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漢的家位于東坪村的最后方,東坪村大部分的房子都改建成了水泥平房,唯有最后方幾戶人家依然是磚瓦房,這幾戶人家都是老弱病殘或孤寡老人,沒錢蓋新房,也沒那個必要,過著有一天沒一天的生活,隨時可能一命嗚呼。
打了五十五年光棍,上無老下無小的胡老漢哼著小曲,騎著已經具有二十年歷史的破舊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袋燒雞,車后座捆著半桶白酒,兜著揣著兩盒香煙,面色酡紅,眼冒星光,歪歪扭扭地回到了東坪村,朝著后方騎去。
今天中午,胡老漢終于忍不住去了趟鎮上,胡吃海喝了一通,又打了酒買了肉為明天的逍遙快活做好準備,喝得半醉不醉,不記人間事,恰似活神仙。
推開歪斜的木門,跨入磚瓦房,胡老漢將自行車往墻邊一立,解開燒雞和白酒,兩只手拎著,昂著脖子搖搖晃晃地進了屋,剛坐下,放下酒肉,摸出香煙,還沒等點燃,就聽吱呀一聲響,屋門被關上了,屋內立刻昏暗下去。
胡老漢疑惑地回頭張望,在背光中,隱約看到一個身影。
他以為眼花了,搓了搓眼睛,那個身影竟站在了他面前。
胡老漢正欲起身,那人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十分有力的一只大手,將他的屁股牢牢按在了凳子上。那人順勢坐下,臉上戴著黑色口罩,一雙狹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目光銳利,仿似一把刀子,盯得胡老漢渾身一抖,酒醒了大半。
那人將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了桌面上,發出當地一聲響。
胡老漢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捂住了口袋。
“我問你件事,你老實回答。”那人聲音低沉。
“大兄弟,你問……”一輩子唯唯諾諾的胡老漢立刻就覺出了此人不是善茬。
“前幾天的半夜,東坪村發生了一起犯罪事件,你是目擊者?”
“這個,那個……”胡老漢的眼睛往門口的方向瞥。
“我只問一遍,你想好了再回答,否則會后悔的?!?
桌上的匕首泛出青光,和那人的眼神一樣駭人。
胡老漢搓了搓額頭,正想著該怎么應付時,那人伸出手,捏住了胡老漢的手腕,將他粗糙的手拽到了桌面上,皮膚黝黑,五根手指像雞爪一樣放不平整。
他看著那人,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突然,那人拿起桌上的匕首刺了下去,當地一聲響,匕首貼著兩根手指的縫隙戳進了木板,胡老漢后知后覺地望向自己的手,感覺指間一陣陣發涼。
那人的眼睛一直盯著胡老漢,當匕首拔出時,胡老漢明白了什么,趕緊喊住。
“我不是目擊者啊?!焙蠞h搖頭,試圖將手抽回來,但那人按得很緊。
“那誰是?”
“我不知道嫩,聽說是其他村的人?!焙蠞h的聲音中帶著祈求。
青光一閃,匕首再次刺下,傳來的并非清脆聲,而是穿皮破肉的悶響聲。匕首刺中了胡老漢的手掌邊緣,刀尖沒入桌面,將他的半截手掌釘在了桌上。
胡老漢痛叫一聲,從凳子上跳起,試圖掙脫,但被那人死死按住。
“你現在抽出來,這半截手掌就廢了?!蹦侨藬Q聲說。
鮮血從胡老漢的手掌邊緣淋漓而下,疼得他呲牙咧嘴,渾身打抖。
那人的一只手按住胡老漢的肩膀,一只手握住匕首,竟開始旋轉。
“我說,我說——”胡老漢知道不說不行了,命更重要。
“我是目擊者?!焙蠞h的口里嘶嘶倒吸著涼氣,強忍著疼痛,“我只是湊巧看到了那個人,沒看清楚臉,更不知道是誰,我和警察也是這么說的?!?
“大半夜的,你怎么就湊巧看到了?”
“我晚上睡不著,屋里又熱,想出去涼快涼快,走著走著就看到了?!?
那人盯住胡老漢的眼睛,胡老漢心虛地咽了口唾沫,低頭望向自己的手掌。
那人的手忽然下探,伸進了胡老漢兜里,摸出一小撮鈔票,只有一張一百元的,其余都是零鈔。那人接著將胡老漢的手機摸了出來,是一款老舊的智能機,打開照相功能,看出像素很差,翻看了一眼相冊,都是些不入流的圖片。
鈔票加起來一共不到二百元,胡老漢卻顧不得疼痛,伸手要去拿,再次被那人按住,那人順勢起身,繞到胡老漢身側,用手臂箍住了胡老漢的脖頸。
“我說過的,只問一次,你不老實?!蹦侨嗽诤蠞h耳邊沉聲說。
“可我說的是實話啊……真的,我沒騙你?!焙蠞h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那人的手臂開始用力,胡老漢感到一陣窒息,眼前金星直冒。
“求求你,先松手,我說——”胡老漢聲音嘶啞,那人并未卸力,胡老漢一邊追憶那晚的情境,一邊加快語速說了出來,生怕說得慢了就歸西了。
那天晚上,胡老漢遇到了一件怪事,他本來都睡著了,忽然聽到劇烈拍門聲,他嘟囔著打開大門,外面沒見人,卻見地上有一張紅彤彤的百元大鈔,胡老漢雙眼放光地撲上去,將鈔票端起,摸了摸,聞了聞,確認是真鈔,他小心翼翼地將鈔票揣進兜里,正欲回屋時,看見不遠處還有一張百元大鈔,他趕緊上前去撿,但那張鈔票被風一吹,像是長了腿一樣,直往前竄。
胡老漢甩開膀子,一路小跑著去追,終于追上了,胡老漢收好鈔票,貪婪地心想會不會還有第三張、第四張,他彎腰走動,仔細觀察,果然又發現了一張,正當他身心激動地繼續尋找時,聽到了響動,他循聲走了幾步,探頭張望,發現一個黑影從老何家后墻跳了下來,就地翻滾兩圈,徑直跑進了旁邊的林子。
胡老漢被嚇了一跳,捂住兜里的三百元大鈔,嗖嗖回了家。
大約二十分鐘后,胡老漢聽到警笛聲進了村,次日警察來問,胡老漢擔心隱瞞不報會坐牢,就說了看到的情況,但害怕百元大鈔被收走,便沒說這件怪事。
那人聽完胡老漢的講述后,似是信了,箍住胡老漢脖子的手松開了,重新坐下,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胡老漢,盯得胡老漢心里發毛,感覺隨時要被殺死一樣。
那人的手機傳來嗡地一聲震動,收到了一條短信。
時間:中和市場。地點:晚上七點十分。
那人立刻拿出另外一部手機,發送了一條消息。
胡老漢看著自己依然在流血的手,疼得牙關打顫,但不敢吭聲。
“你看到那人跳墻的時間,是幾點幾分?”那人問。
“我不知道,當時我沒拿手機……”
“你出門的時候是幾點?”
“我被拍門聲吵醒后看了眼手機,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零點二十分?!?
那人緩緩點了點頭,似是對這個回答比較滿意。
隨后,那人從兜里取出一疊百元人民幣放在了桌上。
“這筆錢,是給你的醫藥費?!蹦侨苏f,“剩下的你自己花。記住,不要和任何人說今天的事,也不要和別人說你那晚經歷的事,否則,我還會來找你,但再見面,你就不是傷一只手這么簡單了,明白嗎?”
胡老漢看著桌上的錢,感覺有好幾千塊,他快速點頭,連聲說著明白。
當那人拔出匕首后,胡老漢咬著牙用衣服將傷口包住,再抬頭,那人已不見蹤影。胡老漢一臉緊張地用胳膊肘壓住錢,只穩了一小會,便迫不及待地開始數錢,數完一遍,他因疼痛而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光,桌上的錢,足足兩千塊。
胡老漢掀開被血浸透的衣服,看到了一小片外翻的白肉。
不虧,胡老漢呲著牙安慰自己,上次劈柴砍掉了半截手指,都比這個嚴重。
那人離開胡老漢的家,專撿無人的小路走,來到附近的林中后,摘下了口罩,正是劉毅軍,他背靠一顆樹,點燃一支煙,一邊抽煙一邊與何藍月通話。
剛才他和胡老漢的對話,何藍月通過免提的手機全都聽到了。
“那晚我離開時看了時間的?!眲⒁丬姷吐曊f,“確定是零點十五分。”
“如果胡老漢所言屬實,那只有一種可能,有另外一個人在你逃離后拍響了胡老漢的家門,用三張百元大鈔引著胡老漢來到現場附近。然后,此人爬到墻上,制造響動,引起胡老漢的注意,再跳下墻,像你一樣翻滾兩圈,跑入林中。”何藍月停頓片刻,接著說,“胡老漢是警方認為的目擊者,但他目擊到的人實際并不是你,而是另外一個偽裝成你的人,那個人才是真正的目擊者?!?
“怎么搞得這么復雜?”劉毅軍用力嘬了一口煙。
“顯然,真正的目擊者想隱藏身份,但又不想我們得逞。”
“可現在他又來要挾,不是一樣會知道?”
何藍月陷入了沉默,半晌后,才開口,聲音里帶著疑慮。
“這事沒這么簡單。首先,真正的目擊者為何偏偏在那時出現,看到你翻墻逃走,還拍下了視頻,撿到了鑰匙扣,說不定早就盯上我們了;其次,真正的目擊者這么做的目的不像是要將我們定罪,更像是在替沈小溪脫罪,墻頭的血痕很可能就是此人留下的;最后,此人的行為很機巧,應該不是為了錢,至少不是為了十萬塊這點小錢,但從昨天的電話交流來看,就像是單純為了錢。也許,要挾我們的人并非真正的目擊者,而是又一個貪婪的不知情者,就像胡老漢一樣。”
劉毅軍連著吸了兩口煙,嘴里應了一聲,思路有些跟不上了。
“怪不得我一直覺得不對勁?!焙嗡{月沉吟道,“先是沫沫被那條狗無緣無故咬傷,接著發現沈小溪竟是魏泉的仇人,然后魏泉自焚事件被重新調查,再然后我們的計劃離奇失敗。如今回想,你說這些事之間有沒有什么關聯?”
劉毅軍將目光灑向遠方,將剩下半截煙一口吸盡。
“我不知道,但顯然,沈小溪背后還有別人?!?
“沒錯。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沈小溪知情,兩人明暗結合,聯手對付我們,但對沈小溪而言,犧牲太大,因為不管成敗,一切罪責都要她承擔;第二種,沈小溪不知情,她被幕后人利用了,從狗咬傷沫沫開始,直到現在都被利用著。”
劉毅軍再次點燃一支煙,事情變得復雜了,但也變得有趣了。
“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對方都是想刨我們的老根,要我們的性命,而不是因傷害罪坐幾年牢那么簡單。我們已經落后了好幾步,要想反客為主,只能彎道超車,將暗處的人揪出來,連同沈小溪一起鏟草除根。”何藍月的聲音中多了些狠勁。
“我同意?!眲⒁丬婇L長地吐出一口煙圈,體內的血液開始灼熱起來。
“今晚就是個彎道超車的好機會?!焙嗡{月音量略微提高,像是想通了什么,“要挾者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躲在幕后的人,幕后人將如此重要的證據交給了此人,必然是故意的,也料想到了此人會要挾,今晚大概率會在現場附近。所以,我們順水推舟,你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剩下的交給我?!?
“那個韓卓怎么處理,我去看過了,腦癌晚期,凈說胡話?!?
“韓卓先不用管,先顧幕后黑手?!?
劉毅軍點了點頭,沒問具體計劃是什么,他相信何藍月,也相信自己。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到底是誰在要挾自己,又是誰躲在幕后想要他們的命了。
劉毅軍將煙頭扔在地上,用鞋碾入土中,嘴角上揚,露出一絲獰笑。
他的命,雖然不值錢,但一般人可要不起。
因為背著另外的命呢,不止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