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元年二月末,皇極殿的蟠龍金柱投下森嚴陰影。
我立于丹陛之上,目光掃過殿中垂手鵠立的百官。
龍涎香沉郁的氣息裹挾著權力的重量,沉甸甸壓在肺腑之間。
(一個帝國的筋骨,光靠龍椅上的明察秋毫遠遠不夠)
御書房內,澄泥金磚映著窗欞透入的微光。
我提筆蘸墨,狼毫在澄心堂紙上落下力透紙背的標題——《樂府新報》。
(信息如血,需在四體百骸間奔流)
墨跡如龍蛇蜿蜒,權力、文化、社會,三條巨蟒將在紙上纏繞角力。
“聽說了嗎?”棋盤街“悅來茶肆”二樓臨窗處,一個頭戴方巾綸帽的瘦高書生捏碎一顆鹽水花生,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手指卻不由自主地指向紫禁城方向,
“我三姑爺的小姨子的二舅,在宮里當差!親耳聽司禮監的公公們嘀咕,宮里要辦新邸報!陣仗大得嚇人,說是皇上親自主持的!叫什么……”他努力回憶著聽來的只言片語,“對了!‘樂府新報’!聽聽,這名兒,透著股子……嗯……邪乎勁兒!”
旁邊一個富態商人模樣的茶客呷了口粗茶,慢悠悠接話:“邸報?新鮮!我那在禮部管著抄送邸報的舅老爺前日也提了一嘴,說這新玩意兒叫
‘報……報紙’?嘖嘖,聽著就比那干巴巴的官樣文章強!”
對面一個尖嘴猴腮的漢子嗤笑出聲,唾沫星子差點噴到花生碟里:“得了吧老孫頭!你舅老爺?
禮部拉恭桶的吧?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知道個屁!”哄堂大笑瞬間炸開,茶肆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富態商人老孫頭漲紅了臉,作勢要打:“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笑聲未歇,一個沉穩些的中年人捋著短須,若有所思:“‘人人為報’……這口氣,可不像是尋常官報。
莫非……”他眼中閃過一絲驚疑,“皇上真要開萬民言路?”
就在兩天前,同樣的暮色籠罩著紫禁城。
乾清宮西暖閣燈火通明。洪開——一個在翰林院清流中排位幾乎吊車尾的七品編修,此刻卻垂手肅立在巨大的紫檀御案前,背脊挺得筆直,額角卻沁出細密的汗珠。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粒翰林院的微塵,會被皇帝的金口玉言從故紙堆里篩出來。
我推開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疏,目光如錐,刺向這個面容清癯、眼神里藏著忐忑與一絲不易察覺野心的年輕翰林。
免去了繁瑣的禮節,單刀直入:
“洪開,朕欲創一物,名《樂府新報》。”
洪開身體幾不可查地一震,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彩,隨即又被巨大的惶恐壓下去。
(異端?你足夠忠誠嗎?忠誠于朕,還是忠誠于那些盤根錯節的舊規矩?)
“此報,”朱標的聲音在空曠的暖閣里回蕩,清晰而堅定,“非是舊邸報之流。
乃朝廷喉舌,亦為萬民耳目,發布政令,通達下情;
報道民生,針砭時弊,開啟民智,匯聚眾思。
朕要它,成為連接這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的血脈!”
洪開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又猛地涌回,呼吸變得粗重。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變調:
“陛下……陛下圣明燭照!洞悉古今!臣……臣洪開,愿為陛下此曠世之舉,效犬馬之勞!肝腦涂地,在所不辭!”他抬起頭,眼中已無惶恐,只剩下近乎狂熱的決絕。
“查!給老子查清楚!這勞什子《樂府新報》,到底要報些什么!”京城西郊,徽商巨賈張富貴的私宅密室內,燭火搖曳,映著幾張驚疑不定的臉。
張富貴煩躁地踱著步,鑲著金線的錦緞袍子下擺掃過冰冷的地磚。
他龐大的商業帝國,絲綢、鹽引、漕運乃至幾處見不得光的礦山,哪一處經得起陽光下的曝曬?
“張爺,風聲緊啊。”一個干瘦師爺捻著山羊胡,憂心忡忡,“聽說這報紙,連市井偷雞摸狗、哪家米鋪摻沙子都要登!這要是把咱們……咱們那些‘生意’給抖摟出去……”
“抖摟出去?”一個滿臉橫肉的糧商猛地拍案而起,震得茶碗叮當響,“媽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卷了細軟跑路!去扶桑!聽說那邊的大名出手闊綽!”
“放屁!”張富貴猛地停步,陰鷙的目光刀子般剮過糧商的臉,“扶桑?那些倭人比你這豬腦子里的腸子還黑!
咱們在他們眼里,就是一群沒爪牙的肥羊!送上門去,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他喘著粗氣,眼中兇光閃爍,“必須把這報紙,摁死在娘胎里!”
賄賂,成了第一把刀,白花花的銀子流水般送進幾位看似能說上話的官員府邸,然而,反饋卻如同石沉大海。
禮部一位收了“白菜”的郎中,幾日后竟將張富貴的心腹管事“請”到了簽押房,當著眾多書吏的面,義正辭嚴:
“錢?什么錢?本官兩袖清風,只認得地里長出來的白菜!爾等竟敢污蔑朝廷命官?來人!”他一拍驚堂木,聲音陡然拔高,
“把這滿口胡言的刁民,給我叉出去!”兩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撲上,架起面如土色的管事,
真的像叉一捆柴禾般扔出了禮部大門。硬的不行,就來陰的。張富貴眼中戾氣更盛。
“去!給我把那印報的玩意兒,砸了!燒了!我看他拿什么印!”
深夜,北城一處新辟的院落外墻下,幾條黑影如壁虎般悄然翻入。
院內一排新建的瓦房,正是秘密籌備中的《樂府新報》印刷工坊。
庫房內,幾十塊沉重的鉛框架版在昏暗的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
“老大……這、這玩意兒……”一個黑衣人蹲在一塊半人高的鉛版前,雙手用力試了試,臉憋得通紅,鉛版紋絲不動,他哭喪著臉低聲道,
“五十斤……怕是不止啊!還他媽幾十塊!翻墻?除非咱是楚霸王轉世!”
另一個黑衣人用匕首柄敲了敲鉛版邊緣,發出沉悶的鈍響,倒吸一口涼氣:“嘶……這玩意兒,怕是比生鐵還硬!砸?拿什么砸?咱也沒帶攻城錘啊!”
為首的黑衣人望著眼前這堆無法撼動的“鐵疙瘩”,冷汗順著額角滑進蒙面巾里,一股荒謬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煩躁地低吼:“閉嘴!點子扎手……撤!”
幾日后,都察院一位素有“鐵面”之稱的監察御史章敏,臉色鐵青地堵在了剛剛下值回府的洪開面前。他身后跟著兩名眼神兇狠的家仆。
“洪大人!”章敏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濃的威脅,“同朝為官,本官敬你三分!但你也莫要欺人太甚!
掀了桌子,誰也別想好過!你洪家老宅在江西,族中那幾房遠親……這些年干的‘好事’,真當無人知曉嗎?若有人細細查訪,捅到陛下面前……”他陰冷地笑著,未盡之言如同毒蛇吐信。
洪開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煞白。江西老家的族親,是他心底最隱秘的軟肋,亦是洗刷不凈的泥點。
章敏精準地捅在了這要害上。他死死攥緊了袖中的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然而,當夜,洪開并未如章敏所料般屈服或驚慌。
他獨自立于自家庭院,仰望著中天那輪煌煌明月,清輝灑落,仿佛能滌蕩世間污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