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同瞅外面沒人,拎著半塊肉匆匆往家跑。
這年月誰家都不富裕,他怕被人看見,惹來不必要的事端。
“大同,明早上我等你。”
身后傳來阿笨的聲音。
父親下地去了,母親在里屋照顧奶奶。
楊大同將肉放進廚房,躡手躡腳出門。
等一出家門,他飛快朝學校跑去。
已經快八點了,要遲到了。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活著有什么勁,我還算個人嗎?還不如喝藥死了算了。”路過一戶人家時,傳來女人的嚎啕聲。
門口圍著一堆看笑話的人。
楊大同腳步一頓。
這是蠻嬸家,她是早些年從蜀地逃難來的,因為口音問題,村里人都喊她小蠻子。
蠻嬸的男人喝醉了老打她,每次蠻嬸都喊著要喝藥,喊了好多年。后來終于將幾個孩子拉扯大了,眼看就要享福了,蠻嬸卻真的喝了農藥。
他還記得,蠻嬸沒了后,她幾個孩子再沒回過家。
楊大同心里有些沉重,卻無能為力。
他加快腳步,想逃離這一切。
“大同,等等我,等等我”
身后傳來聲音,一個小不點邊追邊喊。
別看他小,卻跟楊大同父親同輩。
楊大同的父親叫楊慶春,慶字輩的,他爺爺叫楊玉書,玉字輩。
按字輩“百靈滋景祚,萬玉慶惟新”來推算,他本來應該叫楊惟同,可是到了他這一輩,沒人再按字輩取名了。
不光是他們兄弟倆,同輩的孩子都是如此。
傳統到了這一輩算是斷了。
前世從一零年前后,新聞媒體才開始報道,說農村只剩留守兒童跟老人,農村在空心化。
但其實很多細微處都已經顯露端倪,農村其實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在瓦解。
最終量變引起質變,引出一個沉重的話題——農村在消亡。
“慶立,你咋也這么晚?”楊大同有些驚訝,上上下下打量著楊慶立。
小蘿卜頭一個,日子比他們家還差。
“俺媽起來晚了。”楊慶立氣喘吁吁道,嘴里還嚼著饃。
他兄弟三人,兩個哥哥都輟學了,二哥還跟楊大同同歲。
楊大同又能說什么呢。
現在雖然年年都有兒童輟學,但還不算嚴重。
拿不出錢的,就把學生趕出教室,挨著墻根站著。
時值十月,小學生們卻在外面吹冷風,這是弟弟楊小同的親身經歷。
有的最終交了錢,重回教室,交不起的,就此離開了校園。
慘不忍睹。
同村的兒童,楊大同記得那一年,有一半輟了學。
同時期的城鎮職工,月工資已經在300-500區間。
而農村,連一百塊都拿不出的比比皆是。
混亂的年代啊。
這是強者的幸運,弱者的不幸。
楊大同有些感慨。
他們上的學校叫任莊小學,在鄰村一個叫任莊村的地方,有好幾里地。
那個打籃球的鄭海霞就是從這里走出去的。
兩人緊跑慢跑,但到了學校后,敲鈴聲還是過了。
這意味著兩人遲到了,好在學校很不正規,沒人在校門口查。
所謂的任莊小學,實則只有五個年級。從學前班,一年級到四年級,一年級一個班,每個班級四十多人。
生源少,學校規模也不大,師資力量更是......不忍直視。
連個師范大學畢業的都沒有。
高中畢業教初中生,初中畢業教小學生,這在很長的時間內,一直是底層農村的教育現狀。
楊慶立偷偷摸摸往教室跑。
楊大同卻停下來腳步,慢悠悠的閑逛,滿眼的回憶之色。前世從這里離開后,他就再未回來過。
后來想看,卻已經拆了,再無緬懷的機會。
一個禿頂中年人看到了他,見他跟遛彎的老大爺一樣,不由皺起了眉頭。
楊大同瞥了他一眼,轉過頭去,當做沒看到。
“回教室去”禿頂中年人惱了,騰騰騰走到他面前,訓斥道。
楊大同眼皮上翻,斜了一眼,這人他認識,學校的校長。
姓楊,叫楊挾娃,一個村子的,按輩分他還應該喊聲叔的。
但這人不是個玩意,幾年后將交不起錢的學生攆出教室站在外面吹冷風,就是他下的命令。
哪怕一個村子的,也半點情分不講,翻臉不認人。
“我找你兒子”楊大同說道。
“......”楊挾娃一愣,皺眉道:“你找玉祁干啥?”
楊大同已經不再理他,朝一個班級走去,那里遠遠的傳來彈吉他的聲音。
楊挾娃有些不放心,也跟了過來。
楊大同來到學前班,站在門外看到一個小年輕坐在講臺上,上身皮夾克,下身牛仔褲,頭發跟長毛狗一樣。
正閉著眼彈吉他,自彈自唱,滿臉陶醉。
邊上還放著一臺大錄音機,播放伴奏。
“我們都有一個家
名字叫中國
兄弟姐妹都很多
景色也不錯
家里盤著兩條龍
是長江與黃河呀
還有珠穆朗瑪峰兒
是最高山坡”
下面坐著幾十個四五歲的小娃娃,滿臉懵逼。
楊大同差點笑出聲來。
這家伙比他大好幾歲,高中沒畢業去了大城市闖蕩,沒半年灰溜溜回來了。
錢沒掙到一分,大城市街溜子做派卻學了個十成十。
整天提著錄音機,背著吉他在縣城賣唱,晚上也不回家,睡橋底下,美其名曰流浪歌手。
楊大同記得,這好像是八十年代大城市的潮流,他們這小縣城就連潮流都差了一代,整整慢了十年。
可惜小縣城風氣保守,被人當成耍猴的了,走到哪里都圍著一群人看熱鬧。
他還不自知,自我感覺還挺好。
把他老爹氣了個半死,將他揪回家,給他在學校找了個老師的行當,美其名曰教音樂。
放眼皮子底下看著,怕他再跑出去給自己丟人。
還別說,挺超前,現在小學哪有音樂課啊,初中才有。
但誰讓人家是校長呢,塞個人進來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就這樣,這家伙每天教一節音樂課,一周剛好把五個年級輪著糟蹋一遍。
但還是防不住這家伙偷偷溜進城賣唱。
有一點不得不提,別看沒溜,人倒不壞,跟他那不是玩意的爹截然不同。
他唱的這首《大中國》,原唱者高楓,去年發行的歌,旋律簡單,卻朗朗上口。一經發行很是火爆,好像還在裝墊兒臺得了獎。
“太陽出來我爬山坡
爬到了山頂我想唱歌
歌聲飄給我妹妹聽啊
聽到我歌聲她笑呵呵
春天里那個百花鮮
我和那妹妹啊把手牽
又到那山頂我走一遍啊
看到了滿山的紅杜鵑”
一首唱完,又來一首《大花轎》,唱的滿臉紅光。但如此情緒激昂的歌在教室里放合適嗎,也不怕把孩子嚇著。
這是去年底發行的歌,也挺火,裝墊兒臺也得了獎,歷史上還將登上98年的春晚。
楊大同不能讓他唱下去了,這家伙不說五音不全吧,但跟伴奏是一點沒對上。
一個人唱的挺嗨,聽的人可就難受了。
“咳”他重重咳嗽了一聲。
“楊大同,你咋來了,回你教室,別打擾我上音樂課。”被打斷節奏讓楊玉祁有些不悅,他擺著老師的架子道。
“你唱的不好”
一句話就讓對方炸了毛。
“先別急,你聽我唱一遍再說。”楊大同伸出手,指了指:“借你吉他用用。”
楊玉祁皺眉片刻,竟真的解下吉他,遞了過來。渾然沒有因為楊大同是個小孩子而嗤之以鼻。
而是打算聽聽再說,雖然心中早認為不會有什么結果。
但還是沒有心生輕視,揮手把楊大同打發走。
這就是楊大同說,他跟他那老爹截然不同的原因。
吉他帶子太長了,楊大同干脆坐下來,抱著用手掃了一下弦,臉上露出嫌棄之色。
“你買回來調過音嗎?”
“......”一句話就讓楊玉祁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楊大同試彈了一下,清清嗓子,開口唱道:
“曾經年少愛追夢
一心只想往前飛
行遍千山和萬水
一路走來不能回
......
啊給我一杯忘情水
換我一夜不流淚
給我一杯忘情水
換我一生不傷悲”
楊玉祁張大了嘴巴,楊挾娃靠近了些,也是難以置信。
“聽出這是什么歌了嗎?”楊大同淡淡問道。
“聽,聽出來了”楊玉祁咽著吐沫,囁嚅道:“香江劉天王的《忘情水》。”
“嗯”
楊大同點點頭,這是樓得華94年出的同名專輯,得了香江十大中文金曲獎。
除了《中國人》《恭喜發財》等特色歌曲外,這首《忘情水》跟《冰雨》算是劉天王最知名的兩首了。
劉天王那嗓子,怎么說呢,但誰讓人家歌曲選的好呢。
一般人還真唱不出那味道。
歌跟人如此契合,滿天下也找不到幾個人了。
“比你唱的怎么樣?”楊大同問道。
“比我好”楊玉祁鬧了個大紅臉,但還是認真點頭,有那么心服口服的意味了。
“你咋會唱歌?”楊挾娃忍不住了,臉色狐疑。
“哦,我有個親戚,首都音樂學院的大學生,跟他學的。”楊大同淡淡說道,一句話說的兩人啞口無言。
這當然是胡咧咧,但卻能鎮人。
首都,音樂學院,大學生,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太高端了,對小城市農村人來說是難以想象的。
“我打算去賣唱”楊大同瞥了眼楊玉祁,慢悠悠說了一句。
楊玉祁激動了,楊挾娃登時變了臉色,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等他說什么,楊玉祁拉著楊大同已經跑了出去。
前方,楊玉祁賣力蹬著車蹬子,楊大同背著吉他坐在后座。
后方,楊挾娃追在后面破口大罵。
“鱉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