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琦現在是國內文壇很德高望重的一位老人。

換句話說，他年齡很大。

他們那一輩的老人，極具情懷。

而他們的情懷，和激蕩起伏的九十年代格格不入。

尤其是到報社走馬上任之后，他眼見過無數企業家，但他更喜歡稱那些人為資本家。

因為那是一群時代造就的逐利之徒。

其中不乏一些天賦異稟的聰明人，但很少有能讓他刮目相看的。

江秋寒是個意外。

為數不多的意外。

“我是華夏積貧積弱的時候長大的人，”葉老嘆了口氣：“我看過國家滿目瘡痍的時候，看過列強的槍炮，也看過流血和犧牲，走到現在不容易，雖然還很貧窮，但很不容易了。”

“你能選擇走軍工這條路，讓我很意外，也讓我很欽佩，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也是一條布滿荊棘的道路，這條路很難走，但在我看來，當你選擇了這條路的時候，普世價值下的成功和失敗，就已經很難定義你了。”

葉老的言談，充滿了文學氣息。

江秋寒知道，這是高帽子。

也知道，這是葉老是發自內心的話。

那一輩的人，陸續老了，他們開始逐漸失去話語權了。

所以，當他們察覺到現在似乎有跡象要把這些國仇家恨暫時放在一邊的時候，他們是非常痛苦的。

盡管他們知道暫時的隱忍，是為了卯足力氣，為后面的攀登做準備。

盡管他們理智上認同且服從，但從感性上，他們是無論如何都放不下的。

他們那一輩的人，從來沒有懼怕過什么。

四十年前，為了保家衛國，他們敢毅然決然的與全球第一軍事強國做斗爭，用自己的血肉，組成一條域外長城。

三十年前，為了抗衡核威懾，他們抱著必死的決心走入大漠，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為華夏造出來了原子彈。

現在是很困難，可和那時候比著呢？

積貧積弱和絕境中抗爭一輩子的經歷，塑造了他們倔強和耿直的性子。

所以在九十年代政策突然掉頭的情況下，無法扭轉的他們，一個個撞的頭破血流，捶胸頓足。

他們就像是舊時代的殘黨，走下了時代的列車，筆直的走進了沼澤中。

他們依舊不怕沼澤中的危險，哪怕這差距大到無可彌補，哪怕再怎么追趕也都無濟于事，但他們依舊毅然決然的走了進去，只是他們確實已經老了。

所以，他們很希望看到有人站出來，抱著無畏的精神，踏入這個讓所有人都絕望和無力的領域。

或許最終也的確改變不了什么，但至少那比寶石還要珍貴的精神得以延續，那些苦難和血淚還有人記得。

葉老起身，在書桌前翻找著什么。

“我突然想起來，華夏日報之前對鄉鎮企業做過一系列報告，其中有些詳細的數據，我幫你找一下。”

“謝謝，”江秋寒道：“如果有詳細的名單和資料，那就省事很多了。”

“嗯，不過你選定哪些，還是要去實地看看，”葉老帶上老花鏡，在資料柜里耐心的翻找著。

片刻，他轉過頭，叮囑道：“對了，關于你有意踏上軍工這路的事情，就不要再給外人說了，爛在肚子里。”

“當然不會逢人就說的，我明白分寸。”

葉文琦從資料柜里取出來一份冊子，回到沙發前，告誡道：“盡量誰也別告訴，就止步在我這兒，你能藏的越深，路就會越好走一些，不然免不了很多麻煩和危機。”

葉老把文件遞了過來：“這個是1989年的村鎮企業統計圖表，你可以大概看一下，不過這兩年村鎮企業發展迅速，尤其是江浙長三角一帶，勢頭非常蓬勃，所以這份資料相對而言還是不那么全面。”

“起步階段，這就夠了，”江秋寒道：“第一批投資的廠也不會很多，先扎根進去，后面有的是機會慢慢了解。”

葉老問道：“按照你的打算，未來要布局那么多的村鎮企業，那你的經營模式和管理模式是怎么樣的？你有那么大的精力嗎？”

“我肯定不會事事親力親為，經營和管理還是廠長去做，我要做的就是革新生產技術，提升工業水平和產能，”江秋寒道：“到后期，我會根據工廠集群的地理分布，投資兩到三個工業區，吸收和轉移各個分廠的先進技術、機械和優秀工人，完成最終的蛻變。”

“你想的確實已經比較長遠了，”葉老品味著江秋寒的話，問道：“那按你這個意思，似乎多多少少有些過河拆橋的意味，那些村鎮工廠只是一個過渡，而不是真的要幫助他們做大做強？”

江秋寒點點頭，回答道：“是，也不是，前期的產業集群，能夠非常高效的打通各個原本獨立的村鎮工廠的產業鏈，能夠很大程度的提高產值和工人收入，包括后面的改造提升，同樣也是不斷提高村鎮工人的競爭力。”

“只有最后一步，是對村鎮工廠的虹吸和重組，但在我看來，這并不是對鄉村企業生態的破壞，而是變相的保護。”

葉老意外道：“哦？把優秀的生產力都轉移了，還是保護？”

“因為村鎮工廠注定會走向沒落的，”江秋寒道：“能把他們的成果保留下來，就算是保護了。”

葉老并沒有反駁，只是追問道：“你為什么說村鎮工廠注定會沒落？”

江秋寒曾親眼見證過鄉鎮企業在九十年代末期整體衰落，但硬說什么原因，他也很難給出一個精準的結論。

因為鄉鎮企業在國內外許多經濟學家眼里，本就是一個謎。

它們在所有人都預測只是小打小鬧的時候，一躍占據了全國生產總值將近百分之二十，甚至逼近且超越國營大廠。

結果又在似乎欣欣向榮野火燎原的時候，突然熄滅，暗淡無聲。

就像那群經濟學家不知道為什么鄉鎮企業會做大一樣，他們也給不出一個準確的理由，解釋他們是因為什么原因衰落的。

不過江秋寒能給一個猜測，或許不是直接原因，但一定有所關聯：“因為在保國有和保鄉鎮之間，我相信上層會選擇保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