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錦裘今夜夢,月明好渡江湖。
月高懸,獨立城樓。
“繡衣偃武衛聽令,涼州圍獵,違逆作亂者,殺。”
繡衣令出,大漢十三州云集響應。
宮內,侍中寺。
燈火闌珊,陳霽伏案審閱著公文。
手邊竹簡上的墨痕未干,很明顯是剛剛落筆寫下。
確保無誤,陳霽將手中的公文批閱完成,起身向著殿門走去。
推開殿門,月盈滿懷,澄澈清冷,寂寞的黑夜傳來遠去的孤鴻哀鳴。
“杜漸防萌,慎之在始。”陳霽感慨,裹緊了身上的裘服,踩在宮中的石磚上。
宮中明月依舊,殿內燈火已熄滅,而桌案上的竹簡,也早已不翼而飛。
繡衣閉月,冷劍光寒,風卷江湖,四山聲濤。
王越一路向西,取出袖中的竹簡,定睛一看。
竹簡的上面,赫然寫道——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倒大江湖,也避風波。
江湖雖遠,風波不休,只要有人的存在,那么就沒有真正的毫無紛擾。
至于江湖,構成江湖的主體,不正是那些所謂的“豪強”與“世家”么?
所謂的江湖,是他們拓展自己勢力的溫床,“俠”的屬性決定了成為俠的人較那些被束縛在土地上的農民不同。
他們具有強大的流動性,社會上的三教九流,在這種走動下最易形成某種聯合。
打著“俠”與“江湖”的名號卻是進行著“豪強”與“世家”之間茍合的勾當。
出于這些原因,繡衣此次打擊的重點對象,就是這些打著“俠”與“江湖”名號,結黨營私的“賊”。
不過,陳霽的另一層意思王越也能明白。
偌大的江湖,牽扯到涼州之事的人不在少數。
抓干凈不可能,殺干凈?廟堂之上,江湖之遠,有什么事是完全能靠殺來解決的。
堵不如疏,來日方長,若想真要解決一個事情,就不要想著貪圖所謂的“快”。
政治與江湖,都是人來組成的,而人的心又是復雜的,至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則是更加的復雜。
如果說用一個字來形容人的一生,陳霽會用“網”。
以自我為中心而張開的一張巨大的網,各種親疏有別的關系與所求不同的傾向彼此交織,最終編織出一張巨大的網。
為了讓網上的每一個關節足夠牢固,打結的方法就不能是單一的。
生殺予奪,總要讓這些所謂的“俠”都感受一番,方能真心的臣服于他。
“俠”這個群體自誕生以來,似乎就逐漸的告別了它應有的模樣。
俠,本義是指武藝高強,見義勇為,舍己助人的品行,可是卻因此,“俠”有了破壞規則的能力。
他們自己逐漸超脫于規則,用快意恩仇去詮釋“自由”,可大多都陷入了是非黑白的輪回。
“立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疆於世者,謂之游俠。”
氣齊威福,私交立世,這些個人情世故自然要有,但若是結交的范圍一廣,對于任何一個王朝而言,都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越是強大的王朝的強盛時期,這種游離于統治之外的集體就越不會被接受。
所謂的“俠”,又豈止都是那些無權無勢的人?他們想成為俠,就要有所倚仗。
那些出身草莽的人從不被認可為俠,他們會首先被打上“賊”的名。
他們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真的配得上所謂的“俠”?
而他們的所作所為,又有多少背棄了他們原本俠的初衷。
憑心而動,說的瀟灑,可總歸是心意各異,人情有別。
這江湖也就因此多了風波,多了爭端。
人生處處是江湖,躲不開,逃不掉,可若是以江湖之浩渺妄圖撼動汪洋之無際,無疑是自取滅亡。
如今,涼州之事的背后有他們的參與,陳霽就留他們不得。
“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偃武修文,這,就是繡衣的使命。”
這是每個成為繡衣的人要記住的第一條準則。
偃武修文,只要他身穿繡衣,那么無論他是出身江湖,還是出身世家,在這里,使命至上。
一切個人的利益,都要為“大漢中興”的志向讓路,否則,就必須滅亡。
西陲竹林,作為大漢以西難得的一抹的綠意,這里被江湖中人視為世外之地。
鮮血夾雜著雨水沖刷著腳下的土地,洗滌竹葉之上的沾染的戾氣。
男人渾身滿是劍痕,身上的戰意卻是不減,始終握緊手中的長劍。
“王越,我等敬你是江湖宿老,大漢劍圣,你為何要做朝廷的鷹爪?!”
王越漠然,又是一個劍花撒下,男人不甘的合上了雙眼。
風雨飄搖中的劍廬,一名老者睜開鷹眸凝視著王越。
“魚龍脫于江湖而欲求游洋之勢,奔濤戲浪,何可得也。”
“汝等如此,吾亦如此。”
斗笠上的雨滴滑落,一同被王越的劍刃斬斷。
王越重新戴上了名為“偃武”的面具,對于故友最大的尊重,是讓他死的明白,死的痛快。
最后一句,說給被殺的人,也說給自己。
江湖是非多,紛擾孰對錯?
無需辯解,人各有志,只要“中興志成”,即便被說是阿附權貴又如何?
冷言似箭,在暗處,終究難防;赤心如劍,在明處,見招拆招。
壓下斗笠的前沿,王越的身影遁入雨夜的竹林。
這樣的一幕重復在大漢十三州的每個角落,尤以涼州為重。
繡衣處理江湖之事,宦官解決豪強之固,專事專辦,在懲治涼州的一個月里,冷月如鉤,血煞沖天。
保田令,全面施行,在繡衣與宦官兩方殺材的威壓下,效果甚至遠遠地超出了預期。
豪強為了減少“保田金”的繳納,將那些貧瘠、荒蕪的土地,直接拋給了盧植。
在盧植與蓋勛、傅燮、閻忠等人的商議下,這批土地將被用于屯田,暫時交給軍隊屯駐。
待開墾翻種后,在逐漸轉為軍民公屯,最后交還給百姓。
失去了部分土地,豪強遣散了多余的奴隸,涼州境內的流民增多。
在蓋勛的提議下,連帶涼州境內之前的流民被匯聚在一起,一并用于屯田,以及水利設施的建設。
三月后,涼州大治,繡衣與宦官也是準備動身返京述職。
坐在田頭的漢子們捧著手中的地契,仰天長笑,清淚劃過了被黃沙侵襲的臉龐,帶著曾經的絕望與委屈,落入腳下的土地。
可以了,能夠保住屬于他們的土地,他們心滿意足。
最起碼,一家老小,有了指望。
“大家伙兒,咱就說吧,盧刺史來了,咱們就有救了。”
年輕的漢子望著盧植所在的方向,眼光中透露著希望。
涼州刺史部,姑臧。
“涼州風貌一改從前,仰仗諸位繡衣與天使,盧植在此,奉酒為敬。”
話罷,盧植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王越面戴面具,此時還不是他暴露身份的時候,自然也就謝絕了盧植的好意,不過依舊舉起了酒樽。
余下的繡衣,史阿、宣圖、嚴訟迎合舉杯,微抿,公務在身,不宜飲酒,向盧植告以歉意,將酒樽重新放回桌案。
十常侍派出來處理此事的夏惲、段珪也是樂呵呵的微抿一口,將酒樽放下。
能讓他盧子干道一聲謝,奉一樽酒,就已經足夠了。
不過對于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繡衣“偃武”,他們可是滿心的好奇。
只是他一直戴著面具,聲音也刻意的壓低,讓眾人雖然有懷疑,但又始終無法確定。
酒宴漸歇,眾人意盡,本欲起身告辭,卻見李傕、郭汜等涼州諸將卻懵懵的被領了進來。
雙方見狀都是一愣,顯然是都沒有想到對方的到來。
等待已久的盧植見到人都來齊了,方才開口道:“來人吶,添酒回燈,今日盧植宴邀涼州諸將與諸君同樂,以展待客之道。”
涼州諸將坐入席間,盧植再次高舉酒杯。
“諸君,共謀涼州大興!”
眾人沒有搞懂盧植的意思,但形勢至此,也是連忙應喝道:“涼州大興!”
王越深深的望了盧植一眼,了然其意,劍眸一轉,看向了李傕、郭汜。
被注視的二人心中一驚,見是繡衣的偃武在看他們,二人也是冷汗直下,怎么讓他給盯上了。
李傕與郭汜二人可謂是被嚇得不輕,這兩個沙場宿將,在戰場上自然有底氣,最起碼也絕不弱于偃武。
只是在這種情況下,偃武若是對他們起了殺心,他們幾條命怕是也不夠跑的。
突然,盧植的話傳來,李傕與郭汜原本以為是救命稻草,沒想到卻是又一支冷箭。
“稚然、德淵,本官今日卻也有一事相求。”
李傕、郭汜兩人起初還不以為意,隨意的說道:“若是我等二人有什么可以幫得上盧刺史的,任憑差遣。”
盧植見他們二人如此上道,也就不再客氣,開門見山的說道:“眼下涼州各地尚有一些亂局未定,需要派遣精銳前往鎮壓,最主要的則是示威。”
“盧某久聞李將軍與郭將軍乃是沙場宿將,涼州豪杰,麾下飛熊軍更是西涼鐵騎精銳中的精銳。”
盧植這邊話說的是越發的利索,李傕與郭汜的臉上可是越來越掛不住了。
這是要借兵啊,若是單單是借,倒也不是不行。
可是今天這個陣仗,盧植怎么可能只是借借而已呢。
若是真要調遣,不過知會一聲的功夫,盧植特意在這個時候提起此事,分明是在給自己二人試壓。
尤其是虎視眈眈的偃武,這哪里是什么慶功宴,分明是鴻門宴。
縱然內心有著萬般的不愿意,李傕也不得不笑著回應:“盧刺史言過了,我等皆是涼州之將,若有差遣,不過知會一聲即可。”
“盧刺史想要借多少,我兄弟二人也好即使調遣,以免誤了刺史的大事。”
只見盧植伸出了三根手指,李傕與郭汜的臉上頓時一黑。
“僅需三千騎,足矣。”
三千騎,還僅需?您老人家上下嘴唇一搭就要三千騎,要知道,當初和董卓分兵,自己兄弟二人帶出來的飛熊軍滿打滿算也就六千余眾,還不說有一些的裝備都不完整。
你要的倒是挺快,一下抽調我們麾下一半的兵力,要知道,飛熊軍可不同于其他西涼騎兵。
個頂個的都是軍中翹楚,能夠成為飛熊軍的一員,那都是在戰場上真刀真槍的殺出來的。
可以說單拎出來哪一個在一般的軍隊中都足夠充當先鋒、甚至偏將了。
盧植看著二人臉上的為難,宴席上繡衣,宦官與涼州其他的諸位將領也注視著他們二人。
“二位可是不愿相借?”盧植見二人遲遲不開口,自然知道他們的難處,可盧植可不管這些。
飛熊軍是百里挑一的精銳誰人不知,就因為如此,才不能一直掌握在你們兩個人的手中。
不過盧植卻是不能問他們二人有什么難處,否則,他們就算沒有也會想出各種各樣的難處來搪塞盧植。
盧植問他們是否是想要反悔,實際上是在向兩人施壓,本來李傕郭汜本就不是不給。
可是被盧植這么一說,就顯得他們不想給一樣。
加上前面二人保證的話被宴上的眾人都是聽到了,如今,二人這三千騎無論想與不想,都是要給得了。
李傕和郭汜被眾人的目光盯的發毛,終究還是沒辦法將此事避過去了。
唉,兩人心中一嘆,認栽了。
李傕與郭汜抱拳拱手,趕忙對著盧植道:“盧刺史說笑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答應了盧刺史,我兄弟二人自當完諾。”
聞言,宴會上的眾人哪里還不明白盧植今天這場宴會的目的,皆是笑著看向李傕、郭汜。
這讓二人不禁有些惱,可王越在一旁盯著,他們也只能吞下今天這個啞巴虧了。
“某就說二位將軍不至于在此家國大事上吝嗇,今日在宴上,盧某代涼州的百姓謝過二位將軍。”
話罷,盧植高舉酒樽,對著李傕與郭汜一敬。
“敬二位將軍。”
“敬二位將軍。”
眾人笑著敬酒,李傕與郭汜也只好含淚吞下烈酒。
此一宴,虧之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