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次聲討
- 犬齒
- 伯百川
- 3517字
- 2024-03-13 11:03:00
站在門前,猶豫了兩秒鐘,舉起手來,正欲敲門時,門突然開了。
周元大步走出,差點將她撞倒,她急忙后退,站在了斜側。
周元看見她,眉頭一皺,厲聲問:“誰讓你進來的?”
她張了張嘴,看見周元滿臉煞氣,想說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別擋路。”周元推了她一把,她踉蹌后退,差點跌倒,她感受到了周元手上的力量,感受到了周元的強硬態度,熟悉的情景帶來了熟悉的感覺,她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逃離,趕緊拿出便簽本,在上面寫下一個詞:退縮。
“退縮!”她仰起頭,對著周元喊了一聲,心臟砰砰直跳,手指都在顫抖,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當著眾人的面,甚至是熟人的面喊出自己的感受。
“你說什么?”周元轉過身來,眉頭緊皺。
“害怕!”她又喊了一聲,內心生出了孤注一擲的決心,她環顧四周,看見無數雙黑漆漆的眼睛望向她,她的腳趾在鞋內繃緊,又喊,“羞怯!”
喊完這一聲,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悲,為什么別人不用遭受這樣的痛苦,為什么他們可以想說什么就做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勇敢灑脫不自責,而自己時刻都被各種負面情緒所纏繞,還要用這種丟臉的方式來接受情緒。
“你在搞什么?”周元歪著脖子觀察沈小溪,露出嘲笑的表情,“你是不是瘋了?要瘋了,就去醫院看病,別跑到我們公司來影響工作。”
她的嘴唇抖動了兩下,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扶鏡框,卻按到了鼻梁上的紗布,痛感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一陣憤怒,她將抬起的手順勢指向了周元。
“你不能就這樣辭退我。”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倒來找我了,要不是你蓄謀復仇,利用公司宣傳口制造輿論,攻擊報復對象,公司也不至于落得口碑下滑。真要追責,公司可以依法起訴你,是念在你多年工作的情分上,才沒這么做,你別不知好歹。”周元朝著沈小溪走來,腳步沉重有力,他每往前一步,沈小溪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后退,但她只是后退了一小步就停住了,因為身后就是墻壁,擋住了退路。
“那些新聞都是假的,我根本就沒那么做。”她的聲音中帶著哭腔,雙手在身下握成拳,想靠這種方式攥緊來之不易的勇氣。她不敢去看周元身后,只是用余光瞥到有些同事已經站了起來,太多的目光,太多的面孔望向她,換做往常,她絕對承受不住,可現在,她沒有選擇,或者說,這就是她的選擇。
她選擇了來到這里討個說法,就必須面對圍觀和議論。
殘忍而公平。
“事實是明擺了的,我就問你,被狗咬傷的小女孩是不是魏泉女兒?”
“是,可……”
“魏泉是不是四年前將你父親撞成了植物人,然后自殺了。”
“是,但……”
“你遛狗不拴繩,狗跑了,整個公園那么多人,那么多小孩,它誰都不咬,偏偏從公園東頭跑到西頭,目標精準地咬住魏泉的女兒不撒口。”周元走到沈小溪面前,指著沈小溪的鼻子,“你說你沒有私心,不是故意的,誰信?!”
“不是這樣的。”她快速搖頭,卻無言反駁。
“是不是這樣,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不算,警察說了算。”周元像是警告一樣地一拳打在了墻壁上,讓正在搖頭的沈小溪頃刻間停止了動作,她睜大驚恐的眼睛,試圖掩飾內心的恐懼,體內的黑洞隨之出現,開始吞噬她的能量。
周元的目光像鋼鐵一樣堅硬,四目相對,她的視線被輕易折斷。
她控制不住地想要低頭,想要模糊的安全感。
她的思維亂了,情緒亂了,心亂了。
她又回到了從前。
她突然感到懊惱,為自己的嘗試改變,為便簽本上的詞匯,為摘下的眼鏡和剪掉的劉海,為譚玉瑩那番良苦用心的話,為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父親。
既然一切結果都是自己的選擇導致的,為什么要痛苦呢,為什么要不甘呢,為什么要委屈呢?她的責任人不是父母,不是兒時的伙伴,不是同學,不是朋友,不是同事,而是自己,前程和后路上只有自己,她只能為自己負責。
也必須為自己負責。
“不。”她對著正欲轉身的周元吐出一個字。
這個字里,帶著顯著的怒意,聲音干脆利落。
“哼。”周元冷笑一聲,“你做了什么,自己最清楚,我們開除你是合理合規,你現在已經不是這里的員工,趕緊離開這,否則我叫保安將你拖出去。”
“不。”她再次吐出一個字,揚起下巴,往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讓她和周元幾乎面對面貼在一起了。
周元眉頭皺起,一臉嫌棄地將頭往后仰了仰。
“不什么不,我看你是真瘋了!”周元抓住沈小溪的手臂,用力往旁邊一拽,轉身面向眾人,大聲說,“她已經不是公司員工了,以后誰都不準再放她進來!”
說罷,拉著她就朝外走。
沈小溪被拖得踉踉蹌蹌,求助的目光灑向共處多年的同事,他們冷漠的臉龐隨著她的腳步移動,像是被一根繩牽著,她感到失望,竟然沒有一個人上前幫忙,沒有一個人替她說話,她一手締造的好人緣,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沒人能幫她,除了她自己。
“松開我。”她開始反抗,但無濟于事,周元力氣很大。
她用雙腳在地上蹬著,右腳的帆布鞋不慎脫落,她看著那只歪斜的帆布鞋,看著自己裸露在外的腳掌,感覺像是被揭掉了最后一塊遮羞布。
“你松開我!”她提高音量,語氣中帶著怒意,罕有的狠勁。
周元一只手攥緊她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捏住她的肩膀,像是要將她提起來一樣地朝著門口快步走去,她用上全力,雙手雙腳地掙扎,依然無濟于事。
不是不能離開,而是不能被這樣拖出去,像條狗一樣。
目光落在了周元手腕上,她張口咬了下去。
虎牙鋒利,沒入肌膚。
周元痛叫一聲,甩開了手。
她后撤一步,站穩身子,擦了擦嘴角的血絲。
“我是被誣陷的,我沒有蓄謀傷人。”她大聲說,心臟在快速跳動,像是要從胸腔里蹦出來,血液涌動,為四肢灌輸著力量,她忽然有點喜歡這種感覺了,她握緊拳頭,望向眾人,“最初,我沒有想發視頻澄清,是他,周元,強迫我發視頻,想為眾籌項目獲取流量,想幫他在公司站穩腳跟,見輿論不利,他立刻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按在我頭上,將我開除,實際是想讓我替他背鍋。”
清晰的視野讓她看清了眾人臉上的表情,大多數是驚愕,小部分是輕蔑,還有幾個是漠視,以及冷笑,周元則是氣得面色發紅,忽地跨步上前。
“你敢動我?”她指著周元,呲了呲牙,牙尖尚有血痕。
工作三年,少有人見過她的牙齒,此刻,人們看清了她的三顆虎牙,以及一顆少半截的牙齒,不是丑,而是有點可怕,像一口動物的犬齒,鋒利兇殘。
“叫保安!”周元朝著身后喊了一聲,但沒人動彈。
“不用叫,我自己會走。”她半轉身子,走向了總經理辦公室,打開門,果然沒人,此前總經理確實出差在外,但現在,她覺得可能是故意避風頭。周元跟在她身后,她一轉身,周元迅速往后退開一步,仿似生怕她再咬他。
“公司這么做是不對的。”她直視著周元,“公司沒有權利開除我,因為我沒有違反公司規定,是你在利用我,總經理如果知道真相——”她忽然意識到這一切肯定都是總經理默許的,腦子一陣空白,緊張的情緒回來了,邏輯也變得混亂,她知道剛才的一系列行為已經是勇氣的極限,不能再要求自己更多了。
“我一定會為自己討回公道,讓你們看到事情的真相,我還要——”她略微停頓,聲音有些發顫,“我還要控告公司,侵犯我的勞動權利。”
她擦著周元的肩膀,朝門口走去。
走了幾步,她扭頭,見所有人都在望向她,他們的神情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具有敵意,甚至有幾個人面露緊張,避開了她掃視的目光。
“每一個參與的人,都要為你們的行為負責。”她音量不大,但相信所有人都聽清楚了,包括沒在場的總經理。
“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她像是表決心一樣地點了點頭,撿起帆布鞋,用手提著,赤著右腳,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
進入電梯,她抱緊雙臂,全身發抖,顫栗像是從骨頭縫里冒出來的一樣,無法控制。剛才被周元拽住,她突然咬了周元一口的時候,腎上腺素明顯飆升,給她提供了力量,提供了怒火和沖動,這正是她缺少,且迫切需要的。
此時,腎上腺素褪卻,被擠壓的緊張和膽怯席卷而來,令她遍體生寒。
“沒關系。”她哆嗦著嘴唇,對著電梯門說,“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不自責。”當電梯門打開時,對著外面的人,她繼續說,“每次改變一點點。”
門外的人好奇地看著她,她目視前方,抱著雙臂走出去。
太陽升起來了,照在她身上,卻沒讓她感到絲毫溫暖。
猶如裸身站在冰天雪地里,冷得血液都要凝固了。
十多分鐘后,抖動才真正減弱。
她仰起頭,看著公司所在的樓層,幾顆黑乎乎的人頭正搭在窗臺上朝下觀望。她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松開雙臂,身上逐漸暖和起來。
她驚訝于剛才的表現,似乎是她這輩子最勇敢的一次。
也許在別人看來不值一提,但對她而言,真的難如登天。
果然,人都是被逼出來的。
她笑了,笑的時候才發現心情松弛了,體內郁氣也少了許多。
陽光照在她的薄唇上,透過嘴唇的縫隙照亮了牙齒的邊角,她不由自主地呲了呲牙,就如不久前對周元做的那樣,她發現這個動作是如此野蠻,極具動物野性,更別提咬人了,她搖了搖頭,覺得自己變得陌生了。
但有沒有可能,眼下的陌生才是真正的自己呢?
她停住腳步,仰起頭,對著天空咧開嘴唇。
她很想做個好人,她一直以來都是個好人。
是現實逼著她,亮出了牙齒。
丑陋,但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