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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異,斯學術亦異。中國重“和合”,西方重“分別”。民國以來,中國學術界分門別類,務為專家,與中國傳統通人通儒之學大相違異。循至返讀古籍,格不相入。此其影響將來學術之發展實大,不可不加以討論。

晚清之末,中國有兩大學人,一康有為,一章炳麟。其時已西化東漸,而兩人成學皆在國內,未出國門一步。故其學皆承舊傳統。康氏主今文經學,章氏則主古文經學。而世風已變,兩人雖同治經學,其崇儒尊孔之意實不純,皆欲旁通釋氏以為變??凳现小缎聦W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并自號長素,其意已欲凌駕孔子。其為《大同書》,雖據《小戴禮記·禮運篇》“大同”一語為號召,但其書內容多采釋氏。惟康氏早已致力實際政治,謀求變法維新,故其宏揚釋氏者并不顯。章氏以為文排滿下獄,在獄中讀釋氏書,即一意尊釋,而排滿之意則無變。自號太炎,乃尊顧炎武之不仕清廷,而亦顯有凌駕顧氏之意。此下著書,皆崇釋抑儒,孔子地位遠在釋迦之下。如其著《國故論衡》,一切中國舊傳統只以“國故”二字括凈?!罢摵狻眲t僅主批評,不加闡申。故曰:“中國有一王充,乃可無恥?!逼浔沙鈧鹘y之意,則更昭之矣。惟其書文字艱拗,故其風亦不揚。

章氏去日本,從學者甚眾,然皆務專門,尠通學。惟黃侃一人,最為章氏門人所敬,則以其猶守通學舊軌。康氏門人少,惟梁啟超任公一人,早年曾去湘,故亦受湘學影響,知尊湘鄉曾氏。先創《新民叢報》,后改為《國風報》。創刊辭中大意謂,國風相異,英法皆然,中國亦當然。其識卓矣。后為《歐洲戰役史論》,敘述當時歐洲第一次世界大戰之來源,提綱挈領,要言不煩。如任公,實當為一史學巨擘。惜其一遵師旨從事變法維新之政治活動,未能專心為學,遂亦未臻于大成。

及第一次歐洲戰役既畢,任公游歐歸來,草為《歐游心影錄》一書。大意謂,歐洲文化流弊已顯,中國文化再當宣揚。其見解已遠超其師康有為游歐歸來所草《十三國游記》之上,而亦與太炎大不同。惜任公為學,未精未純,又不壽,年未六十即辭世,此誠大可惋悼矣。

與梁任公同在北平講學者有王國維靜安。先治西學,提倡《紅樓夢》。新文學運動受其影響甚大。然靜安終以專治國故,名震一世。當時競治殷墟龜甲文,而國維教學者,應先通許氏《說文》為基礎??芍^當矣。惜靜安亦不壽,先任公而卒,亦大堪惋悼。

胡適之早年游學美國,歸而任教于北京大學,時任公、靜安亦同在北平。適之以后生晚學,新歸國,即克與任公、靜安鼎足并峙。抑且其名乃漸超任公、靜安而上之。蓋自道咸以來,內憂外患,紛起迭乘,國人思變心切,舊學日遭懷疑,群盼西化,能資拯救。任公以舊學加入新思想,雖承其師康氏,而所學實有變。適之則徑依西學來講國故,大體則有采于太炎之《國故論衡》。惟適之不尊釋。其主西化,亦不尊耶。而其譏評國故,則激昂有更超太炎之上者。獨靜安于時局政事遠離,而曾為宣統師,乃至以留辮投湖自盡。故三人中,適之乃獨為一時想望所歸。而新文化運動乃竟掩脅塵囂,無與抗衡。風氣之變,亦誠有難言者。

舊學宏博,既需會通,又求切合時宜,其事不易。尋瑕索疵,漫肆批評,則不難。適之又提倡新文學白話文,可以脫離舊學大傳統,不經勤學,即成專家。誰不愿踴躍以赴。其門弟子顧頡剛,承康氏“托古改制”義,倡為疑古,著《古史辨》一書,尤不脛而走,馳譽海內外,與適之齊名。同時有馮友蘭芝生,繼適之《中國哲學史》首冊之后,續為《中國哲學史》一書,書中多采任公諸人批駁胡氏意,其書亦與適之書同負盛名。對日抗戰時,余與芝生同在湘之南岳,以新撰《新理學》手稿示余,囑參加意見。余告以君書批評朱子,不當專限“理氣”一問題。朱子論“心性”,亦當注意。又其論“鬼神”,與西方宗教科學均有關,似亦宜涉及。芝生依余意,增《鬼神》一篇。并告余,朱子論心性,無甚深意,故不再及。并在西南聯大作講演,謂彼治哲學,乃為神學。余治史學,則為鬼學。專家學者,率置其專學以外于不論,否則必加輕鄙,惟重己學有如此。于是文學、史學、哲學,及考古發掘龜甲文等各項專門之學,一時風起云涌,實可謂皆自新文化運動啟之。

但適之提倡新文化運動,其意不在提倡專門,凡屬中國舊學,逐一加以批評,無一人一書足資敬佩。亦曾提倡崔東壁,然亦僅撰文半篇,未遑詳闡。適之晚年在臺灣出席夏威夷召開之世界哲學會議,會中請中、日、印三國學人各介紹其本國之哲學。日、印兩國出席人,皆分別介紹。獨適之宣講杜威哲學,于中國方面一字不提。則適之所主持之新文化運動,實為批評中國舊文化,為新文化運動作準備。當時有倡“全盤西化”之說者。而適之僅提倡“賽先生”科學與“德先生”民主兩項。于宗教則避而不談,又主哲學關門。適之有“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一語。其所假設者,似僅為打倒孔家店,中國舊文化要不得。一意廣泛批評,即其小心求證矣。至“民主”“科學”兩項,究當作何具體之開創與設施,則初未之及。亦別有人較適之更作大膽假設者,如線裝書扔毛廁,廢止漢字,改為羅馬字拼音等。又如陳獨秀之主張共產主義。適之對此諸端,則并無明白之反對。要之,重在除舊,至于如何布新,則實未深及。

不幸而日本東侵,“政府”播遷來臺,而一切情勢皆大變。臺灣惟科學、民主兩項仍在提倡。而中國舊文化、舊傳統、舊學術,則已掃地而盡。治學則務為專家,惟求西化。中國古書,僅以新式眼光偶作參考翻閱之用,再不求融通體會,亦無再批評之必要。則民初以來之新文化運動,亦可謂已告一段落。

繼此當有一大問題出現。試問此五千年摶成之一中華大民族,此下當何由而維系于不壞?若謂民族當由國家來維系,此國家則又從何而建立?若謂此一國家不建立于民族精神,而惟建立于民主自由。所謂“民”,則僅是一國家之公民,政府在上,民在下,無民族精神可言,則試問西方國家之建立其亦然乎?抑否乎?此一問題宜當先究。

又所謂分門別類之專家學,是否當盡棄五千年來民族傳統之一切學問于不顧?如有人謂,非先通康德,即無以知朱子。但朱子之為學途徑與其主要理想,又何嘗從先知康德來。必先西方,乃有中國,全盤西化已成時代之風氣,其他則尚何言。

早于治朱子必先通康德之說之前,已有人主張不通西洋史即無以治中國史。于是“帝王專制”與“封建社會”之兩語,乃成為中國史之主要綱領。又如謂非取法西方文學,即無以建立中國之新文學。于是男女戀愛、武力打斗,乃為現代中國新文學必所共有之兩項目。以此而言,一切學術,除舊則除中國,開新則開西方。有西方,無中國,今日國人之所謂現代化,亦如是而止矣。

余曾著《中國學術通義》一書,就經、史、子、集四部,求其會通和合。今繼前書續撰此編,一遵當前各門新學術,分門別類,加以研討。非謂不當有此各項學問,乃必回就中國以往之舊,主“通”不主“別”。求為一專家,不如求為一“通人”。比較異同,乃可批評得失。否則惟分新舊,惟分中西,惟中為舊,惟西為新,惟破舊趨新之當務,則竊恐其言有不如是之易者。

此編姑分宗教、哲學、科學、心理學、史學、考古學、教育學、政治學、社會學、文學、藝術、音樂為十二目。其名稱或中國所舊有,或傳譯而新增。粗就余所略窺于舊籍者,以見中西新舊有其異,亦有其同,仍可會通求之。區區之意,則待國人賢達之衡定。

一九八三年冬錢穆自識于臺北士林之外雙溪時年八十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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