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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論中國宗教 一

宗教為西方文化體系中重要一項目。中國文化中,則不自產(chǎn)宗教。凡屬宗教,皆外來,并僅占次要地位。其與中國文化之傳統(tǒng)精神,亦均各有其不相融洽處。此一問題,深值研尋,加以闡揚。

宗教重“信”,中國人亦重信。如孝、弟、忠、信,五常之仁、義、禮、智、信。惟西方宗教信在外,信者與所信,分別為二。中國則為人與人相交之信,而所重又在內(nèi)。重自信,信其己,信其心。信與所信和合為一。孔子曰:“天生德于予。”《中庸》言:“天命之謂性。”《易·系辭》言:“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孟子言:“盡心知性,盡性知天。”中國人觀念中之“天”,即在其一己性命內(nèi)。所謂“通天人,一內(nèi)外”者,主要即在此。離于己,離于心,則亦無天可言。故中國人所最重要者,乃為己之教,即“心教”,即“人道教”。

中國人亦非不重神,但神不專在天,不專屬上帝,亦在人在物。孟子曰:“圣而不可知之謂神。”則圣人即是一神。周濂溪言:“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是圣人之更高境界,即當(dāng)為一天人,即神人。“圣”之與“天”與“神”,亦和合為一,故“尊圣”即可謂乃中國之宗教。

中國人亦非不信有靈魂。古人言“魂魄”,“魂”指心之靈,“魄”指體之能。又言人之死,骨肉腐于土,魂氣則無不之。則魂魄雖和合為一,亦可分別為二。魄附于身,魂在心,乃可流散于外,有不與其軀體以俱盡者。其實軀體腐爛,亦化為氣,同一流散。惟中國人之視心身則有別,即視魂魄有別,亦即視神物有別。中國人乃于和合中見分別,亦即于分別中見和合。雖有分別,仍渾然和合為一體。西方人天與人別,內(nèi)與外別,僅主分別,不復(fù)和合。但謂中國人有和合,不再有分別,則亦失之。

人死為鬼,鬼與人有分別,鬼與神亦仍然有分別。人之生,其心能通于他人之心,能通于古人之心,又能通于后世人之心,則此心即通于天地而為神。但不能人人之心如此。不能如此,則為一小人,其死則為鬼,不為神。惟有共同之心,則生為圣為神,通于天,而無死生之別。中國古人稱之曰“不朽”。朽者在物在身,不在心。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皆指“心”言。

人文之不朽依于自然之不滅。中國人亦言心氣、性氣、生氣、魂氣、神氣。亦言天氣、地氣、山川之氣。凡言“氣”皆自然。又言才氣,而不言德氣。才亦人人俱有,見于外,屬自然。德存于內(nèi),學(xué)養(yǎng)所成,屬人文。韓愈言:“足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西方人亦言性,而不言德。德則為中國人獨有之觀念,而為其他民族所少見。神可有德,而鬼則無德。若其有德,則亦為神,不為鬼矣。

人死而魂氣無不之,生者之心則追念不已,而希其歸來,故有招魂之禮。又設(shè)為神位,希其魂氣之常主于此而不散。如生則魂氣常主于身,今則以木代身,希魂氣之常駐。至于軀體,則必朽腐,埋葬之而已。此為中國人重魂不重魄一證。但人死后是否有魂,此魂是否能歸來常駐此木,此則有待人之信。西方宗教,信不求證。如上帝,如天堂,如靈魂,信其有,斯止矣。在科學(xué)與生物進(jìn)化論上有種種反證,但宗教信者可以置之一旁不理不論。則宗教與科學(xué)及生物進(jìn)化論,可以顯相分別,而不害其各有存在,各有發(fā)展。但中國則不然。必求和合,凡信必求證,所謂“無證不信”是也。則人死之有魂氣存在,又于何證之?曰:皆信之吾心,無反證即可矣。以信在心,無反證,即心安而理得,故可信也。

生人見鬼,東漢王充疑之。謂人有生死,衣服無生死,何以生人見鬼亦穿衣服。此之謂“反證”。但鬼是一具體,而魂氣乃一抽象。具體可尋反證,抽象則不可求反證。魂兮來歸,無反證可得,則可信之而心安矣。骨肉葬于土,恐有發(fā)掘,故設(shè)為墳?zāi)梗瑲q時祭拜,斯亦心安。祠堂神主,魂氣所歸,則可晨夕敬禮,其侍奉較之墳?zāi)构侨猓笄谟冗h(yuǎn)過之。

西方之上帝乃一具體存在,中國之天則屬抽象存在。具體必求證,而上帝之在人世,則無可證。故耶穌言“凱撒之事凱撒管”,為其無可證,乃分上帝、凱撒而二之。耶穌釘死十字架上,乃凱撒事,上帝亦不能管。穆罕默德繼耶穌而起,故使其信徒一手持《可蘭經(jīng)》,一手持刀,亦要管凱撒事,庶不致再上十字架。然而既持刀,而人世戰(zhàn)爭不必盡能勝,則上帝神靈豈不有反證。耶、回二教同一上帝,究竟孰真孰假,誰是誰非,此亦無證,但亦可互作反證矣。

西方人信上帝,又信有魔鬼。上帝具偌大神力,宜可使不再有魔鬼之存在。信有魔鬼,亦即信上帝一反證。西方人僅重其“所信”,乃不重“信者”。信者受魔鬼擾,則其靈魂受災(zāi)禍。得上帝保佑,而災(zāi)禍?zhǔn)济狻V袊藙t信其己,魔鬼上帝皆在己之一心。己心不受魔鬼之?dāng)_,則魔鬼亦無以擾之。魔鬼上帝之于己心,亦和合為一。而外力所在,有所不計。乃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惟尊一己之德性,置身之死生于度外者。

中國既更重在信者之自身,則生平行事,果使問心無愧,縱不侍奉上帝,上帝亦不加罰。即如為臣事君,果使盡日祈禱,希君加賞,使遇明君,則決當(dāng)斥之,不使在朝矣。中國人所重乃在己之“道義”,不計身外之功利。以農(nóng)事為證,己之耕耘,必配合之于天時地理五谷之性。己之所能盡力者有限。故但問耕耘,莫問收獲,惟求自盡己責(zé)。但業(yè)商者不如此想。其貿(mào)易謀利,乃是一種功利,非道義。功利則須仗不可知之外力,于是信仰其外在者,惟求于己有功有利。如上帝,能使己之靈魂死后上天堂,則其宗教信仰,亦屬一種功利觀。

《尚書·太甲篇》有言:“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農(nóng)夫三年耕,有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則遇天時水旱,可以無患矣。是天作孽猶可違也。使己不負(fù)耕耘之責(zé),則百畝之地,寧不荒蕪,是自作孽不可活也。商業(yè)民族則不如此想,貿(mào)易求利,其外在所遇不可知,此乃西方宗教信仰崇奉外力所由起。

印度釋迦所提倡之佛教,雖亦同是宗教,然與西方耶、回二教有大不同處。一則釋迦言“涅槃”,乃抽象辭,與耶、回二教之上帝天堂為具體性者不同。二則釋迦言塵世“生、老、病、死”四苦,皆由生前作業(yè)來。生前作業(yè),乃人類本身事,與耶、回二教之信靈魂非人世現(xiàn)實者又不同。三則釋迦乃以一皇太子離家出走,菩提樹下得悟,又經(jīng)修煉始成佛,與耶穌、穆罕默德之自始即由上帝命其傳教,初不經(jīng)由其自身之特殊修煉者尤不同。信佛教,同經(jīng)修煉,同得成佛。耶、回二教,信者僅得靈魂上天堂,決不得同成為耶穌與穆罕默德,此又大不同。又佛教雖信者同得成佛,而依信者各自之修煉,又遞有階梯,如佛之下有菩薩,菩薩又分十地。耶、回二教信徒則一律平等,同此祈禱,同此歌頌。僅任職教會者,有地位之不同。教皇乃經(jīng)選舉,已凱撒化。及其死,亦僅得靈魂上天堂而止。抑且諸佛乃在諸天上,即諸天亦來聽佛法。耶、回教中之上帝,則絕不來聽耶穌與穆罕默德以及歷代教主之傳道。故耶、回二教,乃于平等上有極大一不平等。佛教則于不平等上有絕大一平等。此皆其大不同處。

佛教來中國,乃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其近似處,但亦有一大不同處。佛教與耶、回二教同對人生抱“悲觀”,而中國人對人生則抱“樂觀”。佛教在中國已極盛行,宋代理學(xué)家起,周濂溪教二程尋孔顏樂處,而生老病死不為苦,此即對佛教一反證。茍使反之吾心,信孔顏儒道,亦在救世救苦救難,而吾心則樂,則何必效釋迦之逃避出世。中國人之由釋返儒,則仍在其一心。即理學(xué)興起前之中國高僧,亦知反之己心,則即身可以成佛,立地可以成佛,而無前世作業(yè)之為障。南北朝時,竺道生已闡其義。唐代禪宗,更盛唱其說,而天臺、華嚴(yán)相與助成之。此為中國化之佛教。

印度地居熱帶,生活易足,人心懶于工作,易于厭世。中國地居溫帶,以農(nóng)立國,勤勞節(jié)儉,乃為生之本。故佛教主“出世”,而中國人則安于“入世”。此乃中印雙方之大不同處。西方人入世必“尚爭”,中國人入世則“尚和”。此又中西雙方之大不同處。

和則生樂。中國人言“樂天知命”,樂天即知命。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乃知天之所命于己者,此即“為己”之道。中國人言“道”,有天道,有人道,人道之大者為“仁”。曾子言:“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yuǎn)乎。”仁道即人道,亦即天道。以為己任,則即為己之道。死而己之責(zé)任方盡,乃得休息。惟仍有后人,繼續(xù)任此一大任。此為中國信仰之特殊處。

人之生必歸于死,此亦天命,人人易知。人之生必付以一番責(zé)任,此則非人人所知。天既付人以責(zé),又必付人以能任此責(zé)之一番才能,中國人稱此曰“德”。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是也。此德亦稱之曰“性”。《中庸》言“天命之謂性”是也。然人具此德性,未必能發(fā)揮為才能,以善盡此責(zé),則必待于學(xué)。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xué)也。”“忠信”乃天命之性,而“學(xué)”則是為己之道。人必先學(xué)而后教。茍其不學(xué),又何以教。孔子曰:“學(xué)不厭,教不倦。”學(xué)而不教,斯亦可謂之不仁。但學(xué)在先,教在后,故宗教之在中國不盛,而惟學(xué)為盛。《論語》二十篇,開首第一字即為一“學(xué)”字,此可證矣。故宗教信在外,而中國人則信在內(nèi),首當(dāng)信己之能學(xué)。

己之學(xué),首要則在“立志”。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是也。孔子七十,始曰:“從心所欲不逾矩。”故中國人之教,乃教人立志為學(xué),其所學(xué)則為道。孔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是也。其道則曰為己之道,以達(dá)于人道,通于天道。其發(fā)端則在己之一心,其歸極亦在己之一心。故若謂中國有教,其教當(dāng)謂之“心教”。信者乃己之心,所信亦同此心。其實世界人類其他各宗教亦可謂同是一心教。歐洲人之心,在其各自之個人,本無心于斯世斯人,其所奉之教,乃猶太人耶穌所創(chuàng)立。耶穌已預(yù)為歐洲人留下一地位,曰:“凱撒事凱撒管。”但不僅耶穌上了十字架,直至近代之核子武器,皆屬凱撒事,上帝不能管,此亦見歐洲人之心。耶穌之言,亦久而有驗矣。

一手持《可蘭經(jīng)》,一手持刀,此亦阿拉伯人之心。離家兀坐山洞中,或大樹下,此為印度人之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為中國人之心。凡教必本于心,此亦中國古人所創(chuàng)之“人文大道”,可以證之當(dāng)前全世界之人類而信矣。

近代國人則惟西方是慕,然不熱衷于其宗教,獨傾心于其科學(xué),此選擇亦可謂妙得其宗矣。科技為今日國人所競崇,先以賺人錢,最后必達(dá)于要人命。核子武器誠屬科技之最尖端。果使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幸不發(fā)生,而科技繼續(xù)進(jìn)展,則必有不上戰(zhàn)場,核武器不待使用,而更有不見痕跡之新殺人利器之出現(xiàn)。如是則世界真有末日,而死者靈魂盡得上天堂,一切事盡由上帝管,更不由凱撒管,耶穌之言,亦久而有驗。耶穌之最先宗旨亦或可由此而達(dá)矣。我誠不勝其為靈魂界慶賀,但亦不勝為生命界悲悼矣。然果使人心能變,人同此心,孔子魂氣依然流散天地間,則或有中國人所崇奉之心教之所想象之一境之出現(xiàn)。縱不在中國,或可出現(xiàn)于西方。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亦安知其必?zé)o此一可能。此其為中國信仰之最后希望乎?我日禱之,我日禱之。

一神多神,又為近代國人衡評中西宗教信仰高下一標(biāo)準(zhǔn)。惟中國之多神,亦中國人心一表現(xiàn)。凡中國人所親所敬,必尊以為神。如父母生我,乃及歷代祖宗,皆尊以為神。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人物,縱歷數(shù)千年以上,中國人亦必尊以為神。士、農(nóng)、工、商四業(yè),除商業(yè)外,孔子為至圣先師可不論,如稷為農(nóng)神,夔為樂神,其他百工尊以為神者難縷舉。自人文界推至自然界,吾心亦莫不有敬有親。敬而不親,于心有憾。親而不敬,于心有愧。故天地亦如父母同尊為神。敬之與親有間,則禮生焉。“禮”者,體也。天地萬物,實與心為一體。而此體之本,則在我之心,此即孔子之所謂“仁”,而《中庸》則謂之“誠”。“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于我心而見其真實不二,斯得之矣。故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然非禮亦無以見仁,猶之無軀體亦無以生魂氣。故中國人言天必言地,茍非有地,則亦不見有天之存在。故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而夫子之自言則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jǐn)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夫子之文章亦惟子貢之徒乃始得聞。故中國人之教,以心之親為先,以心之敬為后。知其親,仁也。知其敬,則為智。而教親教敬,則重在行。行之真實不虛,則禮是矣。禮不僅在人與人之交往,又必遍及于凡可親而敬者。故在家有灶神,鄉(xiāng)村有土地神,城區(qū)有城隍神。名山大川,所至有神。遠(yuǎn)之有太陽神、月神、北斗星神。吾生四圍,凡所接觸,多所敬,多所親,遂多尊以為神。孔子曰:“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則心與神為一。通天人,合內(nèi)外,皆此心,皆有神,皆有禮。則天地亦只是一篇大文章,故中國人之教亦稱“文教”,又稱“禮教”,則多神又何鄙夷之有。

中國人又常“神圣”連言。“圣”言其德,“神”言其能。如謂神工神能是也。工能見于外,而德則存之內(nèi)。然茍使無德,又何來此工能。西方人重能不重德,凡神皆以其工能言,而不稱其德。近代國人則以己所尊崇之德,轉(zhuǎn)以奉之西方。如耶穌誕稱圣誕,新舊約稱《圣經(jīng)》。其他凡耶教中一切皆稱圣,如稱圣約翰、圣彼得、神圣羅馬帝國等是矣。甚至奧林匹克運動會傳遞火把,亦稱圣火。但中國觀念神在外,圣在內(nèi),惟通天人一內(nèi)外,乃以神圣連稱。如中國人稱“天地君親師”,縱亦言天地之大德,終不言圣天圣地,亦不言天圣地圣。司馬遷所謂“天人之際”即在此。人有圣德,而可上通于神,則在其魂氣,不在其軀魄。故中國人之于政治領(lǐng)袖,亦只希其為圣,斷不以神望之。至如父母,則不必盡為圣,所謂“父子不責(zé)善”是也。而親之更勝于天地。“親”之,斯亦“敬”之矣。父母可與天地同敬,而君王天子則決不能與父母同親。至于師,則可敬亦可親,所謂心喪三年,則師之由敬得親,而其親乃可等于父母。君雖當(dāng)敬,但親不如師。猶之地之可親,亦勝于天。此其當(dāng)親當(dāng)敬,可親可敬,豈非皆一本于己心。故中國之教亦稱“名教”。天、地、君、親、師,皆于其一體中分別所立之名。惟此體則本之一心。而此心則即古人之所謂魂氣也。由是言之,故惟孔子魂氣不散,宜為吾國人惟一之信仰所在矣。則果謂中國亦有宗教,宜稱為“孔教”,亦無疑。

(一九八三年七月《東方雜志》復(fù)刊第十七卷第一期,原題名《中西宗教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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