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近來有些疲憊。
最讓老舅困擾的是,最愛的兒子大學畢業已經兩年了,依舊沒有工作。老舅的兒子也算得上優秀,大學畢業的時候還是校級優秀畢業生,可兒子有一個后天缺陷——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殘缺不全。
老舅和舅媽年輕的時候在外打工,把年幼的兒子留在家里,讓姥姥照看。兒子好動,姥姥渾身是病,不能時刻跟在孫子后面。兒子經常跑到鄰居木匠家看木匠叔叔做木活。有時候木匠叔叔忙起來,就讓孩子搭把手,有一次,不小心把手伸到了木匠家轟鳴的電鋸上,被鋸掉了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當時市里的醫療條件差,接肢手術只有省城能做,省城路途遙遠,看著血流如注的手,老舅接受了醫生的建議,直接縫合了傷口。幾個月后,打開兒子手上的紗布,看著殘缺不全的手指微微搐動,舅媽哭成了淚人。好心的醫生打開一本傷殘鑒定指南,指給舅媽看,示意給孩子做個殘疾鑒定,申請政策補助。舅媽拿起書,扔在醫生臉上,大罵道:“你才殘疾呢!你們全家都是殘疾!”意識到時機不對,好心辦了壞事,醫生忍著痛,默默低下頭,不敢吭聲。老舅把舅媽拽出了醫院。
此后每隔一段時間,舅媽就要為此發一通牢騷。讓舅媽沒想到的是,兒子僅用剩下的三根手指依舊能寫字,字跡剛勁有力。兒子的名聲很快傳遍了學校。學校里書法造詣很高的副校長主動把老舅的兒子收入門下,邊指導邊推薦他參加青少年書法比賽。手里捧著兒子拿回家的一個個獎勵和證書,舅媽又哭成了淚人。老舅站在一旁,認真地看著兒子用三根手指寫出的毛筆字,眼神中夾雜著些許迷惑。這是老舅萬萬沒想到的。老舅的兒子在一陣又一陣的表揚聲和贊許聲中,完成了小學、初中、高中的學業,并順利考入大學。
在大學擔任了書畫協會會長,年年拿下一等獎學金,還以最優異的成績拿到了教師資格證的兒子,萬萬沒想到畢業之后會面對如此慘淡的局面。
老舅的兒子大學畢業后,回了老家。面對不景氣的經濟,畢業就是失業的窘境,老舅的兒子既是隨大流,也是順老舅和舅媽的意愿,加入了“公考”大軍。此時,手指缺陷的負面效應就漸漸浮現了。伴隨著一次次充滿希望的筆試入圍和一次次欲哭無淚的體檢不合格,兒子陷入了絕望的泥沼。
就這樣,老舅的兒子待業在家兩年了。
舅媽覺得,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先給兒子結婚得了,做父母的也算了卻了一樁人生大事。老舅也不反對。老舅覺得自己還很年輕,甚至還從未有過當爺爺的想法,但是一旦想法在腦子里萌芽,就落地生根,有點欲罷不能、揮之不去了。想到抱孫子,老舅像是又回到第一次做父親的時候,不由自主地陶醉在一把安樂椅旁邊放著一個小搖籃的溫馨想象中去了。可沒想到的是,老舅的兒子在相親場上也一次次碰壁,每一次失敗的根源竟還是那兩根殘缺的手指。
老舅不明白了,兒子的學生時代,這殘缺的手指帶給兒子和家庭的都是身殘志堅的贊許和特殊的關照,可一進入社會,這手指怎么就成了兒子頭上的“緊箍咒”了呢?現在這不僅僅是兒子的“緊箍咒”,更是老舅全家人的“緊箍咒”了。回憶過去,老舅以為這缺陷是兒子因禍得福的寶貴收獲,命定的收獲。
這“收獲”現在已成了兒子難以遮掩的傷疤、老婆抱怨的主題和家庭矛盾的焦點了。
矛盾是無法掩蓋的。待業在家還只是懸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兒子漸漸自我封閉起來,時常帶著情緒,這情緒像一片陰霾籠罩在老舅和舅媽頭上。
老舅歷來慈祥而威嚴,兒子的情緒表現在舅媽那邊是大吵大嚷、疾風驟雨式的;在老舅這里則變成了沉默著的、悶著的,變成老舅嘴里的“不尊重”了。
“這兔崽子沒良心了,不尊重他老子了!”老舅時常在舅媽面前這么抱怨。
這期間的某一天,大中午,老舅打開兒子的房間,窗簾緊拉著,屋子黑乎乎的,地窖一般,床上的被子沒疊,幾個月沒換洗的舊衣服和襪子堆在床腳和床頭柜上,散發出一股陳舊的醬油味。
老舅伸出食指,在書桌上輕輕一劃,一指灰。轉過身,看到垃圾桶里塞滿了帶著食物殘渣的零食袋、紙屑和空飲料瓶。老舅在電腦桌后站了好一會兒。兒子注意到了老舅的身影,沒理會,依舊自顧自盯著電腦,雙方都在用沉默與無視和對方作對抗。冷暴力逐步升溫,老舅打算給兒子一分鐘。
五分鐘后,老舅爆發了。老舅嚴厲斥責兒子的頹廢和懶惰,兒子不轉頭,也不吭一聲,老舅加重了語氣,命令兒子把垃圾桶里的垃圾倒掉,依然沒見兒子有任何回應。被澆了一盆又一盆冷水,老舅的腦袋氣得冒煙,心涼到了極點。
物極必反。老舅一下火了,扯住兒子的衣領,抬起手。兒子猛地轉過頭,盯著老舅,目光里是熱騰騰的巖漿。
時間模糊了,不知過了多久。面對始終默不作聲的兒子,老舅反而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
老舅尷尬地退出臥室,垂頭喪氣地走到陽臺,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掌還在顫抖。雖然沒下手,可回想兒子剛才的眼神,老舅反而像是自己被兒子打了一巴掌,還要難受些。
老舅背靠著墻,全身僵硬,努力控制住顫抖著的手指,一口氣連著點了四支煙。
老舅和兒子依舊同住一個屋檐下,但是相互躲閃著,竟有半個月真沒碰到面。
與兒子的交流陷入困境,老舅束手無策。看著舅媽整天愁眉不展,老舅只好找來歷來走得最近的五妹開導兒子。
五姨從小看著侄子長大,視如己出,兒子也很尊重五姨。五姨是市里一所重點初中的語文老師,成天琢磨怎么與青春期的孩子們打成一片,對揣摩年輕人的內心世界更有經驗。當老舅和五姨談到這件事時,五姨的態度像是早有預料。五姨一次次地把老舅和舅媽牢騷的腔調和抱怨的話語稀釋、過濾、凈化,變成愛和關心的詞語,灌注進侄子的耳朵,結果收效甚微。侄子也是個有主意的人。經過幾番交談,五姨漸漸沒了勸說的聲音,只剩下默默傾聽。幾次試探后,五姨識趣地退場了。清官難斷家務事,就算是五姨這樣一個有二十年教齡的金牌老教師,面對一地雞毛的家庭糾結,也只得獨自嘆息。感嘆時光匆匆,物是人非。
老舅家的氣氛,經歷了潛伏期到爆發期的驟變后,再次進入潛伏期。
這場沖突后的第三天,老舅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成了老舅此后一系列噩夢的開端。
老舅出生在駱城,駱城位于黃土高原與毛烏素沙漠交界地帶。南部六縣位于黃土高原地帶,荒蠻貧瘠,人口稀薄;北部六縣位于堪稱“肥沃”的毛烏素沙地,地下水充足,莊戶人家連年豐收,加之地下有“黑金”資源,富裕之名,遠播全國。南北差距,形成了貧富差距的鮮明區劃。老舅的老家,正好處在溝壑叢生的黃土高原最后幾道山梁上。夢里的情節發生在老舅還很小的時候。
小時候的老舅總是背著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糞筐,游蕩在山路上,為公社的第二生產隊拾糞。在那個人都吃不飽的時代,生產隊的驢子大部分時候都只能吃樹皮充饑。作為精華的自然肥料——驢子的糞便像金子一樣難尋。夢中的那天是個大晴天,毒辣的太陽剛爬到萬里無云的當空,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山,沒有陰涼可乘。萬物的影子此時都聚合成小點,老舅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腳底。剛剛爬過一條又長又陡的山梁,總算到了平坦開闊的山峁上,走了一整個上午,老舅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有氣無力地拽了拽自己的破草帽,坐下來休息。還沒等屁股坐實,突然傳來一陣陣笑鬧聲。老舅抬起頭,看到一群生產隊的青年們都不干活,圍成一圈,那場面像是集市,吵吵嚷嚷的。老舅走近人群,湊上去一瞧,才知道原來是一個兇神惡煞的青年正拿鞭子死命地抽打一頭驢,那是一頭高大的褐色母驢,毛發細膩柔亮,在烈日下閃著金光。
老舅努力踮起腳尖把頭伸進去,看到母驢被拴在一棵瘦弱的小樹上。母驢奮力掙扎著,可頂不住劈面而來的鞭打,瘦弱的小樹也像是要被連根拔起。老舅從母驢濕潤的鼻孔看出了它的虛弱,母驢的呼吸也越發沉重起來。看了一會兒老舅才發現,母驢微微浮腫的肚皮像是有了驢駒子。
“這是一頭能生養的母驢啊!”老舅憤怒地喊了一聲,“你們怎么忍心!”
圍觀的人群聽到了老舅的呼喊,突然停住了,轉過身來看著老舅。隨后,那個鞭打母驢的年輕人也停住了。他往空中猛甩了一下鞭子,呼哧!鞭子發出了清脆的拍擊聲,隨后收起鞭子,黑著臉朝老舅走過來。老舅膽怯地朝后退了幾步。
他站在老舅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老舅頭上的陽光。
帶鞭子的年輕人一邊搖晃著鞭子,一邊用要挾的口氣說:“拾驢糞的小子,你管什么閑事!”
圍觀的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幾個人在相互傳遞眼神。突然,人群中跳出了三個強壯的青年,他們一哄而上,把老舅壓倒在地上。老舅極力反抗,嘴里不住地用陜北土話扯出十八代祖宗咒罵那些年輕后生,罵得五花八門、色香味俱全。后生們實在聽不下去了,使勁捂住老舅的嘴,想讓老舅閉嘴,可老舅的嘴猛烈地張合著,鋒利的牙齒不停地打戰,像是一頭渾身是勁的小驢駒,后生們看到老舅求生般的掙扎,嚇得縮回了手。其中一個青年沒放手,轉溜著眼珠,突然靈光一現,咧起嘴對著老舅壞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抓了一把老舅身旁被打翻在地的糞筐里的糞,使勁塞到老舅嘴里,糞便順著老舅的喉管往下鉆,老舅瞪著眼睛,嘴里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
“驢糞小子!”年輕后生們一邊大喊著,“你要是心疼,你就吃驢糞吧!”一邊哄笑著散去了。
耳邊再次傳來鞭打母驢的聲音。老舅的臉漸漸發紫,無法呼吸。
老舅被噎醒了,大嘔了一聲,伸手摸了一下額頭,滿是汗。
下了床,到廚房里接了杯水,看著窗外的夜色,枯黃一片,老舅漸漸鎮定了下來。老舅隱約感到這不是個好兆頭。
和兒子半個月沒碰面,之后的幾個月,偶爾見面,也不說一句話。老舅拉下臉主動示好,兒子似乎不太領情。
老舅是慈父,在老婆和兒子有分歧時,向來偏向兒子,與兒子站在同一條戰線。面對這樣疏離的局面,老舅心里膈應。可礙著做父親的威嚴和對兒子不成器的失望,老舅不愿再讓步了。僵局持續著……
現實卻不容許老舅停留在這樣的僵局里。
老舅一直不安地等待著那個不好的兆頭,不好的兆頭就真的來了。
沒人知道姥姥是什么時候去世的。
五姨是最近一個去看姥姥的人,可那也是五個月前的事了。姥姥的遺容已然僵硬,也就是說,姥姥可能已經死了好幾個月了。
那天正好大雨。老舅一如往常,騎著摩托車運送汽車配件,突然接到了村里鄰居家打來的電話,便匆匆趕回老家。
大雨如注,模糊了視線。老舅的眼角滿是水珠,不知多少是雨水,多少是淚水。唯一清晰的是,老舅那張雕塑般的面孔,沒一絲變化,仿佛肌肉都凝固一般。
就在老舅冒雨前行時,我的母親和四個姨也都接到了鄰居家的通知。
他們差不多同時趕回村里,進了門,看到姥姥緊靠炕墻坐著,頭垂到一邊。老舅鼓起勇氣,將姥姥的臉緩緩轉過來。姥姥的下嘴唇已經被老鼠啃掉,露出了黑乎乎的牙齒。老舅慌忙松開手,姥姥的臉又垂了下去。老舅將姥姥放平,從旁邊扯過來一條破枕巾,蓋在姥姥臉上。
沒有人見到姥姥的最后一面。姥姥養的三花貓,也不知所蹤。據村里有經驗的老人說,姥姥應該是兩個月前死的。
“死了兩個月的人差不多就是這種樣子的。”村里的老人們平靜地說。
姥姥死在了這個只剩下五個孤寡老人的村子里。自從姥爺死后,八年了,姥姥一個人住在農村老家。老舅是姥姥唯一的兒子,也是家中老大,身后還有五個妹妹。姥姥的所有孩子,我的母親、老舅和四個姨,或是租房子,或是買了房子,總之,全都住在城里。
看到姥姥倚靠在土炕旁面目全非的樣子時,五姨臉色蒼白,怪叫一聲。
“我早就知道媽會這么沒的,我早知道會這樣的,我早就知道!”五姨大哭著說道。
五姨雙手捂著臉,跑了出去。
我的母親和其他三個姨反應不一,但全都嚇傻了,隨后紛紛跑了出去,躲在門外。只有老舅留了下來。
老舅跪在地上,埋著頭……
沒人知道老舅當時在想什么。或許老舅什么也沒想,只是在等待。面對躺在面前的母親,老舅耐心等著,似乎母親還會醒來,像小時候那樣,告訴自己該怎么做,而自己只要照著吩咐去做,便一切如常了。老舅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埋頭等著。
如果沒遭遇這樣的慘劇,人們便會認為把姥姥一個人留在老家也無可厚非,畢竟現今這樣的事太普遍了。可一旦發生了,問題的嚴肅性就前所未有地攤開了。
所有的譴責和批評都劈頭蓋臉而來,老舅自然就處在了這譴責聲的旋渦中,不僅是村里的其他人,甚至是鄰村的人也都或在明里暗里,嚴厲地譴責老舅。除了五姨,老舅的其他四個妹妹,也都不同程度地對哥哥心存怨氣。
老舅始終默默承受著。老舅沉默,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在料理姥姥喪事的那些日子里,老舅仿佛自我作賤似的,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親力親為。作為兒子,老舅夜夜守靈,在打墳、朝亡、抬棺送葬等一系列喪禮流程中也撲在前頭,拼命干。料理喪事的前后,整整一周,老舅幾乎沒合過眼。村里人都知道老舅是個強人,但不管怎樣強悍的人都經不起沒日沒夜的折騰,老舅的妹妹們也都看不下去了,紛紛勸說老舅,可老舅依舊一聲不吭地拼命干。
老舅是想用葬禮為自己贖罪,大家都看在眼里,可又像是在賭氣。老舅心里有委屈。老舅當然有委屈的理由。所有熟悉的目光都盯著他一個人,只因他是姥姥、姥爺唯一的兒子。葬禮儼然變成了大型道德演出,老舅被動地扮演著反派的角色。
老舅用肉體受折磨,來發泄心底的委屈和傷痛。
老舅是隱忍慣了的,即使是在姥姥靈前守靈的時候,也沒人見老舅流過一滴淚。
一個星期后,喪事結束。大家一起乘坐大姨夫的車返城,緊張的一周后,大家如釋重負,氣氛也松快了許多。老舅默默地坐在后座靠窗處,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老舅把臉伸向窗外,任憑淚水沿著下巴滴落,隨風飄散。
一旁的大姨和三姨,原本還在他家長你家短地嚼著舌頭,見老舅哭了,也都再不說話。
就這樣,老舅用淚水與姥姥告別。老舅的痛、老舅的愛、老舅的委屈、老舅的贖罪,統統融入這無聲的淚水,留在了故鄉的土地上。
老舅唯一帶走的,是噩夢。姥姥死后很長一段時間里,老舅每天夜里夢到姥姥,姥姥死去時可怕的慘相,永遠留在了老舅的夢魘里。即便不做噩夢,只要一想起姥姥,老舅也時常心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