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是一個沒有宵禁的國度,而且商業發達,和前朝的里坊制不同,城池大都是街巷制。
離皇宮越遠,街道便越熱鬧,可是對于整個臨安來說,最熱鬧的地方只有一個:
那就是夜晚的西湖。
元宵時候搭的燈山還沒拆去,不過也沒人去點亮就是了;蘇、白二堤上頭,三五步便升起一攤燭火,不是別的,正是晚上做買賣的生意人;至于湖上,那便更是熱鬧了,停靠著大小不一的樓船不下百艘,家家都打著自己的招牌,派了人在岸邊攬客。
露燕舫的船,是建炎四年的時候從淮西水師退下來的,深闊都是十丈,是真真的西湖之最;沒人知道它的東家是誰,但用腳趾頭想也能明白,能在臨安置辦下這等家業的,哪里會是什么凡人。
三教九流的人常常匯集于此,人多了,嘴就雜,嘴雜了,消息也就有了。
岳云在西湖邊上等了許久,一直等露燕舫的燈亮了,才與張節夫一同上了船來,照著之前岳飛手下的查探,那送去襄陽的書信里頭,怕是不止一封,是從這露燕舫出去的。
來得早,他得了個包廂,這花船上的老婦眼睛毒辣得很,一眼便瞧出來了這人是個當兵的,而照著大宋武人的身份,能有錢在自己這地方花銷的,便不是個普通當兵的了。
也不知是哪家的世子,龜婆反正不敢怠慢,招呼著幾個機靈的便領了過來,還給岳云介紹道:
“官人是要耍點清的,這幾位詩詞歌賦、吹拉彈唱樣樣在行,若是不滿意,您便盡管吩咐,船上的姑娘呀,多的是!”
岳飛管教得厲害,加上自幼長在軍中,岳云早早地便成了家,這種場合,他還是第一次來。
叫他殺人,那容易,不過叫他應付女人,那可真是為難了。
好在有個張節夫在,這老頭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倆是外地來的,就想來臨安做點兒買賣……”
“那簡單。”
不等他說完,龜婆便知曉了他的意思,消息嘛,臨安還有哪里的消息能比露燕舫更靈通的?
說著,便將一群姑娘又領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身后就只跟了一人了。
“南衣姑娘呀,家里頭從錢王的時候就開始做生意了!”
龜婆笑得和煦得很:“她三歲時便在揚州的鋪子里玩兒算盤珠子,到了十二歲時,已經獨自在家中的店里頭坐堂,和天南地北的人談買賣呢!”
“官人若是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問,那南衣姑娘就錯不了!”
張節夫冷哼了一聲,臉上盡是不屑:
“你這婆娘,是瞧我等外地來的,特地編造些話兒來誆騙了!這位姑娘真這么厲害,如何會淪落到你這船上,做……”
話說到一半,他便知道自己有些不禮貌了,不過那小姑娘卻是大氣,莞爾道:
“先生說的在理,不過常言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說‘登高必跌重’,榮辱二字,自古周而復始,哪怕是當年王謝堂前燕,也是要飛入尋常百姓家的。”
“奴家家破,幸得露燕舫收留,不敢說大話來蒙騙先生。”
張節夫聽她說話溫柔,朝著岳云投去了詢問的眼神,后者從坐進來開始就一直在喝茶,見老頭兒看向自己,便輕輕點了點頭。
“那便就你了!”
話音剛落,一陣熟悉的嗩吶聲,又響了起來。
龜婆臉上瞬間變了顏色,一邊喊著‘天殺星來啦!’一邊理也沒理這屋子里的兩人,直接轉身就跑了出去。
這架勢,和白日在長慶坊時候瞧見的眾人,一模一樣。
又是那個殺才!
南衣見岳云臉上似有不喜,只當這位小哥是吃過了蘇衙內的苦頭,徑直便入桌坐了下去,給兩人把酒斟滿,這才開口道:
“官人似乎與蘇郎有隙?”
岳云這才回過神來:“昨日剛到臨安,如何能與旁人結仇?不過是白日見這人欺凌老弱,沒想到在這里又遇見了,有些意外。”
南衣臉上的微笑像是刻上去的,連嘴角的幅度都沒變過:
“蘇郎呀,總是會做些叫人看不懂的事,官人想在臨安立足,這些事兒日后總是要看的。”
“看的習慣了,也就沒什么了。”
岳云有些驚訝:“這人欺壓百姓,已經是成為了常態?”
這里可是天子腳下!皇帝的眼睛邊上!
他知道秦檜家的人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但也沒想到,竟然囂張到了這個地步。
一時間,便從心里頭生出了計較來。
打了這么多年的仗,除了兵法謀略,他在岳飛身上學到的最深刻的東西,便是民心。
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以農家子的身份,卻成為了宋國幾大將里頭勢力發展最快的一個;一聲令下,北方起義軍便紛紛響應……
這些事情的背后,都是因為民心二字。
這蘇家的潑皮如此欺人,保不齊已經積累了多少的民憤,若是將其罪過記下來,到時候呈給趙官家……萬一,這成了個機會呢?
想到這,他就改了個主意,端起酒敬道:
“姑娘說得在理,不過我一外鄉來的,還是不太明白這位蘇衙內的手段。”
“你且與我說說,他是如何以勢壓人,又是如何弄得民怨沸騰的,也好叫我見識一下他的手段,免得日后沖撞了他,平白給自己惹了麻煩。”
這姑娘終于是換了個表情,她眉頭微皺,仔細地想了想:
“民怨……沸騰了嗎?”
張節夫腦子轉得快,聽了這話就曉得了岳云的意思,便附和道:
“叫你說你便說,哪里來的這么多話!把他做的惡事與我們說了,我們心里頭自有計較!”
惡事……
南衣點頭道:
“確實是有的。”
……
從長慶坊一路出來,蘇汴的噴嚏就沒停過。
也不知是哪個在背后辱罵,這罵得也忒難聽了些。
如今已經是二月了,不出意外的話,岳飛就要上書給皇帝了。
他今日來,便是來送信的。
雖然岳飛一次也沒有聽過自己的,但那是他的事情,該說的,蘇汴還是要說。
但他身份又敏感,所以不能直接的說,只能借人家的嘴來傳信。
這露燕舫上的姐們兒,就是最好的工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