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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國王柱廊

宗教執政官的法庭,雅典,公元前399年3月或4月

游敘弗倫(Euthyphro):誰指控了你?

蘇格拉底:我跟這人也不太熟。我想他應該是叫美勒托(Meletus)吧——你可能還記得庇托斯區(Pitthus)的那個美勒托,長直發、鉤鼻子、胡子很稀。

游敘弗倫:我不記得了,蘇格拉底。不過他對你提出了什么指控?

蘇格拉底:什么指控?我覺得非同小可啊。一個年輕人能懂得這些事兒可是不簡單。他說他知道年輕人都是怎么學壞的,也知道教壞他們的是誰。

——柏拉圖,《游敘弗倫篇》,1b - c[1]

公元前399年5月的某天,蘇格拉底將要在一個宗教法庭上受審,但在整整4到6周前,他就受到了叛國罪的指控。為了正式上庭聽審,他不得不再次走過雅典市政廣場,前往那棟雅典最有魅力的新建筑之一。

直到1970年,人們才在雅典市政廣場的東北角發現了國王柱廊(Stoa Basileios)。1982年至1983年,挖掘工作再度繼續,至今仍未完成。這條柱廊的結構很值得探究,它由大理石柱支撐、裝飾著醒目的雕像。在蘇格拉底的時代,這條雅致的走廊不僅可以讓三五好友納涼聊天,也有著莊嚴的用途。國王柱廊正是雅典宗教法庭的所在地。主持案件審理的人被稱為巴賽勒斯執政官(Archon Basileus),也就是“國王執政官”。*此職實為高階文官,即每年抽簽選出的九名執政官之一。[2]王權雖已成遙遠的記憶,但使用王號仍可讓雅典人明白在這個蔭蔽之所里進行的虔敬審判有多么重要。

在古希臘,宗教并沒有一個單獨的對應詞。人們相信靈、神和半神都是無處不在、無物不包的。宗教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它就是已知和未知的世界。神靈存在于每個角落,雅典人永遠不知道他們會在何時以何種面貌現身,比如人類、天鵝、公羊、彩虹、燕子、瀑布或者一陣風。眾生都隨著偉大眾神的鼓點前行。對21世紀的人來說,這種觀念可能看起來有些壓抑,但這就是時人熱切祈禱的一種節奏,它永遠不會被打斷。雅典人都受過訓喻,不得干擾任何儀式,不得廢除“祖先傳給他們的任何習俗,也不得在遺俗中增添任何東西。”[3]宗教是雅典的核心,它維持著公民肌體的活力。

市政廣場里的眾神

在蘇格拉底的時代,雅典市政廣場里洋溢著濃厚的宗教狂熱氣氛。小攤上會出售輕便的家用神龕,各種狹小而凌亂的圣所里都堆滿了供品——燒焦的山羊毛的殘骸、鴿子血,陶土制的病肢、眼睛、膝蓋和外生殖器的模型,以及永遠不許熄滅的圣火。空氣里彌漫著油膩的煙霧,雅典畢竟是一座眾神寓居之城,所有神靈都會為獲得人們的關注而妒火中燒,你若忽視這種力量,那只能后果自負。哪怕是最窮的人也會盡量給眾神供奉某種祭品。事實上,整個古雅典史上留存時間最久的碑文就是設在這個市政廣場里的獻祭記事碑的碑文。在蘇格拉底的這座城市里,所有日子都是紀念日,只有一天除外。[4]

市政廣場里有多座阿佛洛狄忒(Aphrodite)的神殿,一座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的神廟,一座以解放者宙斯為名的宙斯自由柱廊(Stoa Zeus Eleutherios)。還有一些雕像,用來紀念那些在雅典人心中占有特殊地位的半神和英雄。在市政廣場東北角,亦即國王執政官的法庭附近,矗立著宏大的十二神祭壇(Altar of the Twelve Gods):以這塊巨石(其一角留存至今)為起點,人們可以衡量已知的希臘世界的所有距離。?

在公元前5世紀,人們認為這是個充滿了威脅的世界。在蘇格拉底同代人的心目中,魂靈都居于大地之上,而且通常都是惡靈,山峰、碎浪中的水泡、玉米穗上的霉菌、垂死者口中的臭氣都是其棲身之所。生活危險重重。質疑或冒犯傳統的眾神,以致讓自己的處境更加艱難,這對希臘人來說實無必要。在巴比倫、埃及、底比斯(Thebes)或馬其頓,城市都是以某個世俗領袖的強大力量為核心的。國王、法老或皇帝常會將祭司的權力據為己有,是他們以鐵腕在高殿金門內統治著國家。然而在雅典,引人矚目的則是衛城及其神廟群,亦即眾神之家。自豪的民主派們在雅典市政廣場、戰神山、公民大會和山下的窄街密巷中忙個不停。國王、僭主和暴君已被消滅,但毫無疑問,在這個名為民主的奇怪的新體制中,奧林匹斯山的諸神仍然執掌著權柄。人們認為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宗教體驗。蘇格拉底被控的那種反宗教罪行從根本上說是極其令人不安的。

用大理石和石灰石制作的裝飾也能反映出國王柱廊內的審判事務有多么莊嚴。在朝向雅典市政廣場的那一面,人們先后用一人高的木制和石制刻板展示了雅典的政治教父、公元前6世紀的著名詩人和立法者梭倫所制定的法律。[5]刻于其上的法條正是雅典人的自傲之源——這是一種大書特書的字面上的正義。最近的發掘也呈現了民主是如何融入了國王柱廊的結構之中的:沿北墻排開的都是為公民陪審員準備的石凳。[6]

這里審理的案件都具有某種內在的重要性——還有什么比雅典與其神明的關系更重要呢——這意味著國王柱廊往往都是一處群情激昂之地。但柏拉圖告訴我們,蘇格拉底在今天遇到老相識游敘弗倫的時候?,氣氛是一片祥和的。他剛從體育場過來,之前在那兒和一個叫泰阿泰德的年輕人聊了一會兒,此時又踏入了國王柱廊,在柱列所造成的這片迷人光影間穿行。這是個很輕松的場景;出于法律上的原因,§這兩人都懷著幾分厭世情緒來到了雅典市政廣場。

蘇格拉底是被傳喚來聆聽他所受的嚴肅指控的:

蘇格拉底:……他[美勒托]肯定是個聰明的小伙子。看出我腐化他的同輩人的愚蠢伎倆之后,他就找官方控告了我,好像跟媽媽告狀一樣。[7]

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氣。一個老人,同時養育著孩子和思想,經歷了政權的更迭、戰爭、瘟疫和外敵入侵,卻被三個庸人告上了法庭。我們知道他們的名字:阿尼圖斯(Anytus)、美勒托和呂孔(Lycon)。美勒托是一位詩人,年紀輕輕,35歲上下。阿尼圖斯是個皮匠、企業主,也是民主派中廣受喜愛的政治人物(雅典民主制曾于公元前404年被廢,在蘇格拉底受審前不久才得以恢復;阿尼圖斯支持新政權)。呂孔是雅典演說家的代表,其子在雅典內戰中被親斯巴達的寡頭所殺,除此之外,我們對他知之甚少。若不是后來因審判蘇格拉底而背上惡名,這幾人看來還有些影響力,但在正常情況下,他們也只會是歷史的腳注。[8]

蘇格拉底受到的主要指控是他不敬神,敗壞青年都是個次要問題。人們認為他敗壞了雅典的年輕人,也是因為他誘使他們遠離了這個城邦的神靈,擾亂了社會儀軌,想讓年輕人獨立思考。當蘇格拉底在體育場或者灰暗嘈雜的家庭作坊(比如鞋匠西蒙的店鋪)里跟人聊天時,就有人指責他在年輕人尚在發育的頭腦中誘發了不正統的新念頭。對雅典人來說,這是個極其嚴重的事。

還要照我的吩咐立一條法律,一個人若不能心存虔敬和正義,就應將他處死,因為這種人就是城邦的禍患。[9]

盡管有些容易激動的現代歷史學家也做過一些推斷,但在蘇格拉底“腐化”雅典青年的過程里,并沒有什么嚴重危害對方或性騷擾對方的跡象。他若卑劣至此,雅典的法院肯定會率先抓住這種弱點——按雅典人所立的法律,陪審團應根據被告過去的聲譽對其品德給出一條意見,法庭也希望原告能揭露被告的一些不可告人的丑事。在那個時期,許多訟案都會揭露出被告在性方面的不軌之舉,可在蘇格拉底的案件中從來沒人提到過這種罪行。然而蘇格拉底一如既往地任性,他承認美勒托確有某種恐懼的緣由(盡管完全沒有抓住重點):當他強調把年輕人當成目標的重要性時,他確實偶然地發現了一些東西。

在我看來,他或許是政治人物里唯一一個找到了正確起點的人。因為他首先關心的就是要盡可能地讓年輕人學好,這是對的,就像一個好農夫也很可能會把培育幼苗作為自己的第一要務,然后才能顧及其他。[10]

這座城市的年輕人對雅典有一種圖騰般的意義。他們的英雄化從當時幸存下來的雕像中也可見一斑。這種有價值的事物是不可損傷的。指控者就是想表明蘇格拉底在腐蝕黃金般的青年,這讓他陷入了困境。

* * *

蘇格拉底今天會來到這個結構勻稱的柱廊,是因為幾天之前,他正在心愛的雅典城里漫步,忽然有人攔住了他。美勒托在兩名傳喚者(介于城鎮傳令官和社區警察之間)的支持下告知蘇格拉底:你惹上麻煩了。他以夸張的洪亮嗓音公布了蘇格拉底的罪行,雙方商定了一個日期(就該案而言,很可能是4天后),屆時蘇格拉底和他的指控者就要去找一位公立法庭的執政官,通過審前審查來仔細研究提告的案件。雅典并無正式的通告制度,所以這段插曲聽來頗有些居心不良的意味。美勒托肯定就埋伏在蘇格拉底最喜歡去的某個場所——雅典市政廣場、城內的某個體育場,或是他常去的圣所——這樣,只要這位哲學家一出現,他就能上去攔截。

蘇格拉底對雅典街頭的爭議或挑釁行為并不陌生。在所有文獻記載中,他的樂趣都在于為了逼近真相而刺痛別人,在于追問“美好生活”,這讓很多人都感到厭煩。一份后世的資料曾描述了雅典人是如何對這位哲學家大打出手的,其原因就在于他那沒完沒了又讓人惱火的問題:

他說他要探究的東西就是——

一個人在自己家里遇到的所有好事或壞事。

他跟人爭論和探討問題的時候常常會挨一頓暴揍,被人推來搡去,還會受到群眾的嘲笑和奚落。但他都默默忍受了。有一次,他又被人拳腳相加,卻還是耐心忍受,有人表達了驚訝,他卻說:“要是有頭驢子踢了我,你會叫我去告它嗎?”[11]

善是什么?我們怎么知道自己知道什么?誰有資格掌權?愛是什么?蘇格拉底不是個能安撫人心的人。50多年來,他的問題一直折磨著雅典人。他說自己并沒有在教導人,只是讓人“放下教條”。

我們由此也可以理解蘇格拉底的這場審判為何會如此重要,對雅典和世界歷史都是如此。到公元前399年為止,蘇格拉底已經用了人生的后40年(甚或后50年)來勸說身邊的人去深刻地、批判性地思考人生的意義。年輕的男女、祭司和女祭司、士兵和老練的公民都是他勸說的對象。他主張人應該在做鞋、劃船和吃飯時也不忘思考。他認為順應現狀和“隨遇而安”不僅懶惰,也非人之所應為。

只要一息尚存,還有一把子力氣,我就絕不會停止哲學的實踐和教育,我會按自己的方式勸告我遇到的每一個人,說服他:噢,我的朋友,作為雅典這座恢宏、強大而智慧的城市的公民,你為何如此專注于積累最多的金錢、榮耀和聲譽,卻對智慧、真理和靈魂的最大完善毫不在乎呢?為何你根本沒有考慮或注意到這點呢?你對此不感到慚愧嗎?如果跟我爭辯的人說:“嗯,但我在乎”,那我是不會離開或者輕易放他走的;我會詢問他,考察他,盤問他,如果我覺得他并無美德,不過是自我標榜,那我就會責備他低估了更重大的事情,也高估了次要的東西。對我遇到的每個人,我都會說這番話,無論老人、青年、公民還是外邦人都不例外,但我對雅典公民尤其如此,因為他們是我的同胞。[12]

盡管如今擺在這位哲學家面前的指控十分嚴重,以至有可能被判處死刑,但蘇格拉底好像也并沒有太過憂慮。若柏拉圖所言非虛(在蘇格拉底的這個人生階段,他就是身處雅典的一個見證者),那么在接下來的幾天里,蘇格拉底并沒有選擇被放逐出這座城市,這本是個合法的選項。[13]相反,他到體育場里和一些青年(那些自出生以來除了戰爭年月之外一概不知的小伙子)暢聊了一通,聊夠之后,他才去國王柱廊見了巴賽勒斯執政官,即“國王執政官”,提出了自己的抗辯。

執政官再一次宣讀了對他的指控:不信雅典的神,引入新神,腐化雅典青年。就我們所知,蘇格拉底承認,依照雅典當時的法律,美勒托有權提出指控。[14]這是一場小沖突,一種讓人難受的處境,但蘇格拉底已經多次經歷過這種場面了,此番他也不會退縮。[15]

于是,在3月底或4月初的某天,這位哲學家離開了國王執政官的法庭。現在這個處理訴訟和審判事宜的官僚機構已經上好了油,一切都準備就緒了。民主的雅典有一個顯著的特征,那就是癡迷于發布公告。用來傳達新的法律、罰款和宗教集會的莎草紙片、涂鴉以及石刻碑在城里隨處可見。民主的決定必須與支持民主的同胞共享。因此,一個善寫書法的人又接下了一份差事。雅典市政廣場就是蘇格拉底思想的見證者,看著他坐在這里,或是四處游走,找人無休止地提問,而此刻又將見證他所受的誹謗。蘇格拉底的罪行被人用紅色大字寫在告示牌上,又掛上了一排“齊名英雄”(Eponymous Heroes)雕像外的圍欄,也可能是畫在了對面的白灰泥墻上。這是一場粗野的指控,他的顛覆性影響將被記錄下來,銘刻于他的雅典同胞和我們的心中。

1954年,挖掘人員在雅典市政廣場東南角的地下深處發現了一些白色薄片:易碎的大理石灰泥碎片。這個發現并沒有寫入挖掘報告,只是記錄在了一張庫存卡上。不過,最近的研究又有了新的進展[16]:這些薄片上都留有字跡,原本是粗體字,寬0.5英寸,高2.5英寸,色彩鮮明,紅彤彤的,絕不會讓人漏掉其中要傳達的信息。在蘇格拉底故去幾個世紀后,一位古代的目擊者也曾寫道,指控他的字句依然可見。[17]

紅字的地位非同一般。雅典的民主制度初建之時,改革家克里斯提尼就意識到,要加強人們對新的、單一民主制的雅典城邦的忠誠,就必須打破他們對舊體制的忠誠。古希臘曾是一個部落社會,但在此刻,雅典幾千年的古老部落實際上已經解體,取而代之的是10個新造的部落。在歷史上的某些時刻,人們往往會在地圖上畫出一些直線,試圖抹掉過往,此刻便是其中之一。

這項社會政治工程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每個部落都分配了一位英雄,每位英雄都被雕刻成了比真人更大的精美雕像,列于雅典市政廣場中心。這些齊名英雄雕像比街面要高出15英尺,在其隊列的兩端,巨大的火苗正熊熊燃燒。蘇格拉底受審時,這些青銅英雄一直在不分晝夜地提醒雅典人,讓他們不要忘記過去25年來的這股激進的民主力量。[18]它們是用來傳達信息的街道設施,因為在雕像下方的木質和石膏牌匾上,會蝕刻一些高階罪犯所受的指控。完人、偶像和備受責難的民主罪人都同處一隅。就在這排齊名英雄附近,或是其雕像正下方,或是對面的墻上,蘇格拉底的罪行被當眾公布了出來。

* * *

當蘇格拉底前往巴賽勒斯執政官的法庭時,這場延續了一個世紀的政治危機和政治試驗已經來到了一個關鍵節點。雅典經歷了可怕而讓人憎惡的沖突和內戰。其政體一度相當殘酷。這次審判前第12年,亦即公元前411年,發生了一件恐怖的事,一場撼動了法庭效力的噩夢。[19]民主制被雅典的一個貴族小集團推翻了。這是雅典的長刀之夜。?屠殺、酷刑、恐嚇都隨政變而來,雅典人互相殘殺,鮮血濺滿街巷。

雅典人重歷內戰,在記憶猶新的恐怖下,他們再一次嘗試打造制度性的公平。

公元前410(或前409)年,民主派重返雅典,決心竭力防止派系斗爭再次分裂城邦。于是,為了遏制公然的任人唯親現象,雅典的律政機構——陪審法庭(dikastes,即法官和陪審團)每天都會在黎明時被分派到不同的法院。部落式或政治性的集體投票不再有效。蘇格拉底在公元前399年3月、4月的處境也是國家主持公平的一個例證,他馬上要面對的就是審前審查,其變數比正式的審判更大。在執政官的主持下,雙方要以誠實的問答來盡量清除既得利益、脅迫和徹底的非法行為等因素。審前審查就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公平保障。

正是在民主的雅典,訟棍(sycophant)出現了,這是一些靠誣告別人而牟利的人,他們自認為能夠打敗司法系統。公元前5世紀的訟棍(Sycophantai)在法律上就相當于今天那些靠慫恿人打官司索賠的人,這些公民會提出一些不可靠的指控,以謀取出庭的報償,甚至有可能獲得凈損害賠償。因此雅典人制定了一種高額罰款機制:如果起訴方獲得的票數沒超過五分之一,那就必須給國家繳納賠償金。[20]

不過在對蘇格拉底的審判中,起訴方看來不大可能會被罰款。無論出于什么原因,美勒托都已決心用蘇格拉底來殺一儆百。這個年輕的詩人甚至無須支付訴訟費用,因為人們覺得他把蘇格拉底送上法庭就是在推動重要的國務,是在行公益之事。在雅典的這個時期,對神的不敬是必須杜絕的——起訴不用付費。人們的情緒和宗教感受都是赤裸裸的,在蘇格拉底受審時,每一個活著的成年人都經受過創傷。他們都曾見過自己的公民同胞從逐漸衰頹的對外戰爭中蹣跚歸鄉,也聽到過鄰居的尖叫,這些人只因交錯了朋友就招來了滅頂之禍。這是個多事之秋,是這座黃金之城的黑暗歲月。雅典需要宣泄,需要找人來承擔罪責。

所以,我們大概會以為蘇格拉底對即將到來的審判會非常緊張。

然而色諾芬告訴我們,這個年邁的哲學家根本就沒花時間來準備他要對陪審團說的話。在審前審查中,他承認這些指控是合理的(即便并不正當),并期待正式的審判能有益于學術。以下是蘇格拉底和朋友海爾莫蓋尼斯(Hermogenes)的一次交流,作者(色諾芬)采取了戲劇對話的形式——柏拉圖可能也會這么處理。

海爾莫蓋尼斯:你就沒有必要考慮一下嗎,蘇格拉底,要說些什么為自己辯護?

蘇格拉底:在你看來,我難道不是用了一輩子來準備自己的辯詞嗎?

海爾莫蓋尼斯:怎么準備的?

蘇格拉底:就靠一輩子不做任何不義之事啊。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辯護。

海爾莫蓋尼斯:雅典的法庭經常因為一場演講的誤導就處死沒做過不義之事的人,還有些做過不義之事的人,就因為發表了一場博得法庭同情的演講,或是靠著花言巧語就被無罪釋放了,你難道沒見過嗎?

蘇格拉底:我見過,宙斯作證,我也有兩次想考慮一下該怎么自辯,但我的神總在阻撓我。[21]

在接下來的幾周,雅典市政廣場里人來人往,其中包括蘇格拉底本人、他的朋友克力同(Crito)、斐多(Phaedo)和柏拉圖等人,以及各種祭司、商賈、歡蹦亂跳的貧家小兒(這是違法的,別忘了必須是年滿18歲的成年公民才能在雅典市政廣場露面[22]),他們都有機會看到蘇格拉底犯了什么事,他需要為何種罪名自辯。蘇格拉底所受的全部指控都被人用深紅色顏料寫在了一面灰泥墻上:

經宣誓,庇托斯人美勒托之子美勒托對阿洛佩克人索福洛尼克斯(Sophroniskos)之子蘇格拉底提起了公訴,指控他犯有如下罪行:蘇格拉底犯有不承認本國承認的眾神和引入其他新神的罪行。此外,他還犯有腐蝕青年的罪行。建議刑罰:死刑。[23]

雅典人回家時都遮著前額瞧見了這些字句,在涼爽的傍晚,他們喝著小酒,心里肯定也對這種事嗤之以鼻。

轉眼已是5月,距審前審查已經過去了6周到8周。審判開始之時,眾人都聚到了國王執政官的宗教法庭里,隨著太陽不斷攀升,氣氛愈發顯得逼仄悶熱,同時大家也都滿懷期待。就我們所知,蘇格拉底是毫無準備地走進了這個人滿為患的法庭。即便如此,這位哲學家肯定也已經讀過了公開羞辱他的指控,聽到了城中的流言蜚語和朋友們的哀嘆,現在他又要聽到這些指控了。雅典人心里必定有一個迫切的疑問:這位哲學家會如何回應?


*雅典最初設有3位執政官,大約在公元前680年增為9人。從公元前487年起,執政官便以抽簽的方式從貴族中選任。巴賽勒斯執政官(也可譯為司祭執政官)負責以前國王處理的宗教事務以及相關的訟案。

?例如希羅多德就曾在《歷史》中說道:“從海岸到赫里奧波里斯的距離相當于從雅典的十二神祭壇到皮薩的奧林匹亞·宙斯神廟的距離。”

?蘇格拉底和游敘弗倫是在國王柱廊相遇的,見柏拉圖的《游敘弗倫篇》。

§游敘弗倫是來法庭起訴他的父親。

?德國納粹在1934年進行的一次政治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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