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走在透析的大路上
- 兩個太陽(電影《我們一起搖太陽》同一故事原型)
- 胡敏
- 9734字
- 2024-02-02 16:15:14
深秋的烏桕樹在陽光下格外惹眼,葉子血紅血紅。
王霄一襲咖色長裙,踩著高跟鞋,“噔噔噔”走進血液透析室,透析室里黑壓壓一片,幾十個前來透析的病人和家屬。
“姐,你來了,坐我這邊。”何首烏小鳥般飛了過去,接過了王霄手里的文件包,“你看,咱倆不預約都能在這兒碰上,真是太巧了,有你在,這幾小時就不用這么難熬了。”
“不對?!蓖跸鲈谒亩渖虾輸Q了一把,質問道,“你一直比我早一天,應該昨天透析才對,是不是你算準我今天該來,故意偷懶推了一天?”
“我這不也是為了省錢嗎?我算過了,推一天相當于省一百零五塊?!北蛔R破后,何首烏咧著大嘴笑了,露出一對泛黃的小虎牙。
“何首烏”原名叫何凝,和王霄是“透友”,兩人都是尿毒癥患者,在血液透析室相識。“透友”這個名稱是何凝起的。“一起當兵叫戰友,一起打牌叫牌友,一起喝酒叫酒友,一起旅游叫驢友,咱們一起透析就叫透友啦?!薄巴赣选边@個稱謂就這樣在透析室廣泛使用了。
何凝二十四歲,二流大學畢業,畢業后工作的第二個月便查出腎功能衰竭,父母想給她捐腎,但血型都不合,只能一邊透析,一邊在醫院排隊等待腎源。因為說話賊污,透友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何首烏”。王霄,二十八歲,名校工科碩士,一家外資企業策劃部的主管,企業精英,半年前查出尿毒癥。
由于何首烏提前做好了工作,她和王霄同時上了并排著的靠窗的27、28號機,護士嫻熟地在她們的手臂上插上管子,鮮紅的血液便快速涌進床頭冷冰冰的機器里,兩人掃了一眼透析機顯示器上的數據,一切正常,便開始聊起來。
“你是不是透析完了有約會?”何首烏狡黠地眨著她色瞇瞇的小眼睛。
“沒有。”
“那干嗎穿高跟鞋呀?”
“我透析完直接去公司,上午項目會過后要做預算的?!?
“什么黑心公司啊,周末還要折騰人,而且是病人,我告他們違反勞動法!”何首烏情緒激動,她表達憤怒時歷來手舞足蹈,但是現在胳膊上有管子,她也只能蹬蹬腳。
“不就周末加個班嗎?你至于嗎?”
“我都和曉棠姐約好了,透析完一起去看4D電影,下午1點30分那場,你請客?!?
“憑什么我請客?”
“因為你比我們有錢呀?!?
看到何首烏理直氣壯的樣子,王霄“撲哧”笑了:“我要是不同意,是不是就為富不仁了?”
何首烏撇著嘴說:“別自作多情了,你算不上富人,僅僅比我和曉棠姐富,而已。”王霄想了想說:“下午4點吧,3點我應該能處理完?!?
“好,那說定了,我通知曉棠姐改時間,下午4點,新華電影院,不見不散。”
“OK!”兩人拉了鉤。
“現在,養精蓄銳,睡覺!”王霄下了命令。
王霄給媽媽岳明坤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已經透析十分鐘,一切正常。王霄是不耐透體質,容易發生透析液反應,所以每次透析十分鐘后給媽媽報平安是她透析過程中的一個必有程序。掛了電話,王霄把手機調成了免打擾模式,閉上眼,很快陷入半昏睡狀態。
透析室雖然人多,但很安靜,有人在小聲交流,有人自顧自盯著天花板,有人戴著耳機看手機視頻,大部分人都鐵青著一張臉,氣氛略顯壓抑。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在查看每臺透析機的運轉參數,見王霄和何首烏睡著了,為了她們熟睡狀態下的心臟安全,動手調低了機器上的血液流速。
兩小時后,王霄醒來。
她想伸個懶腰,無奈左胳膊上插著管子,便拉了一個炸碉堡的架勢,舒展了一下。
王霄打開手機,這一打開不要緊,她差點跳起來!手機里有二十個領導和同事的未接電話,微信群里也是炸開了鍋,這才知道由于自己的大意,公司并沒有收到她昨晚幾乎通宵完成的文件,耽誤了今天上午公司和客戶的項目決議會。
王霄當即按鈴。護士趕來問她怎么了,她說:“我有要緊事,能不能現在下機?”護士覺得不可思議:“不行?!?
“我真的有急事!”王霄幾乎哀求。
“那也不行,除了透析液反應,透析不能中途停止?!?
王霄不再多說。等護士往回走,被吵醒的何首烏說:“你不是開玩笑嗎,什么事比透析更重要?電話里解決就行了呀?!蓖跸隹粗瑩u搖頭,此時護士已經走遠,王霄突然把手機裝進隨身包里,自己動手,三下五除二拔下了管子,箭一般沖出透析室,等護士反應過來,她已經進入了電梯。護士驚呼:“28號!回來,你不要命了嗎!”
安靜的透析室里瞬間沸騰起來。
何首烏急得如熱鍋螞蟻,想去追她,身上有管子,又動彈不得,只得一遍遍打她的電話。當得知王霄拔管是急著回家拿電腦給公司發文件時,她氣得對著手機大罵:“王霄,你就拿自己身體作吧!你要是因為這個死了,我哭都不哭,花圈都不給你送!”
王霄匆匆趕到家,打開電腦,查看郵件,果真:文件沒發出去!她立即重新發送,然后打電話給助手索思思,沒人接!猶豫片刻,她又撥通孫經理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兩人都沒接電話,有兩種可能:一是會議正在進行中,都靜音了;二是,索思思正在被孫經理罵。
王霄急匆匆趕回公司,同事們齊刷刷把目光掃向她,王霄心想:完了!看來這事鬧的動靜還不小。
硬著頭皮來到經理室,王霄向孫經理連連道歉:“孫經理,對不起,我昨晚發送完文件后沒有檢查上傳進度,可能沒有上傳完成就急著關機了,當時太困了?!?
胖乎乎的孫經理并沒有發火,起身給王霄倒了一杯水,體貼地指著椅子說:“你先坐,事情都過去了,不要急了?!蓖跸鲎?,滿臉愧疚地望著他,孫經理一反常態的溫和,讓王霄既意外又誠惶誠恐。
“最近身體怎么樣?維持得還行嗎?”
王霄有些感動,說:“還好,已經習慣了,您不要擔心,其實拔了透析管,就和正常人一樣,有一個病友四十多歲,做的是搬水泥的體力活,他都沒問題,我這么年輕,更沒事?!?
孫經理咳嗽了兩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咱們這個行業競爭太激烈,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擠垮了。你的能力自然不用說,年輕人里沒人可比,可這不是病了嗎,再怎么努力,精力上也總會受影響。我想,還是身體為重,辦個病休,這樣于你于公司都最好,你硬撐著上班,對你康復不利,我們也愧疚,過意不去呀?!?
王霄的表情僵住了,半天才緩過來,說:“那我手里的這個項目怎么辦?”
孫經理故意不與她對視:“我個人覺得,可以考慮讓安迪接手?!?
王霄沒有讓淚水涌出眼眶,但語氣不再是剛才的柔順:“這個項目我整整跟了兩年,投入了那么多精力,那些周末、節假日都為它泡湯了,現在馬上就要修成正果,您卻突然間這樣安排,這不是故意排擠我嗎?”
見她態度變了,孫經理的態度也變了,看著她,正色道:“你生病,我們特別同情,但你不能利用病情對公司進行道德綁架,否則,你的身體和公司的業績,將兩敗俱傷,何必呢?比如,今天的事件,要不是我一再和客戶解釋你的特殊情況,不斷賠禮道歉,這么大的單子就泡湯了。而且,上層領導怎么處理這事還不知道呢?!?
“這事高總也知道了?”王霄驚問。
“不上報能行嗎,出了問題誰負責?我也擔不起??!”孫經理兩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王霄無言以對,默默起身離開。在公司里,這樣的工作失誤,可大可小,孫經理選擇上報,態度很明顯,想讓她讓賢。
雖然身患重病,經常請假透析,但工作一點沒少做,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好更多,可在領導眼里,你就是個定時炸彈,說不定哪一天正工作時倒下了,給公司帶來麻煩。雖然今天是自己失誤在先,王霄仍然覺得萬分委屈。
走出公司的大門,王霄遠遠看見一個人——她爸爸王旭生。
王霄上初中時父母離婚,她跟隨媽媽岳明坤一起生活。爸爸王旭生離婚后不到兩個月便和同事邵麗結婚了,岳明坤認定他倆在離婚前就勾搭在一起,但王旭生矢口否認,對這事,岳明坤耿耿于懷很多年。王旭生和邵麗結婚后,兩人從單位辭職,共同創業,做汽車裝潢,目前已有了兩家分店?;楹笠荒晁麄兩艘粋€兒子,起名貝貝,現在已經十三歲了。
王霄雖然和媽媽一起生活,但從初中到大學,爸爸王旭生在她身上并沒少花錢,算是盡到了一個父親的義務。但畢竟離婚是爸爸提出的,在撫養權上,他也沒征求王霄的意見便主動放棄了,這在王霄心里一直是個解不開的結,所以多年以來,王霄和爸爸的關系都是淡淡的,很少主動聯系。
王霄生病后,岳明坤和王旭生坐下來商談女兒治療的問題,兩人商定,要給女兒做腎移植,誰配得上就用誰的腎,要是都配得上,誰的腎質量好就用誰的,費用平攤。結果,岳明坤的血型是B型,王霄和父親都是AB型,王旭生配上了??缮埯悎詻Q不同意王旭生捐腎,理由是她自己患有糖尿病,萬一王旭生捐腎后身體垮了,這個家也就垮了。王旭生偷偷對女兒說:“王霄,你放心,腎,爸爸一定會給你,但你得給我兩三個月的時間,我得做通她的工作?!蓖跸霎敃r感動得淚花飛濺,多年的陰霾一掃而光。
“爸爸,你怎么在這里?”王霄問。
王旭生搓著雙手,滿臉堆笑,說:“我在這兒等你多時了,最近身體保持得怎么樣?”
“挺好的,上午剛做完透析。”透了一半中途拔管的事,她自然沒說。
“那有好胃口了,找個地方吃飯吧,去海底撈怎么樣?”
“好?!蓖跸隹吹贸霭职钟性捯f,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飯吃到一半,王旭生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單子,嘆了口氣,說:“王霄,爸爸對不住你,爸爸的腎血管查出問題,沒法給你腎了?!蹦鞘且粡垍^醫院的腎臟檢查單,上面清晰地寫著“腎動脈狹窄”。
或許從一開始就猜到了結果,王霄異常平靜,接過單子看了看,說:“爸,我沒事,我可以等醫院的腎源,倒是你,年紀大了,器官一天天老化,更得注意保護身體?!?
“你放心,我會注意的,我打算多找幾家大醫院給你排隊等腎源,爭取早一天移植。”
“好的爸爸?!蓖跸稣f。
收起單子,王旭生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到桌子上,推到王霄面前:“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治療費,一共是一百二十萬,密碼是你的生日,如果不夠,爸爸再給你籌?!?
“我不要,我自己有一些積蓄,媽媽也為我準備了。再說,也不需要這么多呀?!蓖跸霭芽ㄍ屏嘶厝?。
“王霄,不能把腎給你,爸心里難受,就算為了讓爸爸好受些,你也得把錢收下?!蓖跣裆职芽ㄍ屏诉^來。
“要不,你先收著,等我需要時,再向你要?!蓖跸稣f。
“王霄,算爸爸求你了,好嗎?”王旭生突然哽咽起來。這是有記憶以來,王霄第二次見爸爸哭,第一次是在奶奶的葬禮上,那時王霄只有七歲。
“爸你別這樣,我收下就是?!蓖跸稣f。
“好,好,店里還有事情要處理,我先走了,你慢慢吃,我去把單買了。”
王霄知道爸爸此刻很煎熬,便不再挽留,說:“你開車慢點?!?
“我知道,你也慢點開。”王旭生沒有回頭,王霄猜,他應該不想讓她看到他哭的樣子。
為什么放著權威的大醫院不去,舍近求遠去小小的區醫院做檢查?原因不言而喻。目送爸爸的車匯入車流,王霄轉身去了醫院的腎移植門診,以前都是聽別人說等腎源有多難,現在,她想親自見識一下。
王霄到的時候,前面已有十多個病人及家屬在排隊,她湊過去想聽聽醫生怎么說。一個病人說:“你往前走也沒有用,是叫號的,你看看你是多少號?”王霄說:“我沒叫號,我就隨便聽一聽。”
診室的門并未關嚴,她擠到門前,看到一個醫生,鬢角灰白,正和一個身背軍綠挎包的矮個男子交流,男子雙手抖著一摞單子,要哭出來:“再不做,人就沒了呀?!贬t生說:“你以為我們不想給她做?我們也巴不得有腎源!”男子說:“可是您知道,她這個情況,等不得了?!贬t生搖頭:“我很同情,但你跟我說這些沒用?!蓖瑫r示意助理醫生:“下一個。”助理醫生做出手勢把男子往外趕,男子還是不愿意走,雙方僵持住,助理醫生勸男子不要無理取鬧,男子聲音放大:“排了八年了!還要讓我們排多久?”
被推出來的矮個男子坐在長椅上哽咽,一個戴著口罩的高個病人走過去,拉下口罩,安慰他說:“大家都一樣,有什么辦法呢,僧多粥少……”
王霄站到高個病人的對面問:“大哥,你也在等腎?等了多久?”
“大哥”抬起頭瞟了一眼她,說:“五年半了。”
王霄問:“除了等就沒有辦法了嗎?”
高個病人拉上了口罩,反問她:“還能有什么辦法?”
王霄沉默了。
“你什么血型?”高個病人問王霄。
“AB型。”
“AB型啊,AB型前面排六十七個人,這醫院每年兩三例AB型腎源,你自己算一下吧,要排多少年?!?
王霄愣在那里。
診室門口墻上的宣傳欄都是尿毒癥患者的日常飲食、注意事項和有關透析的知識介紹,王霄麻木地望著墻上的文字和圖片,心一點點往下沉。
王霄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移植門診,在轉彎處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她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對方手里的病例、檢查單和手機都被撞落在地。王霄抬起頭,發現撞她的是個年輕男人,小眼睛,長頭發,牛仔外套上一排紐扣只扣了中間的一個,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走路不長眼睛???”心情不好加上鼻子被撞得生疼,王霄脫口而出罵了一句。
“是你撞的我好吧,轉彎讓直行的規矩不懂嗎?”小伙子剛想發火,抬頭看見王霄眼含淚光,到嘴邊的難聽話又咽了回去,改了口吻,“怎么哭了?查出問題了?”畢竟這是在醫院,在醫院里哭的人不是自己生了重病就是親人生了重病。
王霄摸著自己酸痛的鼻子,沒好氣地說:“與你有什么關系?多管閑事,鼻子都給我撞疼了?!?
“撞了人你還有理了,你鼻子要是破了你咎由自取,我手機要是壞了怎么辦?”小伙子自己撿起了病例單和手機,查看了一下,說,“還好,我手機沒壞,算你今天運氣好。”
好個鬼!王霄覺得今天的運氣糟糕透了,先是被領導批,接著爸爸告訴她腎捐不成了,現在又被撞得鼻子疼,雖然大概率責任在她自己,但王霄仍然一肚子火,她破天荒說了一句不講理的話:“你手機就是壞了我也不賠你,誰叫你走路不長眼睛的,你活該!”說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小伙子氣得對著她的背影大吼道:“什么人呢?我要不是急等著去做檢查,是不會放過你的?!?
王霄的火氣還沒消,何首烏的短信不知趣地來了:“我們在影院售票處了,你何時到?”王霄沒有心情回,沒理。五分鐘后,何首烏的短信又來了:“小氣鬼!果果來了?!?
何首烏發來一張小女孩啃玉米棒的照片。
王霄一看,果真是果果。
果果是透友方曉棠的女兒,六歲半。方曉棠六年前患上尿毒癥,一年半以前,丈夫程乾提出離婚,并通過法院奪得了女兒的撫養權。離婚時本來談好的,方曉棠可以隨時探視和接女兒,可自從程乾再婚后,前公公和前婆婆為了培養果果與后媽的感情,找各種理由阻止方曉棠接孩子,每次接果果都是王霄和何首烏出謀劃策,果果和她們倆也混熟了。
果果豁著大門牙認真啃玉米的樣子讓王霄覺得好笑又可愛。方曉棠原是一名體制內中學物理教師,生病后辦了離職,每月只有三千元補助,平時靠在教育機構給學生輔導賺點補課費,勉強能維持生活與治療。何首烏是標準的啃老族,父母都是工薪階層,經濟條件一般。三個人里,王霄經濟條件是最好的,月薪兩萬多,母親岳明坤多年經營床上用品生意,有些積蓄,所以,她是何首烏眼里的小富婆,花錢的事都訛她。
“等我,二十分鐘后到。”王霄給何首烏發出短信后,從包里掏出一個小鏡子,補了個妝,確定臉上沒有了淚痕,便走向停車場。
因為去玩具店給果果買了一架遙控飛機,王霄遲到了十分鐘。
“漂亮阿姨,我想你了!”看見王霄,果果飛奔過去,抱住了她的腿。王霄蹲下,親了親她的額頭:“阿姨也想果果了。”
“她是漂亮阿姨,我呢?我是什么阿姨?難道我不漂亮嗎?”何首烏不滿意了。
“你是胖胖阿姨,果果在我面前一直是這么叫你的。”方曉棠一臉壞笑地看著何首烏。
“我胖怎么啦?吃你家飯了?你媽不也胖嗎?你怎么不叫她胖胖媽媽?你這個小沒良心的,要不是我把她拐來,你哪來的飛機?”何首烏開始扭果果的屁股,果果趕緊躲到了王霄身后。
王霄奇怪方曉棠這次是怎么把果果接到手的,一問才知,果果后媽生了個兒子,今天辦滿月酒,無人顧及果果,所以主動把果果送給方曉棠照顧幾天。
幾個人打鬧一番后去買票,卻發現下午4點30分場的票已經賣光了,下一場要等到一個多小時以后。果果吵著要去放飛機,何首烏提議:“天氣這么好,咱們干脆去郊外兜風吧,也能找到空曠的地方放飛機。”
“咱們還要再買一個風箏。”果果興奮地補充道。
“這個可以有,我來買,只要你能把我‘胖胖阿姨’的頭銜去掉?!?
“好,那就‘瘦瘦阿姨’。”果果滿口答應。
“不錯,就叫‘瘦瘦阿姨’吧?!蓖跸錾舷麓蛄恐问诪跽f。
“那也不行,有點諷刺。”何首烏摸摸自己粗壯的腰,說,“算了吧,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再買個小鏟去挖野菜?!狈綍蕴慕ㄗh。
三個人一起把目光投向王霄,就等她表態了。
王霄看看她們,手一揮:“Let's go!”
一行四人駕駛著紅色的雪佛蘭疾駛在空曠無人的鄉間路上,何首烏把頭伸向窗外,說:“哇!好爽啊!藍天白云,青青麥浪,霄姐,你做了移植以后,不能忘了我們啊,要經常帶我們出來兜風,咱們可是難兄難弟啊。”
“我做不了移植了,得和你們一起永遠透析下去了。”王霄盡量讓聲音不那么低沉。
“為什么?不是說你爸爸的血型和你一樣,能給你捐腎嗎?你們家又不缺錢。”何首烏大吃一驚。
“王霄,出什么問題了?你快說呀?!狈綍蕴囊策B忙問,細心的她早就發現了王霄的情緒不對勁。王霄說:“我爸查出腎動脈狹窄,捐不成了。”
“???”
三個人一起沉默了。
果果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們三個,嘴里咕噥道:“你們三個可真奇怪,剛剛還高高興興的,現在都不說話了?!?
方曉棠先打破了沉默:“王霄,你想過嗎?腎動脈狹窄是很少見的病,發病率很低,會不會是你后媽為了阻止找的理由呢?親屬不愿捐,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這種情況我見得太多了?!?
“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你后媽搞的鬼?!焙问诪跻擦x憤填膺。
王霄苦笑一聲:“真原因還是假理由并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真假,重要的是結果,捐不成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心里踏實了,省得以后老擔心他捐了后身體出問題,畢竟,他年齡也大了?!?
“那就排隊等吧,咱倆血型一樣,如果我先排上,我讓給你,反正排上我也沒錢做?!狈綍蕴恼f。
王霄心里感動,她對方曉棠說:“曉棠姐,你要真先排上了,我借錢給你?!?
“霄姐,我要是先排上,我也讓你。”何首烏也信誓旦旦。
“叫你假!”方曉棠一把扭住了何首烏的耳朵,說,“你要是和王霄一樣的血型也敢說這樣的話嗎?”
“竟然被你識破了,不過,你要是有錢你也不敢說這樣的話呀?!焙问诪跫缫宦?,嘴一噘,“金錢誠可貴,友誼價更高。若為生命故,二者皆可拋。‘生命第一位’的理念可是你教我的。”
“你們倆別掐了,我爸雖然給不了腎,但給我錢了,將來你們倆無論誰需要錢都可以向我借,但僅限治病,買房買車不借?!?
“你爸給你多少錢?”
“一百二十?!?
“萬?”兩人異口同聲補充道。
“是的。”
按理說,一百二十萬應該能鎮住她倆的,王霄很奇怪,兩人沒有一個興奮的。方曉棠說:“王霄,你不該收這個錢,你不缺錢,你缺的是腎。只要你不收這筆錢,你爸給你捐腎的希望還有,你收了這筆錢,他就沒有壓力了,就不會再考慮給你捐腎的事了?!?
“我也這樣認為。”何首烏說,“總覺得這一百二十萬是你失去了一顆腎換來的,再缺錢我也不想用,用了心里難受。”
王霄說:“強扭的瓜不甜,我爸說出那句話之后,我就決定不要他的腎了,我就是為了讓他心安才收下這筆錢的。別管你們怎么看待我后媽邵麗,但從我爸的角度考慮,我還是比較欣慰的,一百二十萬對他們來說也不算是小數目,為了保住我爸的一顆腎,她竟然舍得拿出來,可見,她對我爸是有感情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也不用擔心我爸以后的生活了。”
何首烏說:“排腎遙遙無期,我排兩年半了,曉棠姐排六年了,一個腎影都沒見到,所以我還是建議你把這一百二十萬退回去,再求求你爸爸。”
兩人意見一致,都勸王霄退錢要腎。
“不,我還是加入你們的排腎大軍吧,在排到腎源之前,好好透析,以后,透一半拔管逃跑的事情不會再干了。等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透析有多難了,不是有人靠透析活了三十年嗎?”王霄說著,騰出一只手,伸向坐在后排的她倆,“親愛的朋友們,給我些力量和鼓勵吧,以后我們同舟共濟,同甘共苦,一起努力,好好透析,好好活著。”
“一起努力,好好活著。”三人的手緊緊疊握在一起。
“還有我。”對她們的話半懂不懂的果果也放下手里的飛機遙控器,把自己的小手壓在三只大手上。
果果鄭重又豪爽的樣子逗得三人大笑起來。
方曉棠感慨說:“我們好好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此刻應該高歌一曲?!焙问诪跽f,“霄姐,打開天窗。”
王霄打開了天窗,何首烏站立起來,把頭伸向窗外,滿頭秀發立即飛揚起來,隨之飛揚起來的還有何首烏激昂的、五音不全的歌聲。
我們走在透析的大路上,
意氣風發斗志昂揚,
方曉棠領導我們的隊伍,
披荊斬棘奔向前方。
向前進,向前進,
求生氣勢不可阻擋。
向前進,向前進,
朝著生命的方向。
“哈哈哈哈……”方曉棠笑噴了,“瞧這歌詞被你改的,何首烏,原來你是個大才女。”
何首烏得意地說:“這是我以《我們走在大路上》為基礎,為我們透析室的室歌作的詞,怎么樣?”
王霄也大受感染,眼里含淚。
三個人一起唱起來:
革命紅旗迎風飄揚
我們三個奮發圖強
同舟共濟努力透析,
誓把生命無限延長。
向前進,向前進,
求生氣勢不可阻擋,
向前進,向前進,
朝著生命的方向……
三人一路哭,一路笑,一路眼淚,一路歌。
瘋玩了一個下午,把何首烏和方曉棠母女送回家,王霄回到自己家已經是晚上7點多了。在樓下停好了車,她遲遲沒有上樓,因為她面臨著一個棘手的大難題,如何把爸爸捐不了腎的事告訴媽媽岳明坤,這事還不能往后推,媽媽一直在為她的手術做著準備工作,越晚告訴她,她越接受不了。
做好了充分準備后,王霄推開了家門,媽媽早已坐在餐桌旁等她了,今天是她的透析日,晚餐比平時豐盛。
“怎么這么晚?飯菜都要涼了?!痹烂骼そ舆^女兒手里的包,叫她趕緊去洗手,準備吃飯??粗鴭寢岅P切的眼神,王霄捏著口袋里的那張卡,沒忍心開口,她知道,聽了這個消息,媽媽會好幾天吃不下飯的。
可這枚炸彈總得落地啊,晚飯后,王霄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如何讓媽媽接受這個事實,岳明坤推門進來:“既然你沒睡著,那我給你說件事。”
“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說?!蓖跸龉钠鹩職庹f。
“那你先說?!?
“那,我先說,”王霄頓了頓,輕聲說,“媽,我說了你別生氣,爸爸的腎查出了問題,捐不成了?!?
“你說什么?”仿佛猛然間一盆冰水從頭澆下,岳明坤渾身打了個激靈!
“爸爸被查出腎動脈狹窄。”
“在哪兒查出的?”
“省人民醫院?!蓖跸鋈隽酥e。
“什么時候的事?”
“上周查出來的,爸爸今天才告訴我。”
“你親眼看到檢查單了?”
“是的,爸爸今天拿給我看的?!?
岳明坤臉色蒼白,呆坐在床上,十分鐘沒說一句話。
有人說,比得癌癥更可怕的事是自己的孩子得了癌癥,尿毒癥雖然不是癌癥但也比癌癥好不到哪里去,何況她又是個不耐透的體質,王霄深知她媽心里的苦,她很心疼但又無可奈何,她安慰媽媽說:“你別擔心,我們還可以等醫院的腎源,一邊透析一邊等,還有,爸爸給了我一筆錢,一百二十萬呢?!蓖跸鰪某閷侠锬贸瞿菑埧?,遞到了媽媽面前。
“假的,一定是假的!他不愿給腎,想用一百二十萬買一個心安。”岳明坤突然明白過來,激動地說,“霄,把錢退給他,咱不要他的錢,咱要腎,甚至,咱們可以補給他錢,只要他愿意給腎,把咱家的房子和店面都賣了,我也愿意!”
“媽,爸的腎真的有問題,他捐不了,咱就別逼他了?!蓖跸鰹殡y地說。
“兩顆腎都出了問題嗎?”
“有一顆出問題就捐不了,好的捐給我,壞的要不能用了,他還能活嗎?再說,醫院那邊也通不過呀?!?
“我不信,要真是因為腎出了問題,那個小狐貍精怎么會同意給一百二十萬?這里面一定有鬼,反正你把錢退給他,他不給這個腎,一輩子也別想安生?!痹烂骼ぷテ鹉菑埧ǎ莺莸厝釉诘厣?。
“我不退,腎捐不成了,再把錢退回去,豈不正中邵麗下懷?這種傻事,我才不干呢?!?
岳明坤突然間崩潰,大哭起來:“怎么等?你透析不耐受,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每次透析你都不讓我去,你不想讓我看到你難受的樣子,我心里都明白……”
王霄抽出一張紙,給她擦了擦眼淚,安慰道:“沒你想得那么嚴重,就是有一點不適,慢慢習慣就好了。我相信,爸不會騙我的,他的腎是真的不符合捐獻標準。再說,就算是假的,我們也沒有任何權利要求他,于情于理于法,我只能尊重他的選擇,所以,這個結果,咱們只能接受?!?
“不,我不能接受,”岳明坤堅決地搖頭,“就算那個狐貍精阻止,他也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你可是他的親生女兒,他這樣做夜里能睡得著嗎?”
王霄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她知道對她媽媽來說,這個打擊是巨大的,讓她接受這個事實,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我的事說完了,說說你要說的事吧,是不是有關那個老孟的?”為了轉移目標,王霄轉了話題。
老孟是別人介紹給岳明坤認識的,五十幾歲,因為過失傷人坐過十年牢,相處一段時間后,岳明坤覺得他人還不錯,但王霄堅決反對,認為有犯罪史,尤其和人命有關的犯罪史,必須一票否決。
“不用了,我沒心思說其他的事了。”岳明坤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自己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