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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開場血祭

宗教法庭,雅典,公元前399年5月

如果你們以為靠殺人就能阻止別人批評你們平日所行的不義,那你們就是沒想清楚……最好也最簡單的辦法不是約束別人,而是把你們該做的事情盡可能做到最好。

——柏拉圖,《申辯篇》,39d[1]

一場血祭儀式正式開啟了法律程序。

如今,在古老的宗教法庭——國王柱廊所在的這片矩形沼澤地中,唯一讓人感到穩當的東西就是誓言石了,考古學家必須鋪設木板才能安全地在其間穿行。幾處孤島般成排的古代遺跡就位于這片沼澤地的草叢當中,每隔4分鐘,就會有一列從綠樹成蔭的基菲夏(Kifissia)郊區開往比雷埃夫斯的簡陋火車哐當作響地行經這里。那塊大石頭——石灰石桌子是用來封存神圣誓言的,美國雅典古典研究學院(American School of Classical Studies at Athens)在雅典中部的這片區域展開挖掘時發現了這個東西。[2]它位于今日街面以下20英尺處,地面上,游客們正坐在時尚的普拉卡區(Plaka)的磚石和倒下的柱子上大嚼著希臘沙拉,好像都不知道他們下方曾上演過的戲劇。

就像蘇格拉底在公元前399年之所見,這塊6英尺長的破損祭壇石很可能早已被鮮血和瘀血浸透。

這出審判的大戲開場了。

巴賽勒斯執政官——首席治安法官——留著長發,戴著桃金娘花冠,[3]穿著未系腰帶的無袖袍,在此舉行了宰牲儀式。[4]人們認為在這里宣讀的誓詞是必須遵守的,其效力也因獻祭的血腥性質而得到了強化。山羊、公綿羊或閹牛的皮毛會被洗凈,身上散發著香味,角上閃爍著鍍金的光芒,然后被哄騙到這位祭司的刀口之下。動物死去時,血會從切開的靜脈流進一個圣盆里——這位執政官會把雙手伸進盆里。待到手腕都沾滿鮮血,他就做好主持正義的準備了。但起誓者還沒有完成他的血腥儀式,他要把獻祭動物的睪丸踩碎(這是一個預告:如果他違背誓言,他的家族將斷子絕孫)。這是一個古老而頑固的習俗:“凡男人第一次違背誓言,就讓他們和他們子孫的腦漿像這葡萄酒一樣流到地上。”《伊利亞特》(Iliad)中發出了如此警告。[5]

所有陪審員都要宣誓履行自己的職責:這是一條由共同目標結成的人造紐帶。一個希臘人曾說:“是誓言凝結成了民主。”[6]這是一種多么混雜的民主啊:農民、老將軍、奶酪商、筑路工,各種各樣的人都要來到這里審判蘇格拉底,全是經抽簽選出的30歲以上的雅典公民。他們要當著眾神的面宣誓,這種儀式性的姿態至關重要。而美勒托對蘇格拉底的指控本身就是一種“antomosia”,即“對立宣誓”*——一種由眾神見證、自謂所言不虛的聲明。我們永遠不要忘了雅典人有多么虔誠,或者(如某些人所說)多么迷信。人們常認為是這座城市促發了理性和開明的生活方式,但在這第一批民主派的心中,靈魂和魔法無疑是無處不在的。這個壯麗、雄渾又令人費解的世界及其不可預測的、遠古的、神圣的居民在人們眼里比任何凡俗之物都要強大得多。在這座雅典娜之城的每個街角,靈魂、死去的英雄、神、女神和惡魔不知凡幾。

因此,蘇格拉底在宗教法庭上被指控犯下了宗教罪行,這個事實本身就應該讓我們想到這個特殊的審判日有多么嚴肅。

* * *

人們很早就在為審判蘇格拉底做準備了。城內有資格參與抽選的人起床后就成群結隊地來到雅典市政廣場,甚至在拂曉前就忙碌起來。借著藍灰色的微光,他們在一個極具未來風格的發明“kleroterion”(一種隨機抽選器)前按部落排好了隊。這座城市里大概有不少這種奇特的裝置;雅典市政廣場和法庭的入口處肯定都要擺放。每個部落都有各自的抽選器,部落成員可以在這里確定自己當天能不能去聽審;有6000人已經把他們的名字記入了年度抽簽名單,現在又要從名單中進行第二次抽選了。[7]

抽選器(實際上就是原始的計算機)是一種巧妙的機器。這種令人嘆服的發明至今仍可在雅典看到,一臺在雅典市政廣場博物館(Agora Museum),另一臺在碑銘博物館(Epigraphic Museum),它能隨機選出民主事務的參與者。在這個中空的石盒表面有很多鑿出的狹縫,大小正好可以塞入一塊金屬圓片,圓片上都刻著一位公民的名字。在石盒左部有一條滑道,人們可以把黑色和白色的大理石籌碼倒入這個滑道(初為木制,早已不存),如果一個黑色或白色的大理石石子(我們還不確定是哪種顏色)與一塊青銅圓片排成一排,而圓片上寫著你的名字和德莫區(你居住的村社地區或者你的姓氏的登記地區),那么你就被選為當天的公職人員了。

人們認為當選陪審員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一種特權,是民主派的標志。很多雅典人都會用他們的金屬名片陪葬,所以他們的模樣雖不可知,但我們很清楚這些最早的民主派姓甚名誰:亞歷山大(Alexander)、德拉科(Draco)、喬治奧斯(Georgios)。被選中后,還有一些行政事務要完成:每位陪審員都要從一個甕里撈出一個標有字母的球。你最終會在哪一個法庭聽審,要看你撈出的是什么字母,比如“Lamda”(L)或者“Omicron”(O)。作弊是不可能的,治安法官一旦核驗過你的球,就會遞給你一根上了色的棒子,這根棒子的顏色和“你的”法庭入口處涂抹的顏料是對應的,你到場時必須出示。

這種民主式公平的工程并不止于抽選器和上了色的棒子。

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入口,自己的機器,自己的區域。社會可能還是極其部落化的,但家人、朋友、盟友和共謀者不得坐在一起。對于有密切聯系的人或有可能影響裁決的既得利益者,其座位會被分配到分隔的石區,上面標記的字碼跟今天的劇場和電影院如出一轍。就連柏拉圖也把聽審的人稱為“聽眾”,這并非巧合。[8]

想象一下這些觀眾吧。所有人都是中老年男性,很多人要在這兒坐上一天,所以都會在這冰冷的石頭座位上墊個軟墊或蘆葦墊,以免臀部酸疼。每個人都發誓要不偏不倚。這里并沒有什么衣冠楚楚、一絲不茍的法官助理。這是一種直接民主,每個人都要積極地、直接地參與其城邦的管理和決策。你可能是個一身羊騷味的農夫,或者香油商人,但在這塊地界,每個人都是政治家。每個人都能拿到3個奧波爾?的辛苦費。[9]不過在雅典民主的光輝歲月里,金錢并非關鍵的驅動力。在公民大會上當然可以集思廣益、制定法律,但法庭才是雅典人真正實現自治的地方。[10]到這里來既是一種責任,也是一種特權。[11]

但到蘇格拉底受審時,雅典已有很多公民裁判員遇害了,有的是為保衛這座城市而犧牲,有的則是被敵對的雅典派系所殺。如今幸存下來的都是殘疾人、老年人和少數幸運兒。大多數陪審員都很窮,審判日發放的津貼對他們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在一樁公訴案(graphe)中,陪審員至少要有500人或501人;對蘇格拉底的審判就屬于這一類,他的罪名屬于公眾關注的、很嚴重的問題。美勒托把蘇格拉底告上法庭,這是在平抑宗教義憤,是在幫雅典人的忙。但奇怪的是,這次審判并不太受歡迎。要把陪審團擴大到1000人或2000人是很容易的,但也許雅典人已經對他們最后可能必須做出的裁決感到不安了,所以參與的人數只能用“hekaton”(百)而非“khilioi”(千)來計算。

5月的那個清晨,500名陪審員一如既往地被一道名義上的安全柵欄(擋住大門的木制格柵)關在了里面,這是雅典文明習俗中的一種象征性圍擋。因為這里發生的事雖不乏激昂的情緒和影響力,但法庭畢竟并不是個多么賞心悅目的地方。勝訴的控方可以立即當場施加懲罰,把被告打得皮開肉綻。[12]蘇格拉底審判的相關資料都提到了陪審員在聽到不合他們意的話時都會叫喊、咆哮和抱怨。[13]蘇格拉底本人也曾憤憤不平,說這種“thorubos”(喧嘩、吼叫、喊叫、烏合之眾的喝彩)會干擾審判程序。但在此刻,我們可以斷定,當這些被選中的男人——三教九流的法官——魚貫入場以履行自己的民主職責之時,現場只有一些低聲的嘟囔。一旦整個陪審團都到場并安頓下來,國王執政官就會示意打開格柵門,準許控辯雙方進入。兩人都站在一個高臺(bema)之上。原被告一旦入場,所有人肯定都會緊盯不放,審視他們的獵物。[14]

正是在這里,我們發現世界上最早的直接民主中存在著一種令人憂心的必然性。如果所有男性公民都能評斷自己的同胞,那么這些層次各異的男人自然都能參與審判。他們的裁決是具有代表性的。所有能防止腐敗的辦法都顧及了,如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座席、不記名投票和隨機抽選器。話雖如此,判決的價值還是要取決于當天被選中并擠滿國王柱廊的那500個形形色色的男人。他們會喊叫、抱怨和鼓掌,并由此煽動和激怒其他人。他們會帶著自己的神經癥、懊喪感、中傷之詞和先入之見來承擔這份責任。

迄今為止,蘇格拉底一直都在宣揚這樣一種觀念,亦即每個人都應該盡可能地做到最好。然而在他的建議成為習俗之前,他本人卻要接受審判了。他飛快地掃視著這個法庭,放眼皆是因饑餓和失望而形銷骨立的人、因戰爭而傷痕累累的退伍軍人、因羞愧而渾身哆嗦的人,以及視他為城邦之敵的公民。我們不禁好奇,他對自己還能茍延殘喘有多大的信心。


*所謂對立是指對立于被告。

?奧波爾(Obol),希臘幣值單位,1奧波爾相當于0.72克白銀。按古希臘幣制,1塔蘭特(Talent)=60邁納(Mina),1邁納=100德拉克馬(Drachma),1德拉克馬=6奧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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