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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莊恕回國

仁合醫院心胸外科的陸晨曦醫生類屬貓科動物,這大概是全院的共識。

這不僅表現在她手術臺上如同狩獵一般的出手精準、與人爭執時得理不饒人的張牙舞爪,也表現在凌晨四點回蕩在休息室內像極了喵星人打呼的低軟鼾聲。

推門進來的小護士忍不住樂了一樂,沖著用白大褂蒙著頭躺在沙發上的陸晨曦大聲叫道:“陸大夫!”

沙發上睡得香甜的人聞聲猛一起身,帶得身前電腦桌上的水杯順勢滑下——只見一只纖細的手瞬間伸出把杯子一把抓住,另一只手果斷按住電腦,人坐起來的同時奮力拽下白大褂,頭發紛亂,迷迷糊糊地問:“什么事兒?”

小護士道:“陸大夫,急診陳大夫找您?!?

陸晨曦撫額:“陳紹聰他又搞不定了……但今天不是他值班啊?!?

小護士抿嘴一笑:“他不是來值班的。”

陸晨曦明白過來,翻了個大白眼,嗨!這個陳紹聰,那就是又失戀了!他真是屢戀屢失,失了再戀,還次次失戀來這么一出。

果然,陸晨曦遠遠就看到,急診護士站那兒,陳紹聰正扒著輪床往上爬,一個小護士扶著他,他腳下直打滑怎么都爬不上去,嘴里還一個勁兒絮叨著:“我知道我喝多了,我知道我還要上班兒呢。我必須得睡在這兒,我不能回家——回家就起不來了。你別扶我你扶輪床去!你老扶我干什么啊,我讓你去扶輪床!陸晨曦呢?陸晨曦怎么還不來!”

陸晨曦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伸著懶腰走去。她一把提起陳紹聰,讓他面對自己,直截了當地問:“紅的還是白的。”

陳紹聰觍著臉笑了:“啤的?!?

“幾瓶?”

陳紹聰伸出五根手指糊在陸晨曦臉上:“五瓶……”

陸晨曦一把拉起他架著就走向辦公室,邊走邊對周圍的護士說:“葡萄糖加生理鹽水。這家伙沒臉待在觀察室,讓他在辦公室輸液?!?

陳紹聰一邊被拉著走一邊嘴里還沒閑著:“陸晨曦,還是你懂我,知道我臉皮兒薄……”

陸晨曦的回應是把他扔到沙發上,看加了葡萄糖的生理鹽水已經架好,拿著針頭就干脆利落地往下扎。

陳紹聰哎喲一聲繼續嘴碎:“急診真需要你這樣有魄力的漢子,過床的時候比我好使多了……”

陸晨曦不接他的話茬,直接問:“這次是誰啊,你甩人家還是人家甩你啊?”

陳紹聰不屑地說:“和平分手。”

陸晨曦回他三個字:“說人話?!?

陳紹聰老實了:“人家甩我?!?

陸晨曦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從大三開始回回失戀都是這出,你能有點兒新鮮的嗎?”說完起身就往外走,剩個陳紹聰在后面嚷嚷著:“這次就是新鮮的!面兒都沒見微信就把我拉黑了!”

陸晨曦翻個白眼,和小護士走出醫生辦公室,關上門叮囑道:“七點叫他起床,檢查他的血液酒精含量,不達標不準上班。”

小護士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陸晨曦走出幾步,揉揉肩膀,她結束夜臺手術已經深夜兩點,本想補個眠又被攪和了,正尋思要不要再爭分奪秒地打個盹,她忽然停住腳步擰身回來,頂到小護士眼前,一臉嚴肅地問道:“我剛才打呼了嗎?”然后看著小護士撲哧一笑,覺得自己這問題真是問得自取其辱。

眼見天光漸明,已經有提前來掛號的人開始默默排隊,帶著半睡不醒的一臉疲倦。

一輛出租車停在醫院門口,一個衣著體面、高瘦挺拔的男人走下來,摘下墨鏡,現出濃眉深睫。他面上沒有什么表情,抬頭看了看大樓上“仁合醫院”的牌子,背起雙肩包走向醫院。走到院中宣傳欄前,他停下腳步,只見專家宣傳欄最上面,用行書寫著匾額狀的橫幅——“全心全意治病救人”,這幾個字的右下方是留書者的名字:“修敏齊”。

他微微瞇起眼睛,看著最高處,那里由黑白到彩色的是一排歷任院長或兩院院士的照片。最后一位是一個學者氣質的儒雅老者,照片下的名字是“修敏齊”,照片下的備注為:“第十五任院長,嘉林醫科大學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市心胸外科醫學專業委員會委員”。

他的視線在那張照片停駐,深黑的眼睛里掠過一抹幽暗的陰郁,然后視線滑過“修敏齊”,緊跟其后的照片上是個清瘦斯文的大夫,照片下寫著他的名字“傅博文”,備注是:“現任仁合醫院院長,現任心胸外科協會主席,心胸外科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

他靜靜看了會兒,閉了閉眼睛,似壓抑下已漫上胸口難以分辨是灼熱還是冰冷的情緒,恢復方才的面無表情,再舉目環顧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仁合醫院,隔了這么多年,他終于是回來了。

回憶中的畫面如同倒帶播放次數太多的電影,有點失真有點扭曲,但鮮明的卻越發刺眼,尖銳的越發戳心——

梳著羊角辮子的大眼睛小女孩,仰著頭,手里抓著半截蠟筆,奶聲奶氣地喊:“哥哥,蠟筆太短了,我拿不住了?!?

于是桌子對面的小男孩放下作業題,麻利地把草稿紙裁成條,靈巧地在蠟筆尾端緊緊卷了個延長出來的把兒。小女孩笑了,突然湊過去,吧嗒一聲在小男孩的臉上親了一下。

小男孩和小女孩手拉手走進醫院樓道,忽然聽到從內里傳來驚慌的聲音:“修主任,修主任,我真的沒有,我不會搞錯……我明明看得清清楚楚患者青霉素過敏,而且醫囑下的也是利多卡因,我不會拿錯?。 ?

小女孩害怕地抓著男孩的手,小聲問:“哥哥,那是媽媽嗎?”

失魂落魄地走出來的中年護士,臉色蒼白,頭發散亂,甚至沒有看到自己的兩個孩子。

男孩小聲地叫:“媽媽……”

她卻沒有聽見。

……

突然,仁合醫院外尖銳的救護車的長鳴由遠及近地響起來,驚醒了面對著專家墻發怔的男人,他條件反射地回頭,那些遙遠的記憶片段也被驟然驅散,他微微苦笑,搖搖頭,繼續向醫院里面走去。

記得在翻過生命中最黑暗最孤單的那一頁后,十四歲那年,訪華醫學專家莊愛華治好了他的病,把已成孤兒的他,帶回美國,帶回了自己的家。莊愛華牽著他走進家門,十六歲的姐姐Jessica和花白頭發的莊夫人迎出來,她們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莊愛華望著他慈愛地說:“孩子,這就是你的家了?!?

從此,他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莊恕。

心胸外科樓道,陸晨曦已帶著幾個大夫查完房,一路往前走。她一邊走一邊自顧自地說話、提問。幾個實習醫生自不必說,跟在她身后的人,有幾個副主任醫師級別的,比她還年長一些,也一句不敢馬虎,時不時低頭記下她說的話。

“1床有擴散趨向,給他輸兩個單位洗滌紅細胞?!?

“好的!”

“2床為什么還用前列腺素E1?……趕緊停掉。”

“是!”

她走到護士臺前站住,轉過身嚴肅地問:“3床昨天輸血……”

隨行的醫生全部一愣。

陸晨曦接著問:“誰開的醫囑?”

副主任醫師們向后看去,實習醫生中間一個相貌十分清麗的年輕女大夫慢慢舉起手,怯生生地承認:“是我……”

陸晨曦看到是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道:“副主任和主治大夫們都忙去吧,其他人留下。”幾個年長的醫生招呼著離去,剩下的年輕進修醫生和實習醫生默默無語,都覺得被拖累了。那個年輕的女大夫膽怯地對上陸晨曦冷峻的視線,不安地低下頭。

陸晨曦微微一笑,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楚珺,”看著她,語調平和地問,“為什么給他輸血?”

“是家屬特別要求的,他們覺得老人體虛,擔心術后恢復不好,就想輸點兒血補補身體……”名叫楚珺的女大夫低著頭解釋。

陸晨曦被她這種低眉順眼的勁兒搞得有點惱火,開口道:“楚大夫,這是治療用血,不是商店里的燕窩魚翅,你想買,有錢就能買?!?

旁邊一個剛開始輪轉的實習醫生聽了這話忍不住樂出來,又趕緊捂上嘴。

楚珺抬了下頭,緊張地解釋:“他家有義務獻血證。這次用了咱們醫院的血,還保證能找人到血站獻血,把這指標還回來?!?

陸晨曦露出一個好像這才聽懂了的表情,道:“你是說……給不給病人輸血的標準,是病人家屬有沒有本事把血還回來?”

楚珺被這句話噎得說了個“我”字就再接不下去。在陸晨曦面前,似乎她說什么都是錯的,說多錯多,她解釋一句,陸晨曦有一百句等在那兒,怎么都是錯。

陸晨曦掃了一眼幾個年輕醫生,說道:“最近,咱們科有不少剛進臨床實習的學生,還有來進修的醫生,我就再強調一遍……”她停了停,正色道,“第一,我市臨床用血非常緊張,血制品要用在必須用的病人身上。第二,現在的技術條件,無法百分之百保證血液中不含未知病毒,要杜絕非必需輸血。至于這個病人,”她看著楚珺,問,“手術出血多少?術前術后血紅蛋白定量多少?”

楚珺吸口氣,有些手忙腳亂地翻看病歷,邊翻邊忍不住地小聲解釋:“我那天上了四臺手術,還有個病人化療,實在是……”

陸晨曦打斷她,直接報出數據:“出血量不到一百毫升,血紅蛋白一百三十克每升?!?

楚珺剛好此時翻到,看看數字,抬頭沖陸晨曦點點頭。

陸晨曦回應她點點頭,又笑了笑:“我沒要求你背下每個病人的每個數據,但是開血單前,你核對過病歷沒有?這位病人有沒有輸血的必要呢?”

楚珺被她一句一句軟刀子似的話逼急了,忍不住辯解:“我請示了楊主任,楊主任同意的。”

這話一出,氣氛一時緊張起來,年輕的醫生們紛紛低下頭不敢看陸晨曦也不敢看楚珺。楚珺口里說的“楊主任”是心胸外科主任楊帆,楚珺能進仁合做實習醫生,據說也是楊帆“特批”的。

陸晨曦眉頭一動,索性上前一步道:“哦……楊主任?楊主任看著病歷,讓你給沒有任何貧血指征,術中出血不到一百毫升的病人開輸血了?”

楚珺徹底噎住了。

正在這時,廣播聲響起:“心胸外科陸晨曦醫生,請速來急診科。心胸外科陸晨曦醫生,請速來急診科?!?

陸晨曦聽到廣播,揮手讓其他醫生散了,再看看眼前張口結舌的楚珺,既誠懇又無奈地嘆口氣道:“每年進修的名額就這么多,不合格的進來了,合格的就進不來,且珍惜吧?!?

陸晨曦說完就趕緊一邊匆匆下樓,一邊和急診的陳紹聰通電話詢問情況。聽聲音陳紹聰的酒已經醒了,條理清晰地說:“患者男性六十五歲,大咯血出血量超四百毫升,六分鐘前發生過窒息,清理血塊疏通呼吸道后緩解,再次出血?!?

陸晨曦問:“有以前的病史和檢查嗎?給我血壓、脈搏、心跳的數據……垂體后葉素給多久了?……準備氣囊管。”聽著情況她心里就覺得不太好,越發加快腳步,從儀器車和病人中間擠過去。突然只聽咔吧一聲脆響,她低頭一看,只見一輛綠色樂高汽車被自己踢散架。

同時一個小男孩炮彈一樣沖過來急得大聲喊:“我的車!你怎么走到我的機動車道來了?”然后手足無措地蹲在地上撿拾散架的零件。

陸晨曦著急地前后看了看,沒看到這男孩的家長過來,不得不蹲下身,夾著電話,抓了一把零件往車模型上湊,可忙亂間一個接口都拼不上。

“陸晨曦,你快到了嗎?”那邊陳紹聰急著催問。

而眼前的小男孩看她拼不上,已經哇的一聲哭出來:“你賠!我爸爸在病房拼了好幾天,這都讓你給弄壞了!你賠我!”

陸晨曦頭大如斗,只得對小男孩不停道歉,保證自己救完病人一定會賠給他一個新的,但小男孩哭得直抽氣,拖著她不肯放人。陸晨曦焦躁得快崩潰,突然,兩人身旁蹲下來一個人。只見他撿起兩塊零件,接在一起,聲音溫和穩定地說:“這是樂高creator系列的10242吧?我也有一個一樣的?!?

陸晨曦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他修長的手指熟練靈巧,沒幾下就拼出了一節。小男孩瞪著紅紅的眼睛看得開心起來,咧嘴說:“叔叔,你拼得比我爸爸快多了!”

那個陌生的男人點點頭:“是啊,你耐心等一會兒,我馬上給你全拼好?!?

小男孩高興地點頭。

陌生男人手上不停,看一眼旁邊的陸晨曦,對小男孩溫言道:“讓醫生姐姐先去忙好不好?”

小男孩也看看陸晨曦,終于松了口:“嗯,去吧,以后記得小心看路?!?

陸晨曦默默地望天,忍著氣說了句:“多謝啊?!毖杆俜畔率种熊嚹#话颜滦嘏七f給那個陌生的男人,說道:“要是有零件壞了,讓他家人到心胸外科來找我?!?

陌生男人低頭看著胸牌,只見上面寫著“心胸外科主治醫生陸晨曦”,抬頭平靜地回應了一個字:“好。”

陸晨曦站起來,立即飛快地向著急診科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卻忍不住回頭望了望。她很確定那個男人她之前從未見過,但他拼接車模的動作讓她有種奇怪的熟悉感,那樣的靈活、穩定,是帶著種專業范兒的,而且是屬于頂尖外科醫生的專業范兒。

遠遠看去,他依然埋頭專注地拼著車模。

陸晨曦想到急診科等著她的棘手病人,顧不上再想其他,轉過頭,越發加快了腳步。而這時那個陌生男人卻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她離去的方向——也只看到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陸晨曦大步沖進急診搶救室,一邊扭頭看著檢測器屏幕,一邊準確地拉開無菌臺的抽屜,抓出一次性橡膠手套,走到了病床前,手套已經戴好。

陳紹聰一見她,立刻拿著兩張檢查單過來,遞到她眼前,道:“這是患者的全血氣分析。”

陸晨曦一邊掃視著他手中的檢查單,一邊把聽診器塞進耳朵彎腰檢查病人。病人旁邊站著的年輕人和他略有相似,應該是病人的兒子。他一臉焦灼地跟陸晨曦解釋:“我爸咳嗽胸疼小半年了,時好時壞的,中間吃過藥好了不少了,可是剛到醫院就開始咯血了……”

陳紹聰在旁接了一句:“可夠危險,聽說剛才幸好有位高人出手相救,當場給做了急救,不然真等送來急診科可能都出事了……”

陸晨曦聽到這話,心里微微一動,但耳中患者咚咚作響的心跳聲漸漸壓過了周遭聲響,她反復聽病人左胸的情況,盯著監護器屏幕沉思片刻后摘下聽診器,轉身看向片墻上的CT(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片。

陳紹聰把包括加急CT在內的更多檢查單子遞過來,陸晨曦翻看后把單子一合,沖病人的兒子肯定地說:“可以確診是肺膿腫引起的咯血,必須手術?!?

對方似乎被“手術”兩個字嚇著了,張口結舌地問:“手術?不是不吐血了嗎?”

陸晨曦皺眉:“不吐是暫時的,病因還沒根治,準備做手術吧。”她說著摘下手套,抱著片子大步走出了搶救室。陳紹聰趕緊跟著她跑出來,邊跑邊招呼:“哎,你等一下!”

陸晨曦看看時間,腳下不停,匆匆地道:“傅老師正找我呢。趕時間,你讓患者輸血、補液,基本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之后,我給他做根治術,你讓他們先交押金簽字?!?

陳紹聰忍不住一把拉住她:“你先等等!”陸晨曦走得正快,被他拉得一晃,莫名其妙地瞪著他,正要發火,就聽得陳紹聰急火火地說:“他們是外地的,醫保關系不在咱們這兒,可能會有點麻煩。再說你們胸外現在有床嗎?”

陸晨曦也是急了,抖了抖手里的檢查單子,沖口說道:“我們胸外什么時候有空床等病人了?可病人這種情況,你能讓他回家等嗎?”陳紹聰被她說得當場噎住,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她轉身快步離開,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回去。

陸晨曦要去院辦,路過大廳時她忍不住張望了下,卻沒看到方才那個身影。

現任仁合醫院院長傅博文年紀六十來歲,斯文儒雅,他身邊站了幾個醫院的中層領導,醫管科科長離他最近,估計又在說維修器材的事兒。陸晨曦走過去,遠遠地看見眾人,在適當的距離停下腳步,向諸位領導點頭示意。

傅博文點點頭站住,對眾人道:“你們先去會議室等我,我馬上來?!?

待眾人離去后陸晨曦一笑走近,故意做出小心翼翼的樣子,然而眼神中卻帶著更多玩笑神色地問:“傅老師,我又犯啥事兒了?”傅博文嘆了口氣說:“你申請副高的材料我看過了。臨床成績足夠好,論文的質量也不錯,就是篇數太少了。你抓緊時間,把去年的胸外傷急救手術過一遍,找個點再寫兩篇。”

陸晨曦聽他說這事,臉上浮起不大樂意的神色,道:“那種沒話找話的文章我沒工夫寫。您看,我等會兒有臺食道癌的手術完了又得加臺,急診剛收的大咯血,晚上還有一臺肺癌也不能拖了?!?

傅博文打斷她:“那別的大夫不也是嘩嘩地出論文???”

陸晨曦不服氣地道:“‘嘩嘩’用得好,可不是嘩嘩地么,那根本就是在注水。東抄西湊地拼接湊篇數,有什么意義?凡是手術做不好,光會寫注水文章的,我看都該回院重修,年數就按文章數來?!?

傅博文聽得有點急了:“你胡扯什么!”

陸晨曦小聲道:“我扯了嗎,這不是事實嘛……”

傅博文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跟同事關系要搞好,對你評副高職稱有好處,對了,聽說你一大早的為輸血的事兒又不給人留情面,不就是個進修醫生嗎?”

陸晨曦倒是吃了一驚:“這傳得也太快了吧!對她我敢說什么呀,那是楊主任瞧上打算老牛吃嫩草的小美人,我哪敢……”她這話一出,傅博文真有點兒生氣了,怒道:“嘴上有把門兒的嗎?”陸晨曦不忿地道:“大家背后都這么說,又不是我一個人說的。我聲明啊,我可沒欺負她,是她的水平達不到我們的要求,楊主任還一直照顧她,科里的主治誰看不出來?”

傅博文瞪她一眼:“人家都看出來了,人家都說了啊?那你跳出來說什么?楊帆畢竟是你們科主任。”陸晨曦臉上浮起淡淡的諷刺:“我們科主任上個月自己的普通門診,可一次都沒出。擇期手術只做了四臺,兩個是報社的關系,兩個是醫藥公司的關系。沒研究價值、沒宣傳價值的手術,都推了,您知道嗎?”

傅博文聞言一愣,繼而無可奈何地看著陸晨曦嘆息道:“你別管別人,把自己的職稱先拿下來。你負責一個病區呢,手下好幾個副主任醫師,自己都沒個副高職稱,時間長了太不合適。”

陸晨曦剛才蔫蔫的,聽了這話倒來了精神,脖子一揚道:“誰不服氣誰干??!誰讓他們干不了呢?”

傅博文沒好氣地道:“你怎么知道沒人干得了?”然后迎著陸晨曦疑惑的目光,他拋出一句,“你不知道莊恕要來?簽了兩年?!?

陸晨曦驚訝地脫口而出:“莊?。考又荽髮W醫療中心的Owen Chuang?”

傅博文點點頭:“上星期敲定的,昨天晚上就飛回來了,說是今天一早就來上班。他來了,你在胸外年輕專家當中,臨床上可不敢說沒有對手了。”

陸晨曦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反而興奮地摩拳擦掌:“對手?傅老師,您可別這么抬舉我。我進修的時候,老師們只要是說起華裔外科醫生,一定都會提他,我在美國就沒見著活的,沒想到這回送上門兒來了。”

傅博文卻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陸晨曦見他的神情有點凝重,轉念問出一個關鍵問題:“我記得您早先想請他來交流的,他不是沒回音嗎?怎么現在愿意來了?”

傅博文面上沒什么表情,淡淡地道:“這次是楊帆聯系的?!甭勓躁懗筷厥钦娴某粤艘惑@,一時沒說出話來。傅博文微微蹙了蹙眉,似乎也是不解:“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說動的莊恕。要說給的待遇高,能高過加州大學醫療中心的待遇嗎?不可能啊?!彼聪虮砬橥瑯佑悬c復雜的陸晨曦,道:“總之,你不要再找任何借口,文章要發,跟同事關系要搞好,今年副高職稱要拿下來?!?

陸晨曦跟著他的話一直點頭:“知道啦,知道啦。傅老師,我還有手術,先干活兒去啦。”說完她一邊揮著手一邊快步跑開。嗯,莊恕,傳說中的天才華裔醫生要來了,這個讓老師為她擔心的“對手”,帶給她的,卻是十足的興奮,更讓她有了久違的對“競爭”的渴望。

她跑得很快,沒有看到身后的傅博文突然痛苦地捂著胸口,卻在有醫生走近時,趕緊裝作整理領帶掩飾過去,然后努力挺直身體快步走進自己辦公室,迫不及待地拿出了藥瓶,哆嗦著倒出藥片,塞進了嘴里。

然而此時,陸晨曦為了要不要給病人輸血又“欺負”了實習醫生的事已然傳遍了醫院,正主楚珺已經坐在了主任楊帆的辦公室,她斜斜地坐在辦公桌的一側,眉眼清麗,淚光瑩瑩,倒是實打實地非常委屈。她小小聲半帶哽咽地說:“3床那病人非要輸血的,我還請示過您,您當時也說,要尊重病人意愿,可是陸大夫她憑什么就認定是我縱容病人輸血呢?”

楚珺身后的小桌前,楊帆正在泡茶。他看著四十五六歲的年紀,偏分頭梳得一絲不亂,襯衫、領帶挺括整潔,連白大褂都異常服帖,沒有一絲皺痕,泡茶的動作也穩定有序不緊不慢。他將兩個青瓷蓋碗依次打開,將燒開的水壺從爐上提起,滾水注入蓋碗,洗杯,再將茶葉倒進蓋碗,慢慢地說:“陸大夫是傅博文院長的弟子,還在美國的心胸外科大師史蒂夫醫生組里學習過胸部微創手術,手術水平極高,除了傅院長,她誰也不看在眼里?!?

楚珺低著頭擦了擦眼淚,委屈地說:“我知道我是從小醫院來進修的,水平不行,但我本就是來學習的,被上級大夫罵也是做好準備的,可是陸大夫說話……也太損了,就跟要趕我走似的?!?

楊帆看了看表,指針剛剛指到八點三十分。他提起水壺,注水入蓋碗,同時聽到敲門聲響起來。楊帆會心一笑,不甚在意地對楚珺道:“小楚啊,既然你在那個組待得不開心,換個組好了。”說罷他把兩只蓋碗一扣,起身。

楚珺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楊帆徑直前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名修長高挑的男子,正是莊恕,對他牽牽嘴角:“楊主任,早上好?!?

楊帆將莊恕請到辦公桌前坐下,為他斟茶。楚珺這才反應過來楊帆方才那么悠悠然然地泡茶,是為了接待貴客,她只能默默起身。楊帆送她到門口,為她打開辦公室的門,放柔了聲音道:“陸大夫對下級大夫一向不留面子,有點情緒化。你是來進修的新人,不管她說得對不對,總歸是上司,忍一忍吧。”

楚珺“嗯”了一聲,好奇地看了一眼莊恕。而莊恕聽到了那句“陸大夫”,不禁想起了自己衣袋里裝著的那張胸牌上的“陸晨曦”,有片刻分神。

楊帆帶上門,踱回辦公桌前,頗有含意地道:“京城一別,轉眼得有二十多年了吧?!?

莊恕收回了心神,清晰地說:“二十八年?!?

楊帆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當年的毛頭小子,現在成心胸外科大專家了?!?

莊恕只道:“您可別這么說。當年如果沒有秦老師和您,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彼巡璞诺阶郎希抗廪D向楊帆辦公桌上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個梳著麻花辮子的漂亮姑娘和年輕時候楊帆的合影。

莊恕輕輕地嘆了口氣:“現在我終于回來了,而秦老師已經不在了?!?

楊帆也嘆息:“她真是人好福薄呀,你出國之后,她還每周去福利院幫忙,剛才那個小楚,就是在那會兒認識的?!?

莊恕心中忽然牽動:“楚大夫是孤兒?”

楊帆搖頭:“不是,她跟南南情況很像,小時候讓人販子拐賣過,幸好后來被解救了,送到福利院,父母也找到了?!?

莊恕似是釋然又似是遺憾:“哦,她還是很幸運的。”

楊帆問:“南南還是沒消息?”

莊恕低眉,聲音也低落下去:“過去了這么多年,當年的線索都湮滅了,談何容易啊。”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睏罘o他添點兒茶,看他神情蕭索地回了一句“謝謝楊主任”,擺擺手喝了口茶拉開了話題,“這次答應我回來,恐怕……不僅是為了就職和尋親吧?”

莊恕聞言眉心微動:“您是不希望我查嗎?”

“你人都在這兒了,我希不希望,有用嗎?”楊帆一笑。

莊恕盯著楊帆,平靜地說:“我的妹妹因此失蹤,母親因此而死,您說呢?”

楊帆也盯著莊恕,同樣聲音平靜:“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年參與那件事的人,還在位的,沒剩幾個了?!?

莊恕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準確地說……只剩他一個?!?

兩人都不再說話,眼中似有深意,直到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打破了沉默。

楊帆接起電話聽了會兒,立刻皺眉道:“這點事情,你跟病人解釋清楚不就得了?”

電話那邊卻立刻爆出爭吵聲。先是陳紹聰的聲音:“楊主任,這大咯血病人是陸晨曦收的,說了要做根治手術,讓轉上去,現在羅大夫又要退回我們急診……”

然后感覺是心胸外科的醫生羅晨一把把電話搶了過去,語速極快地說:“主任是這樣,陸大夫收的病人我去談簽字,可家屬一聽可能有并發癥,就問得花多少錢,我就跟他大概說了,人家就不肯簽字了,說是要回老家的醫院做,他們那兒的新農合能報銷。但這個手術可不簡單啊,我不敢讓出院,當然得退回急診了?!?

陳紹聰再把電話搶過來:“楊主任,病人不簽字也不肯走,也不能在急診住著吧。一大早急診樓道里就全是留觀的了,病患密度那么高,這病人病情那么重,我真是擔心感染??!”

羅晨湊到電話邊大聲道:“這就沒辦法了,國家規定急診不能拒收,他情況沒穩定,現在也不肯走,我們只能退回來?!?

……

楊帆拿著電話聽著,越聽越煩,怒道:“吵什么!吵能解決問題嗎?”

羅晨和陳紹聰一下都閉嘴了,電話里只聽得到兩人都不服氣的喘氣聲。

楊帆沉聲問:“陸晨曦跟病人說的入院手術嗎?”

羅晨回應道:“是啊?!?

楊帆問:“她當時沒敲定簽字嗎?”

羅晨道:“陸大夫上午有手術,在急診跟病人口頭敲定過就去手術室了,那我們……”

楊帆嘆口氣道:“我過去看看吧。”他放下電話,沖莊恕說道,“咱們這種大醫院啊,就是麻煩套著麻煩,病區的主管要是得力,大麻煩能化成小麻煩?,F在胸外一病區的這位陸晨曦,是沒麻煩也能給你惹出麻煩來?!?

莊恕聽到現在,再度聽到“陸晨曦”三個字,還帶著這么尖銳的評價,覺得衣袋里的胸牌有了點異樣的感覺,索性也跟著楊帆去了心胸外科。

一聽說是領導來了,老年病人的兒子張磊立刻對著楊帆急火火地說道:“我在急診已經交過一次五千塊錢押金了,這一說要手術,又讓交,說那五千塊錢做檢查、搶救什么的都不剩多少了。行,要說手術一下子就能好了,我也認了,可剛才大夫又說什么并并并……并什么癥?”

楊帆點點頭,溫和地解釋:“并發癥。你父親是肺靜脈畸形,有代償性交通支增生,有瘺,這種手術難度很大,術后并發癥的可能性也很大。”

“哦……”張磊估計也沒聽懂到底怎么回事,只是抓住一個點,苦惱地說,“反正這個并發癥又得要錢,你們這兒可比我們家那兒醫院貴多了?!?

楊帆表示理解地嘆口氣說:“唉,這確實是,我聽說,你們的情況在我們醫院做手術,費用醫保報銷有困難?”

莊恕一愣,仿佛沒想到楊帆會這樣說話,望向楊帆,神色中帶了驚訝,忍不住走近了兩步。

張磊卻覺得領導的話很是入心,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可我說回去做吧,剛才那大夫又說,我們小地方醫院做不了這手術,是真的嗎,不會吧?”

楊帆手指輕敲著護士臺上的病歷,依然是溫言寬慰地說:“你說的有道理,確實也沒有那么絕對,就是個概率嘛,在我們這兒做,做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張磊張大了嘴巴問:“可能性更大?那您這意思是,我們就算花這么多錢在這兒做了,也不見得能保命?”

楊帆苦笑著,手指輕敲著病歷道:“這個……在哪兒可都沒法跟你保證。”

張磊一聽,急得轉身在走廊里來回踱起步來,楊帆的手指還在敲著病歷,靜靜地看著他。

突然,張磊轉身,像是糾結許久終于做了決定的樣子,說道:“那我們不做了!哪兒都不做了!手術這么危險,我們就吃藥。反正我爸現在也不吐血了,再好點我們就出院,回家養去!”

楊帆的手指在病歷上輕敲一下,抓起病歷,溫和地說:“我尊重你的決定。”

莊恕聽到這里,眉頭跳了跳,微微瞇起眼睛,眼神中帶了探究。楊帆轉頭,正對上莊恕的目光,微微一怔,但也沒有多話,拿起病歷,對莊恕示意:“回去吧?!?

兩人回到楊帆辦公室,還沒等楊帆坐下,莊恕的問題就問出了口:“大咯血的根治止血手術,在一個縣醫院能成功完成的可能性有多大?”

楊帆把病歷往桌上一擱,自然地道:“這個手術當然是在咱們這兒做最合適,但患者不管是因為不愿意花錢,還是怕承擔風險不愿意簽字,我們都應該尊重患者的意愿。”

莊恕點點頭。

楊帆繼續解釋:“首診大夫的交流方式有很大問題。第一時間沒跟患者解釋清楚病情的兇險,大包大攬地就是一句話——手術,這就算簽字了。萬一病情有變化,對方完全可以說,你是大夫,你沒說清楚,到那會兒我們怎么辦?現在醫患關系既敏感又緊張,這么做,簡直就是給科室留隱患啊,你說呢?”他邊說邊坐下,端起蓋碗開始喝茶。

莊恕卻道:“我想看看這個病例?!彼f著拿起桌上大咯血病人張根才的急診病歷和各種檢查結果仔細翻看。

楊帆邊喝茶邊看著莊恕,有點捉摸不透。

品牌:謝小禾工作室
上架時間:2017-04-18 00:04:14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謝小禾工作室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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