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卡蒂嘉:用身體戰斗(1)
- 大聲說話的女孩
- (尼日利亞)阿比·達蕾
- 2289字
- 2024-01-12 15:59:23
我的婚禮就像電視上演的一場電影。
我全程注視著自己。我跪倒在父親跟前,當聽見他祈禱著今后能跟我一起邁入丈夫家門的時候,我張開嘴,嗓子里發出一聲“阿門”,心卻毫無知覺。
我從純白的婚紗頭巾下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杧果樹下男男女女身穿同款藍色衣服,打著赤腳。擊鼓的老人將一面說話鼓[1]夾在腋下,拉住一端的繩子,用小棍敲打著唱著:“走,走,走呀!”歌聲中,我的朋友伊尼坦和露卡笑著、跳著、唱著。我看著眼前琳瑯滿目的食物:棕櫚油炒飯、魚、木薯、可樂、油炸大蕉,還有各式各樣的飲料——專為女孩們準備的谷物汁和果汁,為男人們準備的棕櫚酒、杜松子酒和口感濃稠的本地烈酒,還有一碗又一碗孩子們最愛吃的巧克力豆和糖果。
我注視著自己。莫魯弗用手指伸進盛滿蜂蜜的小陶罐中,在我的額頭上按了三次,說:“從今天開始,你的日子會像這蜂蜜一樣甜。”
我注視著自己。莫魯弗匍匐下來朝爸爸磕頭七次,爸爸抓住我冰冷僵硬的手放在莫魯弗的手中,說:“從今以后她只屬于你,你想怎么處置都可以。她將服侍你一直到老,希望永遠別回娘家!”說到這兒所有人哄笑著祝福起來:“恭——喜!阿門!恭——喜!”
我始終注視著自己,那個在學校念書的自己,像注視著過往的一幅畫。它從高高的地方掉落到地,碎成渣滓。
莫魯弗開著出租車離開我家,伸出手朝路兩邊的人們喊:“謝謝大家,謝謝!”人們搖手告別,祝福我們生活幸福。
我坐在他身邊,頭垂到下巴,眼睛盯著今早伊尼坦在我手上畫的海娜[2],才發現那些圖案和我的內心多么相似:細細的黑色線條經歷無數蜿蜒曲折,遠遠看去很美,但如果你仔細往里看,里面全是混亂。
“你沒事吧?”漸漸地,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了,車窗外只剩下樹和灌木,我們駛入夜晚,巨大的深藍色天幕籠罩一切,星星像灼出的小洞般,一顆顆閃動著。微風吹拂我的臉,如果換作另一個女孩一定滿臉笑容,心想:結婚是多幸運的事情呀!我卻始終低著頭,努力鎖住淚水。我不想在這個男人面前哭,我永遠永遠不想讓他看到我的內心。
“不理人?”莫魯弗說著,方向盤往左一打,車開上村子邊界。“得了!看著我!”
我抬起頭來。
“很好,非常好,”他說,“現在你已經結婚了,是我的妻子。我家里還有兩個老婆呢,她們叫什么來著?對,一個叫拉貝卡,一個叫卡蒂嘉,她們會嫉妒你的。卡蒂嘉糊涂些,拉貝卡不一樣,她會想方設法讓你的日子不好過,你最好注意點,明白嗎?如果拉貝卡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狠狠抽她。”
我不懂為什么他要打自己的妻子。如果我做錯什么,他也會抽我嗎?
“好的,先生。”我說。愚蠢的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嗯,你哭了?”他把婚禮上戴的帽子拿下來,往汽車后座一扔。“嫁給我你很難過?”他問。我點點頭,祈禱著他可憐可憐我,把車停在路邊告訴我他犯了個錯,后悔和我結婚,不想讓我做他的妻子了。但他只是冷笑一聲:“你最好擦干凈眼淚給我笑。你知道跟你結婚花了我多少錢?現在就張開嘴給我笑。現在!干嗎這么看著我?我殺了你爹還是怎么?你耳朵聾了?張開嘴笑!”
我努力咧開嘴,感覺整張臉都要撕裂了。
“很好,”他說,“笑,開心起來,我沒見過不開心的新娘子。”
一路上,我們就像兩個瘋子,我咧嘴強顏歡笑,他則一個勁兒說著娶我花了多少多少錢。我們開過伊卡迪村的十字路口,旁邊面包店的香氣飄進鼻子,讓我想起媽媽;我們開過村里的清真寺,正巧許多人從門里走出來:男人穿著白色罩袍,手里拿著念珠和祈禱用的水壺;女人用頭巾遮住面部,所有人仿佛被什么東西驅趕而步履匆匆地走著。
汽車行駛了將近二十分鐘,然后在伊卡迪食堂拐了個彎,最后開進一個足足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大的院子,院子中央有棟水泥樓房。房子暗沉沉的,四扇窗戶都沒開燈。院子沒有大門,只有一扇矮小的木柵,屋上的窗簾在濃稠的晚風中擺動著。莫魯弗把車停在一棵粗壯的番石榴樹旁邊,枝葉郁郁蔥蔥朝四面伸展,像手臂上長出的許多指頭。我注意到院里還停著一輛綠色的車,后車窗是壞的,用藍色尼龍袋草草擋了起來。
“這就是我的家。二十年了,這里的一切全靠我白手起家一點點蓋起來。”莫魯弗指了指旁邊那輛車,“那是我另一輛出租車,這個村里有幾個男人擁有兩輛車?”說完他用肩膀頂開車門,“下車等我,我去后備廂把你的東西拿出來。”
我從車里走出來,踢開掉在地上的兩顆爛掉的番石榴。這時,我聽到屋那邊門開的聲音,接著只見一個裹緊黑色長袍,身材渾圓,臀部像個大木瓜似的女人往外挪動著走來。她雙手用盤子托著蠟燭,搖曳的燭光下,臉慘白得簡直像戴著發網的女鬼。
她像獻祭一般小心翼翼托著蠟燭,一步一步緩緩走來,最后站到我面前。
“偷別人老公的賊,你好!”她說話時噴出的怒氣幾乎把面前的蠟燭吹滅,“等著吧,我會讓你后悔來到這個世界的,賤女人。”
“拉貝卡!”莫魯弗從車后面大喊,“你瘋了?敢叫我老婆賤女人?你是活得不耐煩了?阿杜尼,你不要管她,她精神有問題,腦子不正常。別理她!”
那個叫拉貝卡的女人,嘴里發出可怕的咝咝聲,拖得很長,像條蛇在院子里來回響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拖著渾圓的身體轉身走開。
我站在原地,一股寒意從腳底爬到頭頂,直到莫魯弗走過來。他放下行李,往旁邊吐了口唾沫,然后用手背擦擦嘴。
“這是我的大老婆拉貝卡,”他說,“別理她,整天滿嘴廢話。現在跟我去見見我的二老婆卡蒂嘉。”
注釋
[1]說話鼓:或稱對話鼓,非洲的一種敲擊樂器,形狀像沙漏定時器,鼓面蒙上皮革,并用繩子連接著鼓的兩端。演奏者用手臂夾在腰間,用一根彎曲的棒子敲打鼓面,利用手肘夾緊或放松來改變鼓繩的拉力,鼓皮因張力不同而發出不同聲音。非洲人以鼓聲代表不同的語言,借此傳達信息,用于宗教儀式、歌舞或節日慶典。
[2]海娜(henna):古老的身體裝飾藝術,繪畫原料從一種叫作“henna”的植物中提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