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溪順著皮鞋往上看,看著那人的臉,看著那人的眼睛。
“我希望你能幫我?!彼男呐K砰砰直跳,雙手在身下握成拳,就如不久前在公司內(nèi)和周元對峙時的感受很像,“我沒有蓄謀傷人,我是清白的?!?
她停頓了一下,在沉默中感受著體內(nèi)的力量。
“我不該被開除,我希望你幫我向公司討回公道。小女孩的媽媽要起訴我,我希望你幫我應訴。網(wǎng)上輿論刻意抹黑我,誣陷我,我希望你幫我澄清。”
她看見那人的嘴角動了一下,隱隱要上揚。
“我想要清晰的事實,明確的真相,清白的自己?!鄙蛐∠钗豢跉?,感覺胸腔里舒坦多了,她知道,這就是自己此刻的真實想法,需要表達出來,“律師費我可以想辦法,但前提是——”她猶豫了一下,覺得接下來這句話具有一定的攻擊性,但還是說了出來,因為這同樣是她的真實想法,“你得有這個實力。”
那人的嘴角揚了起來,幅度比最開始還大。
她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的勝負心被勾了出來,雖然這并非她的初衷。
“我剛才說過了,由于輿論的緣故,訴訟本身不管輸贏,你都已經(jīng)輸了,對律師而言,名聲和賺錢一樣重要,這種會將污水引至自身的案子,一般人不會接?!蹦侨俗志淝逦?,表情平靜,但環(huán)抱的雙臂表明他有了些許的不自在。
“可輿論不是會翻轉(zhuǎn)嗎?”沈小溪說,“最開始,網(wǎng)友們都站在我這邊,后來出了個新聞,風頭立馬轉(zhuǎn)了,如果我們澄清了事實,公布了真相,輿論肯定還能再翻轉(zhuǎn)。你說律師在乎名聲,如果輿論翻到正面,不恰是掙名聲的好機會嗎?”
“要是翻不過來呢?”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翻不過來,就不會白費錢請律師了?!?
“看來當這個律師壓力會很大?!?
“所以我需要找一名能力強,而且信任我的律師?!?
那人的嘴角繼續(xù)上揚,微微瞇起眼睛,審視一樣地看著她。
“你確實和高中時不一樣了?!?
“我摘下了眼鏡,剪掉了劉海,就在昨天。”
“不僅是面貌,那時候你說話很少?!?
她不想回憶過去,不堪的回憶只會讓她陷落,無法從中獲取能量。
她努力直視那人的眼睛,意識到自己必須把握這次機會,雖然她不確定此人的業(yè)務水平,但從短暫的交流來看,應該不差,而且她覺出對方有些心動,她不清楚對方心動的點具體在哪,也許是自己的那番話,也許是別的什么。
“你準備怎么付錢?”那人緩步走了過來。
“我想分期付。”
“沒有這個選項?!?
“能刷信用卡嗎?”
“可以?!?
她其實不想刷信用卡,因為下個月沒工資,擔心還不上,但事已至此,顧不上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問了價格,確實比前兩個貴。
“對于民事訴訟,我很有經(jīng)驗?!蹦侨俗聛?,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我也不怕告訴你,其實我這人最不在乎名聲,我打官司從來只為賺錢。”
“你剛才說一般人不會接這個案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
那人先是一愣,隨后笑了笑,她從中看出了一絲得意,說明她的猜測是正確的。最初聽到這句話,她就捕捉到了潛在信息,覺出此人并非循規(guī)蹈矩之人。
那人的四指抬了抬,再次放下:“除了正常的律師訴訟費之外,另外的事務費,我都是按勞收取,一件事一筆錢,能接受嗎?”
“比如呢?”
“比如,你喝了酒,我可以幫你開車,這是代駕費。比如,你在家里不想出門,我可以幫你帶飯,這是外賣費。再比如——”他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我可以幫你拿到某個人的信息,搞定某段監(jiān)控,或是聯(lián)系上某個你找不到的人?!?
顯然,前面是玩笑,后面才是真格。
“一般人只能搞定前面的,搞不定后面的?!彼旖巧蠐P,“我貴自然有貴的道理。”
沈小溪很快意識到,自己需要這個,立馬點頭答應。
“說說具體情況吧,咱們先理一理大概思路?!彼袷亲儜蚍ㄒ粯拥啬贸鲆粋€記事本,放在桌面上,端正坐姿,表情認真了許多。
沈小溪深吸一口氣,將她是如何接到孟彤電話幫忙遛狗,又是如何被周元開除的整個過程說了一遍,他一直耐心傾聽,偶爾記錄,沒打斷過一次。她知道自己說的啰啰嗦嗦,邏輯也不甚清晰,說完后,全身舒坦許多,像是甩掉了一個看不見的包袱,這是她事發(fā)后首次對別人講述整個過程。
孟彤和周元都沒讓她說完,他們都喜歡打斷她。
光是這一點,她就覺得這個律師很好了。
“兩個問題,第一個,近年來,這條阿拉斯加犬傷過人嗎?”他問。
“據(jù)我所知沒有,它很溫順,即使陌生人對它動手動腳,也不呲牙?!?
“第二個,這條阿拉斯加犬在咬傷小女孩之前的行為,你知道嗎?”
“不知道?!彼龘u了搖頭,覺得這個問題的角度有些新穎。
她發(fā)現(xiàn)他用的是鋼筆,通體墨金色,他將鋼筆在記事本上輕輕敲打著,眉頭輕凝,又迅速舒展,當面色平靜的時候,他的嘴角依然有一個輕微向上的弧度,像是自然而然,他抬起頭時,她迅速移開了目光。
“我的分析是這樣的。”他的音量不大,語調(diào)清澈,“你的訴求有三個,分別是向公司討回公道,應訴小女孩媽媽的官司,以及澄清網(wǎng)絡輿論。咱們化繁為簡,三個訴求歸為一個,那就是搞清楚這條阿拉斯加犬為什么會咬傷小女孩?!?
她的腦子懵了一下,沒跟上思路。
“我說得清楚一點,你需要證明,這條阿拉斯加犬咬傷小女孩并非你的責任。只有這樣,才能討回公道,才能勝訴,才能扭轉(zhuǎn)輿論,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對啊,責任確實是我的,是我遛的狗,是我沒栓繩,我接受賠償和行政處罰,只是不想背負莫須有的罪名而已,他們說我借狗復仇?!?
他直直地看著他,表情變得嚴肅。
她心里一陣發(fā)虛,脖子往后縮了縮。
“你不想坐牢吧?”他沉聲問。
她急忙搖頭,想起了在柵欄后煎熬的一夜,至今仍感后怕。
“那就收起你的善心和仁慈?!彼岣咭袅?,“明顯,對方是想置你于死地,你顧及對方,對方可沒顧及你,你此刻的心軟,只會加快被打倒的速度,要想活下去,只能殘忍,只能冷血,否則,這個官司你不打也罷。”
“可那個小女孩……”
“我說句不好聽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愧疚沒用,這是小女孩命里的劫,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也一樣?!彼麑⑸碜油皟A了傾,一字一句地說,“你根本沒看清楚當前的局勢,這才是最危險的?!?
這句話讓沈小溪倒吸一口涼氣,像是某種威脅,又隱隱覺得有道理。她回想近期的經(jīng)歷,想起了何藍月的那一巴掌,想起了孟彤從車窗扔下的雨傘,想起了周元拖拽著她朝外走時掉落的帆布鞋,想起了那些語言粗俗的匿名電話。
最后,她想起了民警此前的告誡:真相凌駕于友善之上。
她覺得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真實凌駕于友善之上。
她可以友善,但前提是保持真實的自我。
失去自我的友善,只會遭受更多欺壓。
她微微點頭,他才繼續(xù)開口。
“以現(xiàn)在案情的復雜程度,網(wǎng)絡輿論的火熱程度,以及小女孩當前所受傷害的嚴重程度,我從專業(yè)角度判斷,你被刑事審判,是很有可能的。一旦刑事審判,很多事你自己就做不了主了,律師能做的也很少了?!彼娩摴P敲打了一下桌面,“按照相關刑法規(guī)定,你將會面臨一到三年的有期徒刑?!?
她咽了口唾沫,雙手不由地握緊。
“我不是在嚇唬你,現(xiàn)在警察沒將你拘捕,是因為涉及各方面考量,在沒有明確證據(jù)的前提下,需要慎重行事,警察也在看輿論,也在暗中調(diào)查。”他盯著她的眼睛,“假如,小女孩不治身亡,加上你和魏泉的仇人關系,你必然會坐牢,刑期將會是三到十年,賠償金額上百萬?!?
她深吸一口氣,眼前浮現(xiàn)出一條條無形的柵欄。
“你要么全身而退,要么全身陷落,沒有中間選擇。”
“我明白了?!彼穆曇粲行┌l(fā)抖。
“要想全身而退,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證明犬傷人不是你的責任?!彼匦露苏?,一邊在記事本上寫,一邊說,“目前,有兩個突破口,第一個,是證明小女孩故意逗犬、惹犬,導致被咬,是小女孩的責任;第二個,是證明那條犬受到特殊調(diào)教才咬人,是犬主人,也就是你朋友孟彤的責任?!?
她驚愕一聲,意識到這兩個突破口都是在推卸責任,與孟彤律師向警方申訴那條犬并非孟彤的,將責任全部推給她時的說辭,有異曲同工之處。
“再提醒你一次,這是一場戰(zhàn)役?!彼@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你要不想坐牢,不想就此毀掉你的下半生,就不要感情用事,要時刻保持理智。”
她強忍著辯解的沖動,將孟彤律師的那番話復述了一遍,是想讓他了解孟彤律師的策略,誰知他思索片刻,說道:“這可以當做第三個突破口。”
“可我親眼看到了犬傷人的過程,那就是佩佩。”
“很多時候,眼見不一定為實。”
“警方檢查了佩佩的齒間痕跡,額頭上的傷也一樣,證據(jù)確鑿?!?
“雖然我沒處理過狗傷人的案件,但狗和人顯然不一樣,人有身份證,有指紋和DNA,狗有嗎?應該只有一個狗證之類的吧。而且同品種的狗模樣大同小異,很難分清哪條是哪條,萬一那不是佩佩,豈不是所有問題迎刃而解了?”
她搖搖頭,還是覺得這個突破口很牽強,但隨后,她想到了佩佩撕咬小女孩時陌生而兇殘的眼神,的確和平時大相徑庭,難道真有可能不是佩佩?
“要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看待一切問題。”他放低聲音,“法律是定死的條文,現(xiàn)實情況復雜多變,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能囊括現(xiàn)實的所有變數(shù)。很多時候,律師要做的,不是證明這件事的錯誤,而是要證明這件事并非完全正確。”
她點了點頭,雖然沒完全明白,但已經(jīng)被說服。她發(fā)現(xiàn),他不僅說話條理清晰,意思明確,還愿意為她解釋疑慮,讓她多了絲敬佩,也多了些信任。
“第一個突破口,我先去調(diào)查?!彼仙嫌浭卤荆暗诙€突破口,你先去調(diào)查。第三個突破口,待我們查了前兩個之后,具體再看如何切入。”
“據(jù)我所知,孟彤沒有調(diào)教佩佩咬人——”她看見他的眉頭輕皺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好吧,眼見不一定為實,我會去求證一下的?!?
“不要打草驚蛇,不知道怎么做的時候,就給我打電話?!彼瓷瞎P帽,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接著取出名片,沿著桌沿,推到她面前,“再次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高銘,高興的高,刻骨銘心的銘,希望這次你能記住我?!?
她拿起名片看了看,還是沒想起兩人高中時有過怎樣的交流。
“現(xiàn)在要簽合同嗎?”她問,心里估算著信用卡的賬單日,如果過兩天刷卡,就可以計入下個月的賬單了。
“今天先不簽?!彼酒鹕恚皩δ銇碚f,這應該不是筆小數(shù)目,你可以先回家想想,覺得合適了,明天再簽也不遲,覺得不合適,今天的分析權當贈送了?!?
這一點,讓她始料未及,也更堅定了請他當律師的決心。
“謝謝你?!彼酒饋?,朝著他微微頜首。
“不客氣。”他轉(zhuǎn)身離開,走得很果斷。
“對了,有個小問題想問你一下——”她邁著碎步跟上去。
“盡管問。“他腳步未停,目視前方。
“你一開始說不想當我的律師,明確說了‘我的’兩個字,是因為什么呢?”她想印證下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因為我個人的問題,是不是有點討厭我?”
“不是。”他語氣干脆,“我這人有個毛病,那就是心軟,遇到老同學,很容易忍不住打折,但我又很喜歡錢,這種吃虧的事,我可不愿干?!?
他對著她咧嘴一笑,頭也沒回地走了。她覺得他是在開玩笑,又覺得是認真的。沒想到,她第一次鼓起勇氣問這種尷尬問題,還是沒得到明確回復,或者說,是沒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期待中,他應該明確否定這個問題才合理。
“無所謂啦?!彼嘈σ宦?,隨后意識到,自己也許不是為了印證,而是為了獲得安慰。她并未察覺,自己說‘無所謂’時的語氣,和高銘有點像。
學習,往往從模仿開始,無形之中,她的潛意識也在發(fā)生著改變。
當沈小溪走出律師事務所時,并未注意到,在二樓的紗窗邊緣,正有一雙眼睛從上往下的觀察她,不是別人,正是高銘。待看到她走遠,高銘才進入自己的獨立辦公室,反鎖上門,用鑰匙打開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取出一份文件夾。
文件夾內(nèi),有一疊照片。
照片中的人物都是何藍月和小女孩,場景有的是白天,有的是晚上,有的在公園,有的在小區(qū)內(nèi),還有隔著窗戶的模糊身影,從小女孩的身體情況來看,時間跨度較大,有小女孩蹣跚學步的時候,還有跑跳自如的時候。
從角度來看,皆為偷拍。
高銘從諸多照片中捻出一張折疊的照片,那是一張三人合照,正中間是略顯青澀的自己,右邊是一身西裝的魏泉,左邊是一名留著背頭,穿著夾克的俊朗男子,魏泉和男子的手臂均搭在高銘肩上,三人面帶笑容,看起來有些親密。
高銘將照片倒扣在桌上,深吸一口氣,面色凝重地望向窗外。
風吹來,窗簾微微晃動,像一只無形的手掌在拍打。
往事如煙,隨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