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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我時常想起那一幕。那個寒冬的下午,我不是周預才,而是周豫才,是魯迅先生了。確切地說,是魯迅先生的“影子”了。我仿佛被鬼魂占據肉體,只剩下沒有靈魂的軀殼。下午的陽光很快過去,校長有點猶豫,和梅先生小聲地說,魯迅先生談俄國,不會惹麻煩吧。梅先生鄙夷地說,黨部也沒說通緝他。先生是名人,和高層也能說上話。他在這里是我們的榮幸。

院子里的人走光了,空氣驟然冷下來,似乎又有空虛寂寞襲來。這便是名人的感覺吧。我這才想起,沒有吃晚飯。我搖晃著想去門房,又感到不妥。黏稠潮濕的氣息纏繞著我。院內那株黑褐色的老槐樹,樹葉搖落,幾只小蟲飄下,落在臉上,毛茸茸的。樹身也似浮腫病人顫抖著,在我的掌心留下濕滑的苔蘚,死亡的樹皮,還有詛咒般的吻痕。

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事情有些失控。訪客絡繹不絕,各類邀請信和公函也非常多。我的課也沒法繼續上,課堂擠滿了慕名而來的人。我的咳嗽病又犯了,只能暫且休課。姜小姐自告奮勇照顧我。開始我對她并不領情。姜小姐流著眼淚說,她也喜歡白話文,只因父母逼迫讀古文,時間久了,受到很多毒害。自從讀了我的文章,也知道反封建古文了。

我不明白她是真是假。姜小姐細心,飯菜燒得可口,我也就隨她在身邊了。梅先生以“魯迅發現者”自居,暫且充當我的辦公秘書,替我與外界聯系。我對他的品行十分厭惡,但實在不擅長應酬,又不敢過多講話,就由著他安排。校長慷慨地讓出一處幽靜小院給我,梅先生和姜小姐也跟過來。小院環境不錯,家具和器物,都是校長和當地鄉紳湊的。

幾個教員跑來哭訴,讓我幫助討要拖欠的薪水。我躊躇了一下,讓梅先生請校長說明情況。我的工錢也許久沒發放了。校長痛快地答應,提出讓我給當地鄉紳好友題字,并幫一個富紳去世的母親寫碑文,說有豐厚報酬。我想到校長借給我院子,還送來不少肉蛋和日常用品,硬著頭皮應了。反正都讓梅先生幫我寫。梅先生拍著胸脯說,會幫我和校長談個好價錢。

先生來休養,寫世界名著,怎能浪費筆墨于什么老太太的墓志銘?梅先生義憤填膺,校長不斷作揖,兩人又在門外嘀嘀咕咕,終于談妥。借魯迅先生的名,干這樣的事,我內心不安。但我也無法想更多,至于被人識破,或是灰溜溜走掉,也只能等過些日子再說了。

梅先生擋住很多求辦事的人,還是有些人不屈不撓地擠來。窮苦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學來哭訴。他們的父母也來下跪。我對他們說些鼓勵的話,支援幾塊錢。還有幾個小販。他們是西湖旁討生活的小攤販,剃頭匠,因為有礙市容,住處簡陋失火,被政府勒令遷走,不走就要拆房子。

他們滿滿地跪了一地。我照例將政府罵了一通,答應為他們呼吁。我想魯迅先生這樣品德高尚的人,一定也會挺身而出。可惜的是,我是冒牌貨,只能說大話,無法真正行動。他們對我也并未抱特別大的希望。他們只希望有一個有權威的名人,傾聽他們的苦難,同情他們,為他們鼓吹,就滿意感激了。

也有比較危險的事。一天晚上,幾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翻墻進了院子。我在夜里驚醒,點起燈,看到幾個略顯稚氣、緊張興奮的青年的臉。他們都是附近的學生,慕名而來,問我哪有紅黨,要投奔布爾什維克革命軍。見到這些熱血青年,我的內心涌動著激情,也擔心惹麻煩,只能應付過去。如果我真認識那些英雄豪俠,該有多好,如果我是魯迅先生,那有多好!我一定帶這些青年,從荊棘之中踏出一條路。

姜小姐和我的關系比較微妙。她在我隔壁廂房住下。她經常癡癡地看著我問,你真是魯迅先生嗎?我沉默不語,或者說,我不是,你弄錯了。我越這樣說,她越殷勤體貼,有一次,伊掉下眼淚。她摸著我的臉說,你的身體是為中國累病的,我一定給你養好。她為調養我的身體,變著花樣做飯、熬湯,我的氣色明顯好起來了。

她也期期艾艾地問家里情況,看來她多少知道些先生的事。她說,曉得我在紹興老家有原配,她不介意做小,只要一心一意喜歡她,不要和從前的女學生聯系便好。我大聲斥責她,不要癡心妄想。她開始驚懼,怕我趕她走,看到我只是說說,就笑嘻嘻地轉移話題,說,小時母親給她算過命,說她會嫁給天上下凡的文曲星。

我們也有點身體接觸,我躺在床上讀書,閉目養神。她湊過來說話。她豐滿的胸部蹭著我的胳膊,我幾次涌起沖動,又按捺住了。有個聲音在腦海指責我,你不過是冒牌貨!真正的魯迅先生絕不會喜歡這樣庸俗不堪的女人,也絕不會利用聲望占有女性,你是卑鄙小人!

我僵硬的手臂觸到姜小姐軟鼓鼓的胸部,滑膩膩的。羞愧的心情占據上風。我縮回手,流下熱汗來。看到我如此表情,姜小姐還以為我發熱,趕緊給我拿藥。我的欲望之心也就慢慢平復了,趕緊將她攆回隔壁房間。

昏昏亂亂過了幾天,我的病居然慢慢好了。我不再咯血,講話也有了威嚴氣度。我這個“杭州魯迅”當得有模有樣。西歷耶誕節后的一天,我想去孤山轉轉。梅先生強烈反對,說對我的健康無益,但姜小姐同意,說走走恢復得更快。更何況,春天來了,她希望與我同游。梅先生見如此,勉強應承了。校長聽說,也要跟著去,被梅先生嚴詞拒絕了。

我們一行三人去孤山。姜小姐緊緊地依偎著我,一陣陣女性體香傳過來,我舒暢無比。梅先生更像忠心耿耿的保鏢。他前后吆喝,胖大身軀在我身前身后跳來跳去。油黑的胖臉,汗珠子滴滴答答地掉下。初春天氣還透著濕冷,梅先生反而熱氣騰騰的。我和姜小姐打趣他,他也不生氣。孤山附近游人不多,那一刻,我的內心恍惚,仿佛我真是魯迅先生,仿佛這樣溫暖幸福的時光永遠伴隨著我。我從沒有這么被重視過,關心過。我甚至為這種虛假的幸福感動。我貪婪地呼吸著冷冽的空氣,步伐漸漸加快。春天的泥地也像被酒灌了漿,起起伏伏帶了彈性。

一座孤墳赫然出現在面前。墳前數點梅花,已露出紅意。梅先生搶先跑來,說,大先生,這是蘇曼殊的墓。我點頭。我有一個同鄉留學日本,認識蘇曼殊和魯迅先生。據他說,魯迅和曼殊是認識的,雖說一個在仙臺,一個在橫濱,他們后來在東京相識,起因是魯迅的弟弟,也就是周啟明君。周啟明在南京水師學堂讀書,蘇曼殊在南京陸軍小學當教員,兩人熱愛文學而熟悉。魯迅棄醫從文,滯留東京,和弟弟弄文學,搞過雜志《新生》,蘇曼殊也曾參與。魯迅不喜歡蘇的頹廢沖動,兩人的關系也不冷不淡。

民國七年,蘇曼殊辭世。如今也已過了十年,墓地有了衰草,字跡也模糊了不少。我怔怔地望著孤墳,心中涌動起復雜感情。曼殊雖短命,還有后人憑吊,我空活這些年,不過是一個虛偽騙子罷了。鬼使神差地,我向梅先生要了筆,在墓碑旁寫下這樣的文字:

我來君寂居,喚醒誰氏魂?飄萍山林跡,待到它年隨公去。

魯迅游杭,吊老友。一,一〇,十七年。

梅先生與姜小姐連聲夸好。旁邊湊過來兩個穿藍色棉袍,圍白色圍巾的女子。她們好奇地看著我,又看看墓碑。一個女生尖叫著說,您是魯迅先生?您真的……近來我對于崇拜,已漸漸習以為常,不復從前的慌亂緊張。抓住我的女孩,皮膚白皙,身材苗條,梳著齊耳發,明亮的雙眼筆直地盯著我。她比姜小姐漂亮很多,從衣服布料和氣質來看,出身也明顯很好。

這引起了姜小姐的不安。她趕緊插過來,略顯尖酸地說,先生很忙,不便打擾。女生歪歪頭,不回答,只自顧自地和我對話。她又問,先生離了廈門,暫居于此?先生是否打算一直隱居在這小地方,還是去大上海看看?那里文壇很熱鬧呢。

我應付著說,暫居于此吧。我終究要走。女生見我答話,臉上更現嬌羞,說,先生,我是上海法政大學的女學生李珍,您到上海就好了,方便的話,我會常去請教您。

美麗女性容易讓男人生出遐想,讓女人產生敵意。姜小姐臉色慘白,好像有些自慚形穢,低著頭不敢講話。我不忍心,就辭謝了兩個女生。女生們不依不饒,又請教我短詩來歷。我不愿多講,只用眼神暗示梅先生。梅先生早就不耐煩了,迅速地將女生隔離開。兩個女生嘰嘰喳喳地講了陣話,才不舍地與我告別。

沒走出多遠,那個叫李珍的女學生又飛速折回,將張紙按在我的掌心,笑著說,這是我家的地址,我就是上海人,魯迅先生是中國青年的導師,可不是某些人的喲。

說完,她努起鮮紅的嘴唇,斜著眼看了看姜小姐和梅先生,又笑著跑開,只留下那小小的紙片和可愛的背影。回去路上,姜小姐和梅先生都有些沮喪。我勸慰他們說,暫時還不走的。姜小姐的眼圈紅了,聽了這話,又展顏笑了。她又緊緊地依偎過來,讓我不能移動分毫。

姜小姐不停向我要那有地址的小紙片,我沒有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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