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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本書的寫作肇端于1998年,當時我尚在密歇根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在準備進行候選資格考試時,我告訴考試委員會的一位委員殿村仁美,迄今無人就豐臣秀吉入侵朝鮮一事撰寫過英文專著,不免有些奇怪。[1]她回答:“你何不自己來寫?”我早已對軍事歷史產生興趣,聽聞此言,仿佛醍醐灌頂。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我主要研究前近代的中國史,學術訓練多來自漢學。我的第一導師張春樹博士認為,我的論文應該側重于中國。在那個學期,他開設了一個史料研讀班,我和其他學生可以在班上閱讀自己所選擇領域的基礎史料。我決定著手閱讀關于明朝對日本入侵的反應的基礎漢文史料,目的是將這場戰爭放入明朝軍事衰頹的廣泛背景中進行考察。

然而,至少可以說,我的發現頗令人驚訝。明朝入援朝鮮,是所謂“萬歷三大征”的第二役。第一役是平定西北邊境要塞寧夏的兵變,從前的蒙古降將哱拜試圖勾結草原勢力,某種程度上復興蒙古帝國。第三役是平定世襲土司楊應龍發動的西南夷叛亂。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將萬歷三大征貶為晚明文人的“歷史虛構”。盡管如此,仔細研究存世的主要史料,不難發現,有必要對這些戰事進行更準確的解釋。[2]張春樹博士認為這個題目不錯,我的博士論文便由此誕生。

閱讀了小部分萬歷三大征的基礎史料之后,我對三大征的先入為主的看法就發生了改變。盡管黃仁宇認為,將這些戰役拼湊在一起毫無根據,但事實上它們多少是同時進行的。對于明代國家來說,三大征皆是宏大戰略設想的一部分。就某一場戰役進行的廷議,常常涉及其他戰役的需要,同一批明軍將士往往參加了三大征的一次或幾次戰役。要成功進行這些戰役,意味著要在遙遠的距離和迥異的地形上調集數十萬大軍。任何近代早期軍事史的研究者都懂得,有能力在任意距離上動員、裝備和供給如此龐大的軍隊,足以顯示高水平的軍事和行政效能。此外,朝鮮和日本的史料記載并未將明軍斥為一無是處、技不如人,相反的說法倒是不少,尤其是關于明軍火器的威力。

此后,我繼續閱讀了數千頁的一手史料,這些史料數百年來幾乎無人問津,由此我愈加確信,明朝在三大征中取得的成就,其實屬于范圍更廣的一次軍事復興,這次軍事復興自16世紀70年代延續到17世紀前十年。這數十年間,明帝國沿著全部邊界采取了積極的,甚至是擴張主義的軍事姿態,不是滿足于防御,而是愿意深入蒙古地區進行精準打擊,擄掠馬匹和其他牲畜,擾亂敵對的游牧民。明朝還鼓勵漢人移屯邊疆,這一舉動也涉及蠻夷的文化歸順,盡管時而適得其反。

上述改革的推動力,似乎一方面源自1567年解除長期海禁而造成的有利的經濟環境,由此,美洲白銀大量輸入,刺激了加速貨幣化的經濟;另一方面,有遠見卓識的大學士張居正(1525—1582)在1572年至1582年當權,他還是年輕的萬歷帝的老師。張居正堅信強兵的重要性。張海英指出,張居正的政治目標,以及他推行的行政和經濟改革,都源自強兵的愿望。[3]一手史料顯示,張居正將這些觀念傳給了他的門人,而門人接受了這些觀念,并在張居正逝世和因黨爭遭到污蔑后,仍然試圖效法張居正。

同樣,一手史料也表明,應該重新審視萬歷帝的個性及其統治。明末以降的流行見解認為,萬歷帝貪婪、懶惰、吝嗇、任性,沉溺后宮美色,不理政事。事實上,《明史》編纂者斷言:“明之亡,實亡于神宗,豈不諒歟?!焙笫罋v史學家,深受幾乎普遍貶抑萬歷帝的史學傳統的影響,往往不加批判地重復這一論斷。[4]這種敵對情緒,似乎源自如下事實:萬歷帝(如本書后續章節中所見)積極追求自身對明代中國的愿景,常常支持和庇護武官,使他們免遭文官的彈劾,而文官集團在晚明朝野有壓倒性的影響力。[5]

因此,我的博士論文從探尋明朝軍事和政治衰頹的原因,轉向重新評價萬歷帝以及他在促進16世紀晚期的明代軍事復興中起到的重要作用。這也啟發我用比較視角來審視東亞軍事,將三大征和同時期其他地區的趨勢進行比較。博士論文篇幅有限,未竟的工作在本書后續章節中得到了延續。

本書的第一宗旨,在于為廣大軍事史研究者講述第一次東亞大戰的始末。涉及這場戰爭不同方面的英文論文和著作不少,然而,迄今尚無人廣泛利用參戰三方的民眾和文人留下的一手和二手資料。我對關于這場戰爭的中、日文研究論著(原文)進行了廣泛而批判性的審視,又對三方產生的基礎史料(通常用文言寫成)進行了比較閱讀和評價,由此寫成了本書。我不懂韓文,韓國學界的同仁給予了我莫大的幫助,讓我了解了韓國對這場戰爭不斷變化的解讀。

盡管如此,本書的視角仍然主要是明朝的,較多依賴中方史料,而非朝鮮或日本史料—要充分關注中、朝、日三方留下的大量原始資料,本書的篇幅遠遠不夠。例如,新近編纂的一種朝鮮史料匯編,卷帙超過30卷,并且還未窮盡史料。日本史料或許沒這么多,但同樣令人生畏。相比之下,中方史料的數量要少得多,也就更好駕馭。此外,我是明史研究者,我的學術興趣重在明代中國。

當然,我也十分熟悉關于近代早期歐洲軍事的英文論著,這些論著范圍更廣,杰弗里·帕克(Geofrey Parker)、杰里米·布萊克(Jeremy Black)、馬克·C.菲塞爾(Mark C. Fissell)和伯特·霍爾(Bert Hall)是其代表。延續這一研究理路,全書參考了關于歐洲戰爭和軍事實踐的著述,以凸顯讀者或許會感興趣的方面。我將重點關注技術、戰略和戰術,研究這場戰爭在朝鮮如何以及為何如此進行,探尋將領們如何、為何做出這些戰術決策。實際上,對這場戰爭的研究,即使在東亞諸國也頗不充分,因為此前的不少學術研究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對后勤或戰場環境的討論。

在敘述戰爭事件的過程中,我凸顯了萬歷帝在明代國家中扮演的關鍵角色,強調了明朝在近代早期東亞世界中的長期主導地位,指出了這場戰爭對后續中國歷史的影響。我還研究了中、朝、日三國對彼此之間關系的看法,以及外交和內政的聯系,尤其是和軍事事務有關的聯系。盡管學者一般假定,由于尚武的幕府在1185年至1868年統治日本,日本的內政和軍事之間關系密切。不過,類似的關聯常常被中國和韓國的歷史學家忽略或掩蓋,他們更愿意接受數百年來教化儒家官員的那一套重文輕武的陳詞濫調。不過,正如龍沛(Peter Lorge)所言:“在帝制中國,名將往往是最有爭議的人物。……事實上,是武官而非文官才決定一個王朝的命運,因為王朝安危的唯一威脅就是軍事危機?!蓖瑯?,樸柳真(Eugene Park)最近的論著闡明了武官在朝鮮后期歷史中的重要地位。[6]這一看法或許會讓一些讀者吃驚,并且容易再次引發與西歐的比較。

本書的結構如下:第一章概述了明朝入援朝鮮的歷史背景,關注晚明遭遇的軍事危機以及朝廷官員給出的解決方案。本章扼要地介紹了與在朝鮮的戰事往往發生關聯的另外兩次軍事行動,探討這些事件在明代中國的大戰略圖景中處于何種位置,又如何最終匯集到第一次東亞大戰。

第二章敘述了戰爭的前奏,即豐臣秀吉的崛起,以及秀吉征服大陸的宏偉計劃的出臺。除了討論解釋秀吉的動機和目的的各家說法,本章還介紹了朝鮮局勢的歷史背景,勾勒了16世紀早期三國之間的沖突,還有朝鮮和明朝對1592年春日本威脅的評估。

第三章敘述了戰爭頭七個月的歷史,包括日軍的勢如破竹讓朝鮮國王在明朝邊境感到茫然和恐懼,乞求明朝派兵援助。就在日軍大破朝鮮官軍之際,地方官甚至僧侶組織的義兵團結起來保家衛國。1592年仲夏,朝鮮水軍也在南部海岸取得了重大勝利,盡管并未徹底扭轉戰局,至少挫傷了日軍銳氣。夏末,明朝派來的小規模援兵遭遇重挫,戰爭卻由此升級。

第四章涵蓋了1593年2月至1594年明朝大舉出兵的時期。第一部分按時間順序敘述了1593年上半年的重要戰斗,這些戰斗迫使日軍退入朝鮮東南沿海的一系列倭城。第二部分討論了朝鮮鄉村地區的狀況,探尋了啟動和議的原因。雙方決定開啟和議的軍事局勢尤其得到了關注,因為帶有民族主義傾向的研究者往往忽略實際戰局,一心只想找出一個阻礙本國徹底取得戰爭勝利的替罪羊。

第五章主要關注和議,同時也關注了朝鮮的軍事改革。本章還涉及了明朝的黨爭,由此探討萬歷君臣決定冊封豐臣秀吉的原因,此舉遭到了盟友朝鮮的激烈反對。本章還考察了戰爭期間日軍在朝鮮的占領和生活。

第六章敘述了豐臣秀吉拒絕明朝冊封并決定再次大舉入侵的經過,這一次入侵的主要目的是報復秀吉遭受的屈辱。第二次入侵的特點是激烈的圍城戰。本章詳細討論了幾次重大的圍城戰,著意于在比較語境中說明近代早期東亞的圍城戰。本章還討論了標志了戰爭高潮并最終確保明、朝聯軍獲勝的海戰。

第七章探討了戰爭的余波和回響,包括遣返俘虜,恢復朝、日之間的貿易和外交等一系列長期懸而未決的問題。本章還討論了這場戰爭是否真的對晚明國家產生了災難性影響,同時分析了關于這場戰爭的一些更奇特的觀點,包括認為被俘日軍對現代火器傳入中國產生了關鍵作用,等等。本章的重中之重,是討論明、朝聯軍的勝利如何延續了此后兩百多年對中國外交朝貢體系的信心,以及滅亡明朝的滿人進一步僵化朝貢體系,最終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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