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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歷史|

你現在正在讀的這本書是一本與歷史有關的書,因此它對心理學的研究方法與你所習慣的其他科目、應用領域或專業課程是不一樣的。其他大部分課程的教學目的是告訴你心理學研究方法、心理學最新的研究和理論、如何利用心理學解決個人和社會問題,以及各專業心理學家的具體執業技能,比如臨床心理學家或者健康心理學家的技能。

與之相反,本書要向你講述一個故事,一個關于心理學如何發展到今天的故事。從這個角度說,心理學史的內容就如同發展心理學研究人的身心成長過程一樣,關注心理學是如何從早期的古代心理學階段成長為體系更加縝密的現代心理學的。心理學的歷史是范圍更加廣泛的史學領域的一部分,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把心理學史作為一個分支放在更大的學科背景中。如果我們不了解一個孩子從祖先那里繼承了什么樣的基因,不了解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所處的家庭和社會背景,就無從了解他的人生;同樣地,如果我們不去了解現代心理學從古代心理學關于思維、身體和行為的觀點中繼承了什么,不了解它是如何被其所處的文化和社會環境塑造的,就無法真正了解心理學的發展路徑。此外,我們需要了解在更加基礎的領域的史學研究中出現的方法和問題。正如心理學有其獨特的方法論和爭議,歷史學也是如此,我們也應該對其有所了解。本章中,我們要討論的第二個主題是史學,作為史學子領域的科學史是我們關注的重點,心理學史屬于科學史的一部分。

史學史

史學史涉及歷史學領域的方法和問題。就本書而言,我們不必過多關注如何閱讀古代文獻,如何收集古人信息,如何使用大量的手稿或信件等。這些問題偶爾會出現,我們只需要在遇到具體問題時具體處理。在這里,我們將重點關注如何解釋“人類在特定歷史時期的行為”這一經久不衰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將貫穿于本書討論的所有內容中。心理學家致力于為行為提供解釋,但從修昔底德時代(前460—前400)開始,歷史學家就這么做了,而且他們有自己的古老方法。

主觀動機與客觀原因 在歷史典籍編纂的過程中,尤其是科學史,史學家容易遇到這樣的問題:在解釋人類行為時會出現客觀原因和主觀動機的沖突。這就好比在一起謀殺案的偵破過程中,警察首先要確定導致死亡的客觀原因(cause),也就是說,他們必須找出是什么樣的物理過程(比如砒霜中毒)導致了被害人的死亡。然后,刑偵人員必須確定導致受害者被害的主觀動機(reason)。他們可能會發現,受害者的丈夫與他的秘書有染,他給自己老婆買了一份保險,還買了兩張去里約的機票,這表明丈夫涉嫌殺害了自己的妻子,以便和他的情婦過上奢華的生活。任何具體的歷史事件都可以通過“原因”或“動機”進行解釋,也就是一系列的客觀原因和一系列的主觀動機。在我們所舉的這個例子中,一系列的客觀原因就是,砒霜被加入咖啡中,咖啡被受害人喝下,砒霜對受害人神經系統造成損傷。而一系列主觀動機是,購買砒霜,將它放進受害者的飲料中,制造不在場證明,并做好逃跑計劃。

主觀動機和客觀原因之爭廣泛存在于對各種事件的解讀中。一個人選擇學醫,可能是追求濟世救人的理想,也可能是想多掙錢,甚至可能只是出于一種希望證明自己和哥哥姐姐一樣優秀的潛意識沖動。

在科學史領域,主觀動機和客觀原因之爭同樣長期存在。正如我們稍后即將看到的,科學通常被描述為一項理想化的理性事業。科學理論應該僅僅基于理性被提出、檢驗、接受或拒絕。然而,正如歷史學家已經充分證明的那樣,科學家們不可能不受決定人類行為的因果力量影響。科學家和其他任何普通人一樣,渴望名譽、財富和愛情,他們可能出于個人的內在原因或社會的外在原因選擇一個假設而不是另一個,在眾多研究中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向,這樣的選擇可能是非理性甚至是完全無意識的。在任何情況下,歷史學家,包括科學史學家,都必須同時考慮主觀動機和客觀原因,權衡一種科學觀點的理論價值、被提出的原因,及其被接受或否定的理由。

當下主義歷史觀 傳統而言,科學史傾向于高估客觀原因,這催生了輝格主義史觀[1]和當下主義歷史觀。歷史學的其他分支也有類似的錯誤傾向,但這一傾向對科學史學家來說最具誘惑力。對于輝格主義者來說,歷史是通向我們當下啟蒙狀態的一系列步驟。因此,輝格主義的科學史觀認為,如今的科學方向本質上是正確的,至少優于過去的科學。基于這一歷史觀,他們講述了歷代杰出科學家建構如今的科學大廈的故事,輝格主義者將錯誤視為對理性的偏離,認為那些思想跟不上時代的科學家,要么會被忽視,要么會被看作傻瓜。

輝格主義史觀剛好迎合了很多科學家的觀點,因此不可避免地出現在各種科學教科書中,這些教科書的部分任務就是讓學生相信科學的正確性(Brush,1974)。

然而,輝格主義史觀是一種童話式的歷史觀,正逐漸被專業的科學史學家用更為合理的科學歷史觀取代。不幸的是,新的科學史觀由于考慮了科學家的個人因素,同時考慮到科學有時也會受到社會和個人的非理性因素的影響,因此被一些應用科學家們看作破壞了他們的科學信條,是一種危險的思想。我本人就是本著新科學史精神寫了這本書,我和物理歷史學家斯蒂芬·布拉什(Stephen Brush,1974)都相信,一部好的歷史著作不僅不會傷害科學,還能幫助年輕的科學家,將他們從輝格主義的教條中解放出來,讓他們更能接受不同尋常甚至激進的思想。類似本書一樣的大規模歷史調查,或多或少會有一點當下主義的印記,也就是要解釋心理學是如何演化到如今的體系的。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就是輝格主義者,認為如今的心理學是最好的,我只是希望人們可以從歷史的角度理解心理學現狀。正如我們在隨后的文字中將要了解到的,心理學原本也可以走向其他的方向,不過全面探討可能的走向超出了本書的研究范疇。

內在主義-外在主義 內在主義和外在主義是科學史研究的另一個重要維度。輝格主義科學史觀就是一種內在主義科學史觀,認為科學是一門獨立的學科,通過對科學方法的合理使用來解決定義明確的問題,不受同時發生的任何社會變化的影響。一部內在主義的科學史會很少提及國王和總統、戰爭和革命、經濟和社會結構。而最新的科學史認識到,雖然科學家都不希望受到社會和社會變化的影響,但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科學是社會結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其所置身的社會有著特定的需求和目標,科學家是身處不同文化的社會化個體,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中追求各自的成就。舉個簡單的例子,在美國,獲得聯邦資助對于一個科學家的職業生涯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以至于科研項目的選擇更多的是由項目的“可資助性”而不是科學家的個人喜好決定的。因此,新的科學史傾向于外在主義,認為科學是更大的社會背景的一部分,并在其中發揮作用。本書中,我努力平衡了內在主義和外在主義傾向,用心理學標準判斷理性辯論的同時也把心理學置于更大的社會和歷史背景中。

問題3

思想還是人 過去的歷史學爭論,包括主觀動機和客觀原因之爭、輝格主義史觀和新科學史觀之爭、內在主義和外在主義之爭等,都可以歸結為兩種不同的歷史觀之爭:一種認為歷史是由偉人創造的(偉人史觀),另一種認為歷史是由超越人類控制的力量創造的。后者也被稱為時代精神歷史觀,人類則被看作時代精神驅動下的傀儡。

偉人的歷史通常是振奮人心的,因為它講述了個人的奮斗和勝利。在科學領域,偉人的歷史就是杰出科學家通過研究和理論揭示自然奧秘的故事。由于偉人的成就總是受到后世的尊崇,我們總是突出強調其理性和成功,而淡化與人類思想和行為相關的文化和社會因素,因而偉人史觀通常偏向于輝格主義和內在主義。

德國哲學家格奧爾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首次提出了與之相對的時代精神歷史觀:

只有對世界史本身進行研究才能看到它是理性地向前推進的,它代表了普世精神基于理性的必然進程,這種精神的本質是統一的,但這個統一的精神表現在世界的發展進程中……世界歷史在精神的領域中向前發展……精神及其發展的過程是歷史的本質。

(Hegel,1837/1953,p.12)

時代精神歷史觀傾向于忽略人類的行為,這一觀念相信,人類的命運被一種潛在的力量支配,這種力量通過歷史的進程來塑造自己。在黑格爾最初的表述中,隱藏的力量是貫穿人類歷史的絕對精神(通常與上帝等同)。黑格爾關于絕對精神的看法雖然不再流行,但時代精神的歷史觀依然存在。

由于強調社會進步的必然性,所以從黑格爾的角度看,時代精神的歷史是屬于輝格主義的。黑格爾等人都把人類歷史引向了某種終極目的:絕對精神或上帝的最終實現,或者最終進入社會主義,擁有完美的經濟秩序。并且他們都把歷史發展視作一個理性的過程。然而,他們的歷史觀不是內在主義的,因為他們認為歷史的決定權是超越人類個體行為的。黑格爾等人的貢獻在于提出了外在主義,將歷史學家的注意力引向了人類行為所在的更大背景,并且發現這個大背景對人類行為的塑造方式,是這些行為實驗對象,即我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從這個廣闊的視角來看,外在主義帶來了對歷史更深刻的理解。然而,歷史并沒有明確的方向。世界的歷史,或者具體到心理學史,都是可能存在與當下不同的走向的。作為人類,我們的行為受到晦暗交織的社會因素和個人因素的影響,并不受控于什么外部力量。

科學及心理學史學史 關于歷史學自身的歷史和方法的研究稱為史學史。科學史學史(心理學史隸屬其中)經歷過兩個發展階段(Brush,1974)。在早期階段,從19世紀到20世紀50年代,大部分的科學史是由科學家自己編纂的,通常是年紀較大的科學家,它們已不再活躍在研究前沿。這并不奇怪,因為編纂科學史有一個特殊的挑戰——編寫者必須熟悉科學理論和研究的細節才能講述相關的科學故事。然而,隨著科學史編纂領域的專業化,一種“新”的史學研究模式出現了,科學史的編纂被訓練有素的史學家接管,但這些史學家大多有科學背景,這一現象始于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開始逐漸流行。

心理學歷史也經歷了同樣的變化,盡管時間稍晚,而且轉變得也不夠徹底。埃德溫·加里格斯·波林(Edwin Garrigues Boring)的權威著作《實驗心理學史》(History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是“舊”心理學史的經典之作,該書于1929年首次出版,1950年再版。波林是一名心理學家,內省主義者E. B.鐵欽納(E. B. Titchener)的學生。波林所熟悉的心理學正在因為行為主義和應用心理學的興起而被取代。雖然波林并沒有退休,但他轉而以一名內在主義者的身份書寫他的歷史,以輝格派的方式為自己的傳統辯護(O’Donnell,1979)。波林的著作在幾十年內被當作行業標準,但是,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新的專業心理學史開始取代舊的。1965年,專業雜志《行為科學史》問世,美國心理學會(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APA)批準成立一個心理學史學科分類(26)。1967年,在雜志創始人羅伯特·I.華生(Robert I. Watson)的指導下,第一個心理學史研究生項目在新罕布什爾大學創立(Furomoto,1989;Watson,1975)。“新心理學史”的發展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達到高潮,直到1988年勞雷爾·弗洛墨托(Laurel Furomoto)宣布它完全成熟,并要求將其納入心理學課程。同時我們應該注意到這一轉變并不是絕對的。雖然你正在閱讀的文字是少數受到新心理學史(Furomoto,1989)影響的內容之一,但我本人卻是一個沒有接受過專門歷史學訓練的心理學家。如今,心理學家和史學家的結合成了一種新興的職業,可以將歷史的專業知識運用到心理學的問題和方法上(Vaughn-Blount,Rutherford,Baker & Johnson,2009)。隨著時間的推移,新心理學史已經成為心理學史的一部分,由歷史學家而不是心理學家來編纂。

從舊科學史(包括心理學史)到新科學史的轉變,不僅僅是編纂者身份的改變這么簡單。這一轉變與史學界從“舊史學”到“新史學”的轉變相對應(Furomoto,1989;Himmelfarb,1987;Lovett,2006)。“舊史學”講述的是“上層的歷史”,主要關注政治、外交和軍事等領域,以及與偉大人物相關的事件,這類歷史著作通常是以敘事的形式,描述關于國家和人物的故事,主要面向達到平均教育水平的大眾,而不是專業歷史學家。“新史學”關注的是基于底層的歷史,它試圖描述甚至重現被舊史學忽略的無名之輩的日常。正如彼得·斯特恩斯(Peter Stearns)所言,“當把少女初潮來臨的歷史看作與君主制歷史同等重要時,我們‘新史學家’的時代就來臨了”(引自Himmelfarb,1987,p.13)。新史學的形式是分析式而非敘述式的,通常會援引社會學、心理學和其他社會科學領域的統計和分析方法。

下面是弗洛墨托關于新心理學史的描述:

新史學是批判性的,而不是形式主義的;是基于社會背景的,而不是簡單的思想史。其更具有包容性,超越了對“偉人”研究的局限。新史學重視原始史料和檔案資料,避免了軼事和傳說等二手信息的以訛傳訛。最后,新史學試圖用歷史同時期的思想去理解當時的問題,而不是用當下的思想生搬硬套,或者基于所研究領域的現狀盲目反推歷史。

(Furomoto,1989,p.16)

除了呼吁用更大的包容性來研究歷史,弗洛墨托對新心理學史的描述實際上同樣適用于傳統史學領域。

那么,本書是屬于新心理學史學還是舊心理學史學呢?的確,我在撰寫本書時受到了新心理學史學的影響,并且使用了新史學的研究方法,但本書并不是一本絕對的新心理學史學作品。我對傳統思想史有極大的興趣,通常不會在心理學家的傳記中尋找心理學發展的依據。我認為歷史學屬于人文科學,而不是(社會)科學,當歷史學家過分依賴社會科學時,他們的方法論基礎并不穩固。我同意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的觀點:人文學科應該關注已經說過和做過的最好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最后,我認同英國歷史學家G. R.埃爾頓(G. R. Elton)的觀點,即歷史“使人理性”。因此,我盡力在材料允許的情況下,以敘事的方式撰寫一部歷史,關注心理學思想中的主導思想,旨在讓年輕的心理學家們在心理學實踐中更加理性。

科學是一個歷史過程

從19世紀開始,實證主義者就斷言:科學是一種特殊的、超脫于歷史的法則。他們認為,科學真理不受歷史的束縛。對電子的推測從一開始就沒改變過;牛頓的物理定律不會發展也不會改變。它們都超越了歷史。所以,科學作為一種法則,似乎是,或者至少應該是超脫于歷史的。實證主義者相信,一定存在一種普適性的科學定義或方法,就像電子或重力一樣,超越時間和地點。對于實證主義者來說,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科學方法的本質,這樣人們就可以將其應用于任何領域和學科,包括社會(社會學)、人類行為(心理學)和政治(政治學)等。從某種意義上說,實證主義者其實是希望終結歷史學的,因為一旦找到關于“人”的科學真理,就可以解釋一切舊的政治爭端。通俗地說,實證主義開創了科學的哲學領域,其目的是尋找關于科學的、形而上的、普遍的和超越歷史的真理配方。

科學哲學:對科學的靜態定義 實證主義者理解科學的方式基于傳統的哲學方法。正如我們隨后會看到的,古代的第一個哲學家兼心理學家提出了這樣的追問:“真理從何而來?”以及“我們如何得知某事是否真實?”這些問題是哲學認識論和心理學認知科學的核心。實證主義者支持基于經驗主義的心理學和哲學,認為真理來自對世界的觀察,我們之所以知道某事是真實的,是因為我們可以通過觀察來證明它。實證主義對心理學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在美國。我們將在第11章讀到相關內容。但實證主義作為一種科學哲學取向,注定是失敗的,因為它認為,科學能夠且應該放棄對不可觀察的實體的引用,比如原子。如同心理學家一樣,實證主義者對“觀察”的處理極其幼稚。

奧地利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1902—1994)提出了另一種科學哲學的方法,他沒有用形而上學(討論未被觀察到的概念)或心理學(基于實證主義的經驗主義)來定義科學。波普爾既沒有追問科學的運作原理,也不關心政治、美學、倫理學或人類思想的任何其他領域,只是問,是什么造就了一個“科學理論”。作為一個年輕人,波普爾生活在歐洲歷史上最具創造力的時代和地方——20世紀早期的維也納,他接受了各種運動和思想的洗禮,包括包豪斯學派、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實證主義、愛因斯坦尚未證實的相對論,量子物理學的深刻謎題等。波普爾并不關注如何判斷哪些理論是正確的,而是追問如何判定一個理論是否科學。這一舉措意義重大。“什么是真理”這個問題困擾了人類幾千年,所以繼續糾結于這個問題毫無意義。此外,他認為,提出一個錯誤的理論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科學地解釋客觀世界本來就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在科學史上,錯誤的假設隨處可見。

波普爾認為,與其苦苦尋求新的真理標準,不如建立一套“科學標準”。首先,部分理論,比如包豪斯學派關于建筑設計的新穎想法,并沒有吹噓自己是科學。所以,波普爾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聲稱自己是科學,但未經證實的理論上,比如精神分析和相對論。波普爾開始關注偽科學,就是那些聲稱自己是科學但超出科學的可接受范圍的理論,如占星術(Leahey & Leahey,1983)。如何證明它們不是科學?一個實證主義者會回答:“因為其理論是無法預測和驗證的。”但占星家可以隨意找出其成功預測的例子。“在我的實踐中,”占星家可以說,“很多預測都是準確無誤的。上個禮拜我告訴一個男的,周一他有財運,他跑去買強力球(彩票)就中獎了!我還跟另外一個女的說她周五會有桃花運,她果然迎來了一場約會。”

波普爾在1919年5月29日進行了一次至關重要的觀測,當時發生了一場日食,他的觀測檢驗了相對論。愛因斯坦預言,光在經過大質量物體附近時,比如太陽,會發生扭曲。當日食發生時,波普爾發現可以在太陽圓盤的邊緣看到星星,眾所周知,在陽光的映襯下這些星星通常是看不見的。天文學家由此得出結論,來自這些恒星的光確實像愛因斯坦預測的那樣發生了扭曲,波普爾違反直覺的驗證標志著相對論的一次重大勝利。

乍一看,這種證實雖然更加壯觀,但似乎與占星家驗證對愛情和金錢的預測并沒有太大不同。但是波普爾看到了其中的區別。如果一個占星家的預測沒有應驗,他們會為自己的理論找出許多魔術師稱之為“例外”的方法來解釋其失敗。首先,占星家的預測是模糊的,“財運”可能意味著在街上撿到1美元、丟錢包、還貸款、請朋友吃頓大餐,當然也包括中彩票。其次,占星術有無數的變量,隨便找出一個就可以解釋完全失敗的預測。如果周一什么都沒發生,任何事情都和錢扯不上關系,占星家可能會說:“你一定沒有告訴我準確的生辰。”或者就算你告訴過他你的準確生辰,他也會說:“你出生證上的日期肯定不準確!”波普爾與類似占星家的精神分析學家們進行過深入的對話,他們會將任何行為、夢境或記憶作為精神分析的依據。

愛因斯坦同樣面臨著一場理論的冒險,如果經過觀察,發現光線沒有扭曲,那么相對論就有可能被證明是錯誤的。波普爾顛覆了實證主義。相對論起初并不是一個經過了驗證的預測,雖然天文學家可以去驗證,但它是一個可證偽的理論,這就意味著這個理論是科學的。我們應該注意到,波普爾正小心翼翼地避免把“真理”作為判斷一個理論是否科學的標準。他的劃分標準不像實證主義那樣依賴于任何特定的關于認知的心理學論題,也不像康德的唯心主義(見第6章)那樣致力于任何形而上學。這是一個純粹的邏輯問題:這個理論是可證偽的嗎?他最重要的一本著作叫《研究的邏輯》(The Logic of Research)。作為一個邏輯標準,可證偽性似乎也是超脫歷史局限的。人們可以在任何時候只需要問一個決定性的問題:這個理論可以做出可證偽的預測嗎?實驗是否已經完成,觀察是否已經完成,甚至結果如何都不重要。只要一個理論最終是可檢驗的,它就是科學的,對錯并不重要。

然而,波普爾也錯了。一個理論的科學地位,取決于它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特別是它如何應對明顯的證偽。

庫恩之后:動態地定義科學 如果有哪本學術著作配得上“重磅炸彈”的稱號,那就是托馬斯·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1970)。它徹底顛覆了哲學和科學的歷史,其影響力延伸到學術之外的文化領域。就算你沒讀過庫恩的書,你也很可能聽過庫恩引入的“范式”(paradigm)概念以及“范式轉移”(paradigmshift)這個術語。本書后續章節將進一步從不同角度講解庫恩顛覆性的科學理念,此處我們重點關注他的科學觀之一:科學哲學中歷史的中心地位。

庫恩將隸屬于上層科學體系和社會結構的理論稱為“范式”。一個范式的某些元素是被某個科學家有意識地持有的,其他部分是隱藏的。關于世界的深層背景假設,科學家只是模糊地意識到,或者認為其真實性是理所當然的。有些元素與科學中的共識性方法有關,也與某些特定假設必須被認真對待有關。例如,某個給定的范式可能堅持實驗方法和定量理論,而另一個可能更傾向于自然主義的觀察和完全避免量化。范式一旦在科學共同體中建立起來,就會提出有待實踐者解決的科學猜想,而這正是庫恩的反波普爾歷史觀的關鍵之處,因為范式或理論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處理它的猜想,決定了這一范式或理論作為一門科學的成敗。

為了完整闡述,我為讀者整理了關于學習理論的內容,我們將在第10章和第11章回顧其混亂的發展過程。在18世紀,大衛·休謨(David Hume)等哲學家(見第6章)提出,學習是將一種觀念與另一種觀念關聯起來的行為,并且遵循一定的關聯規律。其中的一個主要規律是相似性:如果一個觀念的內容與另一個相似,當我們思考其中一個的時候,自然會聯想到另一個。舉一個看人像的例子:如果你看到的肖像與某個熟人相近,就會想到那個人。另一個主要規律是鄰近性:如果兩個觀念相繼出現,就會被我們關聯到一起,當一個觀念出現時就會想到另一個。所以,如果我認識一對朝夕相處的情侶,某天我看到他們其中一人,就會自然想到另一人。

然而,這些規律雖然直觀,卻給心理學家帶來了不小的難題。兩個觀念之間到底需要多大的相似性才能關聯到一起?休謨沒說。兩個觀念在空間和時間上到底要多接近才能產生關聯?休謨也沒說。然而,專業人士可以通過對這些小猜想的調查統計,完善哲學聯想主義——一個被廣泛接受的范式,使其成為一個科學理論或研究計劃。伊萬·巴甫洛夫(Ivan Pavlov)等人(見第10章、第11章)完成了這一任務。巴甫洛夫訓練一只狗對某個刺激物分泌唾液,比如一個圓,然后給它呈現各種各樣的橢圓,結果表明,橢圓的形狀越接近正圓,刺激的效果越好。他通過控制中性刺激(比如狗皮膚上的震動)和自然引發唾液分泌的刺激(如食物)之間的時間間隔,發現時間間隔越短,中性刺激引起的唾液分泌就越明顯,而且中性刺激先于食物呈現時,效果最好。

這種循序漸進的進程被庫恩稱為標準的科學揭秘方式。因此,一個科學理論的科學地位,不是通過一次戲劇性的測試,如波普爾對日食的觀測,而是通過幾年甚至幾十年逐步解決問題的過程建立起來的。更有趣的是,與波普爾的界定標準相關的,是那些無法解決的難題,或者與主流理論或范式不一致的觀察結果。按照波普爾的說法,這樣的觀察本身就是對其理論的證偽。但庫恩觀察到,情況很少如此。

通常,科學家都是非常保守的。他們更喜歡保留和保護那些經過幾十年挑戰屹立不倒的理論或范式。他們這樣做通常是對的,因為偶爾出現的令人不安的發現——庫恩稱之為“異常”——一般可以與主流范式相協調。有時,異常只是意外或糟糕研究的結果,正如我們稍后將在認知科學的可復制性危機中看到的那樣。通常,對現有理論的微小調整就可以適應異常情況。然而,異常有時會抵制這種防御性策略,并可能導致對主流范式的顛覆,這就是庫恩書名中的“科學革命”(見圖1.2)。科學革命的一個經典案例就是托勒密對太陽系的描述,他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而挑戰者哥白尼認為太陽才是中心。科學家可能會抵制革命,但如果一個新的范式能夠比舊的范式更好地解釋世界,他們就會接受革命。這種保守主義和對激進變革所持開放態度的結合是完全合理的,也是科學作為一種機制成功的重要原因。太多的保守主義會產生僵化的教條,而太少的保守主義會削弱質疑精神,使科學變得不穩定。

圖1.2 庫恩的科學革命圖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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