿薄,以手中禿筆,書天下信史,成蒼生之眼!”
洪開翻閱著那帶著墨香與市井煙火氣的文稿,心頭震動,當即允諾向皇帝舉薦。
與此同時,一股強大的反對聲浪也在匯聚。
年逾古稀的當世大儒王可王夫子,在府邸召集門生故舊,須發戟張,怒不可遏:
“《樂府新報》?荒謬絕倫!此乃禍亂之源!”他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案幾上,震得茶碗亂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乃圣賢至理!
開民智,猶如啟潘多拉之魔盒!異端邪說必將橫行!禮崩樂壞近在眼前!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他痛心疾首,仿佛看到煌煌道統即將傾覆。
“恩師所言極是!”座下弟子群情激憤,“吾輩當奮起衛道!抵制此妖言惑眾之物!”
王夫子及其門生迅速行動,或撰寫煌煌萬言書直斥報紙“敗壞人心,動搖國本”,或舉辦清流詩會,以華美駢儷之文暗諷洪開“沐猴而冠,褻瀆斯文”,更試圖聯絡朝中清流官員,施加壓力。
然而,這些鼓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很快被更洶涌的市井好奇與期待淹沒。
王夫子們越是抵制,市井間關于“皇上要辦新報紙”的熱議反而越是高漲,茶肆酒樓的談資更加豐富,形成一種詭異的反諷。
四月中旬,晨光熹微。
一份帶著濃郁墨香、紙張挺括的《樂府新報》創刊號,如同驚雷般出現在京城各大官署、書院、茶樓、乃至城門告示墻上。
頭版通欄,赫然是三個筆力遒勁的大字——淮右布衣!下方一行小字:“憶太祖微時,知民生之多艱;開此報章,愿君民共聞天下事。”
內容包羅萬象:皇帝關于春耕的勉農詔書、戶部核定的新一年漕糧折色比例、刑部關于嚴懲市井欺詐的告示赫然在列;
更有李翰林撰寫的《漕河纖夫行》,字字血淚;
一則《西城米鋪摻沙案查實,奸商枷號三日》的市井新聞,引得圍觀百姓拍手稱快;
甚至還有一篇淺顯有趣的《農桑輯要》,講述如何防治新出現的棉鈴蟲害……
真實、新鮮、接地氣,如同一股清泉注入沉悶的帝都。
贊譽之聲迅速從市井蔓延開來,連一些原本持觀望甚至反對態度的士子,在仔細閱讀后,也不得不承認其“言之有物,于民生實有裨益”。
王夫子府邸的書房里,那份被門生悄悄買回的報紙靜靜躺在案頭,老儒生對著那篇纖夫血淚的白話文,枯坐良久,最終化作一聲長嘆,未曾再言。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飛越關山。
朝鮮國駐京驛館內,使節樸仁秀捻著那薄薄幾頁卻重若千鈞的報紙,眼中精光閃爍:“此物……妙極!若能得此印刷之術,獲其源源內容,于我朝鮮,如得窺天機!”
他立刻修書回國,同時派遣精干家仆,攜帶重金,試圖重金賄賂印刷工坊工匠,竊取技術圖紙,甚至妄圖偷運幾塊鉛版出境。
南越、勃固等小邦使節也各懷心思,紛紛派人打探。
工坊內,燈火通明。
一個朝鮮“商人”正借著洽談墨條生意的由頭,目光貪婪地掃視著轟鳴的印刷機械和排列整齊的鉛字架,袖中炭筆在掌心飛快勾勒。
突然,幾盞氣死風燈猛地亮起,將他的身影照得無所遁形。洪開在一隊東廠番役的簇擁下緩步走出陰影,臉上掛著冰冷的笑意:
“樸大人的手下,真是勤勉。
只是這‘看’法,未免太過深入了些。”他一揮手,“拿下!好好‘招待’這位遠道而來的‘貴客’!”
樸仁秀在驛館接到心腹被東廠以“竊探機密”罪名鎖拿的消息時,驚得打翻了茶盞。
他匆忙遞上國書,請求“共享”報紙,言辭謙卑,請求被直送御前。
朱標放下樸仁秀言辭懇切、愿以重金求購報紙發行權的國書,對侍立一旁的洪開只淡淡說了一句:
“此事,由你全權處置,不必再奏。”
洪開躬身領命,眼中閃爍著與那鉛字一般冷硬的光芒。
他知道,這方寸紙張間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
鉛字雖小,其重如山;墨痕無聲,驚雷已動。
紫禁城的深影與市井的煙火,第一次被這油墨的紐帶緊緊纏繞,再也無法分離。
而世界的目光,已然聚焦在這份名為《樂府新報》的紙上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