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美妝店的時候,沈小溪被玻璃墻內的口紅所吸引。
成排的口紅,造型各異,顏色不同,擺在展覽柜里,閃閃發光。
“您好,進來看吧。”服務員出來打招呼,“這些是展示品,里面款式更多呢。”
沈小溪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有些驚恐地望著服務員,服務員看到她的反應,也是愣了一下,搓著雙手,抿嘴微笑。
像她一樣。
她扭頭看了眼來時的路,過去半小時,她步行了兩公里,路上,她反思了很多,明白了自己的消極心態和想法是自然而然的,不費力氣,積極心態和想法則需要在事發一瞬間讓理性強行介入,改變然后引領。
想法,決定了情緒。
情緒,影響著行為的準確性。
行為的準確性又反過來根深蒂固想法。
以此形成一個循環,若是惡性循環,則會讓自己越來越糟糕。
要想打破這個循環,只能從想法上入手,在想法生出的瞬間予以更正和替換。
這是她根據在公司內和周元對峙時的真實反應琢磨出來的,她不知道對不對,只希望銘記那時的感受,后續再面臨此類事情時能夠更輕松地應對。
可即使想明白,執行起來依然困難。
就如剛才一瞬間,面對服務員的詢問,她為何會后退,為何會心生驚恐,那一刻,她到底在怕什么?沒有答案,頭腦模糊一片,不適感包裹周身。
服務員依然站在身前,搓著雙手,僵化的笑容中藏不住苦澀。
沈小溪往前邁了一小步,服務員趕緊讓開。
她想進去看看,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步入美妝店,精致的美麗盡收眼底,醉人的香味撲鼻而來,她很少逛美妝店,大部分化妝品都是網購,只有陪孟彤時才會逛,當陪孟彤時,服務員從來只針對孟彤服務,她就像一個擺設,一個提包的小工,一個奉獻贊語和夸詞的丫鬟。
可她的心里,也有追求美麗的沖動。
眼影,腮紅,唇彩,眉筆,粉底液,睫毛膏。
面膜,精華,隔離,潤白霜,保濕霜,護體液。
香水。
香水的味道讓她心馳,她上一次用香水還是半年前的公司年會上,孟彤沒經過她同意,強行噴到她衣服和頭發上,說是讓她吸引男人,但那場年會,沒有一個男人主動找她搭話,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細數著手指肚上的指紋圈層數。
一個手指頭有四十多圈呢,她事后興奮地對孟彤說。
口紅。
口紅的色澤讓她駐步,剛才在外面,她就是被這紛繁的色彩所吸引的,走到近處,色澤更濃郁更瑰麗更誘人,就像巧克力,她很少用口紅,總覺得那東西不適合自己,可想不清楚或者說不愿想清楚,為什么那東西不適合自己。
服務員在旁邊介紹,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想起了幾天前孟彤送給她的那支用過的口紅,被水浸泡后,像小女孩的血一樣融開。她隨著本能,選了一款深紅色的口紅,試涂后,唇上像是敷了一層血。
“這是今年的流行款,MAC牛血色,會顯得您特別精神,寓意斗志昂揚。”
她聽清了最后四個字,默默點頭,價格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貴。
她買下了這支口紅,現場涂抹后,帶著一嘴的血,走出了美妝店。
剛才,在鏡子前涂口紅的時候,沈小溪大概想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害怕進來,不是怕價格太貴買不起,也不是怕會被服務員看不起,而是怕展示自己。
展示,就是暴露。
優點和缺點同時。
而她,通常看不到自己的優點,卻又不接受自己的缺點。
不接受就會逃避,逃避就會擴大內心的黑洞,吞噬正面能量。
看來,不僅僅是忽略的情緒會導致模糊的痛苦,壓抑的欲望同樣如此。
心里想,就應該努力嘗試,很多時候,想干的事情沒去干,不僅僅是因為金錢和時間的限制,而是消極想法在拖拽后腿,連試都沒試,怎知不行?
陽光灼燒著嘴唇,唇間陣陣發熱、發癢,她強忍著沒有去抿。
她打了一輛車,去了一家從網上搜到的律師事務所。
沈小溪早就知道律師費很貴,咨詢過之后,心里陣陣發涼,連預付款的錢都不夠。她和律師解釋自身情況,希望能獲得援助,兩位律師聽聞后,均是搖頭,表示勝算太低。就在她灰心喪氣時,一雙黑色皮鞋從身側走過,她看到了鞋頭上的一小片紙屑,沒來由地,她想起了家中茶幾上的四葉草。
她霍然抬頭,和兩條視線相撞。
那人也在望向她。
是個男人,二十七八歲年紀,短發精干,五官周正,鼻梁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愉快,一絲自信,一絲調皮。
她趕緊移開了目光。
那雙黑色皮鞋朝前走去,步伐輕快,發出輕微的噠噠聲,忽然,皮鞋停住,接著鞋頭一轉,噠噠地走了回來,徑直走到了她面前,停住。
她再次抬起頭,看見了同樣一張臉,同樣的嘴角上揚。
不待她說話,那人便坐在了她對面。
看其西裝革履的裝扮,再看胸前的工牌,她知道此人是一名律師,心想總歸是個機會,正欲開口詢問,那人先她一步說:“你不認識我了?”
她匆匆瞄了眼對方的五官,搖搖頭:“你是哪位呢?”
那人咧著嘴笑,指指胸前的工牌:“高銘,高興的高,刻骨銘心的銘。”
她念叨著這個名字,又瞄了一眼長相,還是沒想起來。
那人倒沒泄氣,自嘲般地說:“看來我這個小透明在高中時真沒人記得啊。”
這句話讓她心生共鳴,急忙回想高中同學,模糊想起來,在分班后,似乎是有個男生叫高什么明,她記得那個男生體型干瘦,和面前這個五官周正,身材有型的男子有些不符,而且她也不記得自己和那個干瘦男生有過太多接觸交流。
她高中時沒有朋友,別說男的了,女的都沒有。
真要說小透明,她論第一,沒人敢論第二。
那人聳聳肩,站起身:“無所謂啦。”
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安慰她。
“等一等。”她輕喊了一聲。
那人筆挺地站著,單手插兜,單手按住桌面。
“我想找一名律師,我也許需要打官司。”她的目光落在那人手背上。
“我看了新聞,知道你的情況。”那人的五根手指抬高又壓低,“要不然,我還真認不出你來,你的變化還挺大的。”
“有嗎?”她抬起頭,和那人目光相撞,又趕緊移開。
“有。”那人的聲音中帶著笑意,“就像我一樣。”
她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感覺和這人交流沒那么緊張,剛才和另外兩名律師交流時,雖然努力控制,但緊張感依然很強,也許正因此,那兩名律師才不愿聽她多言,不愿幫她分析,像是看出了她沒錢沒底氣一樣,全程敷衍。
“你能幫我嗎?”她覺得自己坐著,那人站著有些不禮貌,隨即站了起來。
“怎么幫?”那人歪了下脖子,反問一聲。
她愣了一下,這話應該由她來問才對。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幫,但我真的需要一名律師。”她努力直視著那人的眼睛。直視別人需要勇氣,她習慣性地瞥向斜側,又急忙將目光拉回。她看見那人嘴角的笑意沒了,面色嚴肅地搖了搖頭。她的心里一下就空了,目光往下垂,頭也跟著往下垂,在腦海中寫下兩個字‘失落’,默念出來,效果不大。
“我的價格比剛才那兩位還貴。”
“能分期嗎?”她低著頭問,覺得有些丟臉,但事實就是如此。
“抱歉,不能,而且我也不想做你的律師。”那人語氣果斷。
如此直截了當的拒絕讓她心中一顫,她覺得這不僅僅是拒絕,更像是一種對她個人的否定和嫌棄,一系列消極想法在頃刻間襲入腦海,讓她陷入了慣性思維的漩渦之中,想法帶來了情緒,情緒牽動著行為,她更緊張了,更不安了,頭垂得更低了,想逃離此地,想回家躺在床上安靜地休息。
對方又說了句什么,她沒聽清。
她看見黑色皮鞋離開了,朝遠處走去,無聲無息,像在地上飄。
她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的紅色拖鞋,鞋幫總是臟兮兮,揮舞起來砸向她的時候,天空像是劃過一道彩虹;她想起了老街孩子們的大頭鞋,鞋帶上綁著兩個鈴鐺,追她的時候當當響,仿似敲鐘般震耳欲聾;她想起了操場上女同學的金色塑料涼鞋,踩踏著她的手掌時,鞋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刺痛了她的雙眼。
那些鞋,就像現在這樣,朝遠處走去時,無聲無息。
而自己,總是低頭默默注視著鞋子的離開。
心里念叨著,走快一點,再走快一點。
“等一下!”沈小溪忽然對著鞋子喊了一聲,連她自己都被這音量嚇了一跳。
紅色拖鞋、大頭鞋、塑料涼鞋,統統停住,化作灰燼,飄揚消散。
眼前唯剩下一雙黑色皮鞋,鞋頭緩緩轉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