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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弗羅伊德,1983年

第二節 莉莉

她就住在我家隔壁,鎮子上的人叫她古斯塔夫森太太,還背地里叫她“二戰新娘”。可在我看來,她一點也不像新娘。首先,她從來不穿白色的衣服。其次,她年紀太大了,比我父母大得多。最后,每個人都知道有新娘,就得有新郎,可她的丈夫很早就已經死掉了。她能流利地說兩種語言,可大多數情況下她都不和人交談。從1945年她就住在這里,但總是跟我們格格不入,一直被當作外地人。

她是弗羅伊德鎮上唯一的“戰爭新娘”,就像斯坦奇菲爾德是這里唯一的醫生。我偷看過她的客廳,連桌椅都是外國的,精致無比,像玩具屋里的家具一樣。椅子都是胡桃木的,椅子腿上有繁復的雕花,椅面上罩著松軟的繡花罩毯。我偷看過她家門前的郵箱,里面不時會有一封信件來自遙遠的芝加哥,信封上寫著“給奧黛爾·古斯塔夫森太太”。和我熟悉的那些名字,比如特里西亞、蒂芙尼等相比,“奧黛爾”這個名字顯得充滿異域風情。

人們說她來自法國。出于對她的好奇,我仔細閱讀了百科全書中關于巴黎的條目。我看到了圣母院的灰色石像鬼,還看到了拿破侖的凱旋門。但這些都沒法回答我的問題:為什么古斯塔夫森太太那么與眾不同?

她和鎮上其他女人都不一樣。其他女人往往體態豐滿得像胖乎乎的鷦鷯,穿著款式粗笨的毛衣和樣式乏味的鞋子,看起來灰撲撲、毛茸茸的。她們會戴著滿頭的卷發器,在雜貨店里晃來晃去。但古斯塔夫森太太從不會這樣,即便是出來扔垃圾,她也會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往往是一條百褶裙配一雙高跟鞋,一條紅色的腰帶讓她的身姿更為窈窕。她一向精心打扮,甚至去教堂都涂著顏色鮮艷的口紅。而且,其他教徒會盡量在后排落座,不想引起上帝,或者牧師的注意,但古斯塔夫森太太總是大步走向前排,眼睛藏在帽子的陰影里。人們經常在她背后嘀咕:“這位太太,顯然有點自視甚高啊。”

那天早晨,綽號“鐵領”的馬洛尼神父要我們為269名遇難乘客祈禱,他們乘坐的飛機被蘇聯發射的K-8導彈擊中。電視里,總統口氣沉痛地發表演講,告訴我們這次失事的747客機,是在從美國的阿拉斯加飛向韓國的漢城[1]途中遭襲的。在教堂鐘聲的哀鳴中,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回蕩:“悲傷、震驚、憤怒……蘇聯侵犯了人權的方方面面……他們會做出這種暴行,對此我們一點也不驚訝……”他似乎想說,蘇聯人會謀殺任何人,包括兒童。

即使在蒙大拿州,冷戰也讓我們不寒而栗。沃爾特叔叔曾在梅爾斯特姆空軍基地工作過,他說,軍方在這片平原上“種植”了一千枚核導彈,就像種馬鈴薯那樣。在水泥砌成的圓形地下室里,核彈頭耐心地等待著,就像一具具尸體潛藏在地底,等著末日王國的降臨。他吹噓說,這些核導彈是升級版的,比摧毀廣島的那顆威力更大。他說,導彈會尋找導彈,蘇聯的武器將繞過華盛頓,直接瞄準我們。作為回應,我們的導彈也會騰空而起,襲擊莫斯科的時間比我準備上學的時間還要短。

彌撒結束后,教徒們穿過街道來到大廳,在那里享用咖啡和甜甜圈并參與閑聊八卦。我和媽媽排隊等糕點,而爸爸和其他人則圍在銀行行長艾弗斯先生身邊。爸爸是銀行的工作人員,每周努力工作六天,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成為這家銀行的副行長。

“蘇聯人是不會讓任何人收殮尸體的,這群渾蛋!”

“當年肯尼迪總統當政的時候,國防開支比現在要高出百分之七十。”

“我們現在就跟飛不起的鴨子一樣,只能被動地等著挨槍子兒。”

我聽到他們在說話,但說的內容根本聽不進去——冷戰帶來了無休止的戒心,這樣嚴肅的對話成了每一個禮拜的背景音。我忙著在盤子里堆放甜甜圈,一時間都沒意識到媽媽在劇烈地喘息。以前媽媽頭暈又氣喘時會這樣解釋:“農民們在收割莊稼,空氣中的灰塵引發了我的哮喘。”或者說:“馬洛尼神父點的香太多了,好像要做熏煙消毒。”但是這次,媽媽緊緊抓住我的上臂,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我把她扶到最近的桌子旁,讓她坐在古斯塔夫森太太旁邊的椅子上。媽媽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金屬椅子上,把我也拽下坐到她身邊。

我想把爸爸叫過來。

“我已經好多了,別大驚小怪的。”媽媽嚴肅地說道。

坐在對面的艾弗斯太太說道:“真是太慘了,飛機上的那些人都遭遇了什么啊。”

默多克太太說:“這就是我留在家里的原因,到處閑逛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那么多無辜的人死去了,”我說,“總統說有位國會議員也遇難了。”

“又少了一條白吃白占的寄生蟲。”默多克太太把最后一個面包圈塞進了棕色的牙齒之間。

“這么說話實在有些過分了。人們有權利安全地坐著飛機來來回回,而不是被導彈擊落。”我氣鼓鼓地說。

古斯塔夫森太太看向我的眼睛。她點點頭,好像很重視我的想法。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偷偷觀察她,但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我。

“你能站出來為那些無辜者說話,真勇敢。”她說道。

我聳聳肩,說:“人們不應該自私自利。”

“我完全同意。”她說。

這時,我的耳邊傳來了艾弗斯先生的怒吼:“冷戰已經持續將近四十年。我們從來沒贏過,以后也不會。”

一群人紛紛點頭應和。從房間的那頭,又傳來艾弗斯先生的聲音:“他們就是一群冷血殺手。”

“你見過蘇聯人嗎?”古斯塔夫森太太大聲問道,“你和他們一起工作過嗎?我和他們一起共過事。我可以告訴你,他們和你我沒什么兩樣!”

整個大廳一片靜寂,人們驚呆了。她竟然遇到過敵人?還和他們共過事?在弗羅伊德小鎮,我們對每個人都了如指掌。我們知道誰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又是為什么買醉不歸;我們也知道誰偷稅漏稅,誰欺騙了自己的妻子;我們還知道誰和邁特諾城來的風流爺們兒發生過一段罪惡關系。在這座小鎮上,唯一的秘密就是古斯塔夫森太太。沒人知道她爸爸是干什么的,沒人知道她有沒有兄弟姐妹,沒人知道她是怎么把巴克·古斯塔夫森先生騙到手的。各種各樣的謠言圍著她轉,卻都沒有持續太久。她的眼中流露出悲傷,但那是失落還是遺憾?在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城市里待過之后,在我們所處的這個無聊乏味的鄉下,她怎么待得下去?

我是個喜歡坐在前排舉手回答問題的好學生。在我身后,瑪麗·路易斯正在桌子上亂涂亂畫。漢森小姐站在講臺上賣力地講課,想讓我們對七年級必讀的《撒克遜劫后英雄傳》感興趣。瑪麗·路易斯低聲嘟囔著“撒克遜,我們要說不”。隔著一條過道,羅比用曬黑的手指轉著一支鉛筆。他的頭發和我的一樣是棕色的,像羽毛一樣支棱著。他已經可以開車了,因為他得幫父母運送糧食。他把鉛筆放在嘴邊,粉紅色的橡皮擦過他的下唇。我想盯著他的嘴角看,直到永遠。

法式接吻,法式吐司,法式炸薯條……所有的好東西都來自法國。法國的青豆也比美國的美味。法國的歌曲肯定會更好聽,遠勝于美國的鄉村音樂,就是鎮上唯一的電臺播放的那種。“那個娘們兒找別的小伙兒鬼混,我的生活崩潰了。”同樣,法國人可能更懂愛情。

我想坐上飛機在跑道上滑翔,想在時裝秀上精彩亮相,想在百老匯進行演出,想透過鐵幕窺視。我想要體察法語單詞在我嘴里翻滾的滋味。只有一個人體驗過弗羅伊德外面的那個世界,那就是古斯塔夫森太太。

盡管我們比鄰而居,但她好像在一光年之外。每年萬圣節時,媽媽都會警告我,“‘戰爭新娘’門廊上的燈已經關了,她不想讓你們這群小孩子去敲她的門”。當瑪麗·路易斯和我去售賣童子軍餅干時,她媽媽會說,“那位老婦人沒什么錢,所以你們別去找她”。

這次和古斯塔夫森太太的交流讓我的膽子大了起來。就差一份合適的學校作業了,這樣我就可以借學業的名義,名正言順地去采訪她。

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漢森小姐讓我們課后寫一份《撒克遜劫后英雄傳》的讀書報告。下課后,我走到講臺前,問她我能不能換個題目,寫一篇關于法國的報告。

“下不為例,”她回答說,“不過我很期待你寫的關于法國的報告。”

我沉浸在自己的計劃中,以致有點疏忽大意了。課間時,我去了一趟洗手間,既沒有檢查其他的隔間,也沒有把洗手間的門鎖上。果然,當我從隔間里出來時,發現蒂芙尼·艾弗斯和她的姐妹們已經在洗手池旁等我了。蒂芙尼對著鏡子擺弄著自己的一頭金發。

“馬桶堵住了,”她說道,“來了個大糞球!”

她的攻擊手法不算老練。我看著鏡子里自己的影子,只能看到那頭棕褐色的頭發。我停留在原地,猶豫不安。我知道如果自己去洗手,蒂芙尼就會把我整個人推到水龍頭下面,把我淋成落湯雞。但是如果不洗手,她們就會告訴老師我沒有洗手。她們就是這樣折騰梅西的——沒有人愿意和上完廁所不洗手的人坐同桌。現在她們有四個人,雙臂抱在胸前,等著我上鉤。

洗手間的門吱呀一響,漢森小姐往洗手間里面瞥了一眼,說:“蒂芙尼,你又去里面了?你的膀胱一定有問題了。”

蒂芙尼帶著那三個女孩子走了出去。她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好像在說“這事兒可還沒完呢”。我當然知道。

我媽媽看問題一向樂觀積極,她告訴我任何情況下,都要看光明的那一面。比如,至少艾弗斯家老來得女,至少今天是星期五。

通常在星期五,爸爸、媽媽會舉辦一場晚宴,媽媽會烤肋排,凱拌沙拉,蘇·鮑勃會烤上一只倒過個兒來的菠蘿蛋糕,而我會在瑪麗·路易斯家過夜。不過,今晚我哪兒也沒去,而是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思考要向古斯塔夫森太太提哪些問題。大人們在外面吃吃喝喝,笑聲從餐廳和客廳傳了過來。當笑聲安靜下來后,我知道就像英國的貴族和淑女那般,女人們要離開了,這樣男人們就可以放松地坐在椅子上,談論一些妻子在場不方便講的話題。

女人們在廚房刷洗碗碟,我聽到了媽媽的另一種聲音,和朋友們在一起使用的那種。和閨密們在一起,她看起來比平時歡快得多。這讓我覺得媽媽身上有些我不知道的東西,它們藏得很深,雖然媽媽并不像古斯塔夫森太太那樣神秘。

趴在書桌上,我寫下腦海中涌出的問題——斷頭臺最后一次被用來行刑是在什么時候?法國也有耶和華見證會嗎?為什么人們說你偷了你的丈夫?現在他死了,可你為什么還留在這里?——我寫得如此投入,都沒意識到媽媽就站在我后面,直到感覺肩膀上有她溫熱的雙手。

“你不想到瑪麗·路易斯家過夜?”

“我在做作業呢。”

“可這是星期五啊。”媽媽半信半疑地說道,“你今天在學校的日子不好過?”

大多數日子都不好過,但我不想談論蒂芙尼·艾弗斯。媽媽從背后拿出一個鞋盒大小的禮物說:“我給你做了點東西。”

“謝謝!”我撕開包裝紙,發現那是一件鉤針毛衣背心。

我把背心套到T恤上,媽媽在我的腰部那里抻了抻,很滿意尺碼的大小。“你真漂亮。綠色襯得你的眼睛更明亮了。”

我朝鏡子看了一眼,覺得鏡子里的女孩像傻瓜一樣。如果我穿這件毛衣上學,蒂芙尼·艾弗斯會活活地吃了我的。

“太……好了。”我吞吞吐吐地說道,但還是太晚了。媽媽笑了笑,掩飾著她的失落。

“那么你正在做什么?”媽媽問。

我解釋說,我要做一份跟法國有關的研究報告,想采訪古斯塔夫森太太。

“哦,寶貝兒,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打擾她……”

“就只有幾個問題。我們能請她到家里來嗎?”

“我想可以吧。你想要問她什么?”

我指了指桌上的作業。媽媽掃了一眼我的問題單,長舒了一口氣。“你知道,她再也沒回過法國,這一定是有原因的。”

星期六下午,我匆匆地繞過古斯塔夫森太太的那輛舊雪佛蘭,走上搖搖晃晃的門廊木臺階,按響了門鈴。“叮咚——”沒有人應答。我又按了一次,還是沒人應答。我試著推了推前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嗎?”我一邊問一邊走了進去。

房子里很安靜。

“有人在家嗎?”我問道。

寂靜的客廳里空無一人,墻面都被書遮擋住了。蕨類植物在落地窗下站成了一排。還有一套立體音箱,像一個冷藏箱那么大,能夠裝下一個人。我的目光劃過她收集的唱片:柴可夫斯基,巴赫,更多的是柴可夫斯基。

古斯塔夫森太太拖著腳朝客廳走來,好像剛剛在小睡,被我的闖入吵醒了。即便只有一個人在家,她也穿著一件連衣裙,配著那條紅色腰帶。她穿著長筒襪站在那里,看起來有些虛弱。我突然想到,一直以來我從未見過有朋友開車來看她,也從沒見她招待過家人。她的確是“獨自”居住。

她停在離我幾英尺[2]遠的地方,瞪著我,好像我是來偷《天鵝湖》唱片的強盜。“你來這里想干什么?”她問道。

我想知道你知道的那些東西。

她交叉雙臂放在胸前,說:“嗯?什么意思?”

“我在寫一篇關于你的報告。確切地說,是關于你的國家。你可以來我家接受采訪嗎?”

她的嘴角向下撇了撇,沒有立刻回應。

這種沉默讓我有些緊張。“這里就跟圖書館一樣。”我指著她的書架,上面有很多我不認識的名字——斯塔爾夫人、《包法利夫人》、西蒙娜·德·波伏娃。

也許這不是個好主意!我轉身準備離開。

“什么時候?”她問道。

我轉身說道:“就現在,怎么樣?”

“可我正忙著呢。”她簡單地說道,好像她是總統,需要回去治理臥室里的小王國。

“我得寫篇報告。”我爭取道。

古斯塔夫森太太套上高跟鞋,抓起鑰匙。我跟著她走到門廊,然后她返身把門鎖上了。在弗羅伊德,其他人都不會鎖門,我真想知道她的房子里裝著什么秘密。

“你總是這樣闖進別人家嗎?”在我們穿過草坪時,她這樣問道。

我聳聳肩,說:“人們通常會來開門。”

到了我家餐廳,她先是緊握雙手,然后又慢慢放到身體兩側。她的目光掠過地毯,掠過靠窗的座位,還有墻上的家庭照片。她的嘴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么。就像其他女士那樣,說些“真的很不錯啊”之類的恭維話。可她最后什么也沒說,下巴繃得緊緊的。

“歡迎歡迎。”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盤巧克力曲奇餅放在桌上。

我請這位鄰居隨意落座。媽媽和我用的是兩個大馬克杯,而在古斯塔夫森太太面前,她擺了一只真正的茶杯。我記得這只茶杯的歷史。多年前,艾弗斯太太去英國的古堡旅游,爸爸特地請她捎一套精美的茶具。但是英國瓷器實在太貴了,艾弗斯太太只帶回來一只茶杯和一個配套托碟。她害怕這套瓷器會在行李箱中被壓碎,所以在橫跨大西洋的航程中,她把這套杯碟放在大腿上,一動不動地守護了一路。在我看來,這只印著藍色花朵、精巧纖美的茶杯和坐在我家桌旁的古斯塔夫森太太一樣,都來自一個更好的地方。

媽媽把茶倒好了。我率先打破了沉默:“巴黎最好的東西是什么?它真的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嗎?在那里長大是一種什么感覺?”

古斯塔夫森太太沒有立刻回答。

“希望沒有麻煩您。”媽媽說道。

“上次這樣被人追問,還是我在巴黎面試的時候呢。”

“那時你緊張嗎?”我問。

“當然緊張,我背了整本整本的大部頭,就是要為面試做準備。”“最后有幫助嗎?”

她哀傷地笑了:“沒有。總有一些問題是沒有準備好的。”

“莉莉不會問那種問題的。”媽媽對古斯塔夫森太太說道,同時也是在警告我不要亂問。

“你問什么是巴黎最好的東西?是它的書和愛書的人,它是一座讀者之城。”我們的鄰居回答。

她說在她的朋友們的家里,書和家具一樣重要。整個夏天,她都待在郁郁蔥蔥的公園里讀書,等到天氣涼了,就像旁邊那些盆栽棕櫚樹被送去溫室那樣,她又挪到圖書館里,膝上抱著一本書,蜷縮在窗前度過整個冬天。

“你喜歡讀書嗎?”因為對我來說,閱讀作業可是個苦差。

“我活著就是為了閱讀,”她回答道,“大多是讀歷史類和時事類的書。”

聽起來好像跟看著雪慢慢融化一樣有趣。“那,你在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呢?”

“那時候我喜歡讀小說,比如《秘密花園》。我的孿生弟弟對新聞更感興趣。”

孿生弟弟?我想問他叫什么,現在在哪兒,但她已經接著講起了巴黎。她說,巴黎人對食物的迷戀程度不比對文學低。雖然過去了四十多年,但是她還記得她第一天下班后爸爸帶給她的甜點,一款叫作“費南雪”的杏仁小蛋糕。她微閉著眼睛回憶,說上面的黃油杏仁粉在嘴里融化,會讓人有種進入天堂般的幸福感。她媽媽很喜歡“歐培拉斯”,那是一層又一層疊著咖啡蛋糕的黑巧克力……“費——南——雪”“歐——培——拉——斯”,我品嘗著這些字詞的味道,喜歡它們在我舌尖上跳躍的感覺。

“巴黎是一個會和你交流的地方。”她接著說道,“那是一座哼唱著自己的歌的城市。夏天,巴黎人會開著窗戶,這時你能聽到鄰居彈鋼琴發出的叮叮咚咚聲和撲克牌洗牌時的咔嚓聲,還有人把收音機旋鈕轉來轉去調臺時的哧啦聲。總有一個孩子在笑,總有人在爭吵,總有一個單簧管樂手在廣場上演奏。”

“聽起來真不錯。”媽媽遐想了一番。

通常,禮拜日做完彌撒后,古斯塔夫森太太的肩膀總是無力地垂著,她的眼睛就像周一時“綠洲酒吧”的霓虹燈,沒有插電,所以暗淡無光。但現在,她的眼睛熠熠生輝。談到家鄉,她臉上的線條也變得柔和起來,聲音也變得更加溫柔。在她的描述中,巴黎是如此生機勃勃,可她為什么要離開呢?

讓我吃驚的是,媽媽竟然問道:“戰爭期間,你們過得怎么樣呢?”

“很艱難。”古斯塔夫森太太的手指握緊了茶杯。當尖厲的空襲警報響起的時候,她們一家躲進了地窖。由于食物需要配給,每個人每個月只能吃到一個雞蛋。人們變得越來越瘦,瘦成了一道光。納粹在街上隨機設置了許多檢查點,動不動就逮捕巴黎人。他們像狼一樣成群結隊。人們被捕有時毫無原因,有時是因為微不足道的事兒,比如在宵禁時仍在外溜達。

我皺起了眉頭。宵禁不是只針對十多歲的孩子嗎?瑪麗·路易斯的姐姐安吉爾就被宵禁過。“你最想念巴黎的什么啊?”我問道。

“我的家人和朋友,”古斯塔夫森太太說道,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那些理解我的人。我還想念說法語的日子。我想念回家的感覺。”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房間里一片寂靜,媽媽也有些煩躁不安。但客人似乎沒受到任何干擾,她呷完最后一口茶。

注意到古斯塔夫森太太的茶杯空了,媽媽跳了起來,說:“我再燒壺水。”

就在去廚房的半道上,媽媽突然停了下來。她一個踉蹌,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櫥柜。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古斯塔夫森太太已經跳了起來,沖過去用胳膊摟住媽媽的腰,把她帶回椅子上。我蹲在媽媽旁邊。她的臉頰通紅,呼吸又慢又淺,好像空氣不愿意進入她的肺。

“一會兒就沒事了,”媽媽說道,“我起身太猛了,下次會注意。”

“以前發生過嗎?”古斯塔夫森太太問道。

媽媽看了看我。于是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假裝掃掉上面的餅干屑。

“發生過幾次。”媽媽承認道。

古斯塔夫森太太打電話給斯坦奇菲爾德醫生。在弗羅伊德,所有的成年人都這么說:“在城里,如果你給醫生打電話,他才不會來呢,不管你病得有多重。但在這里,醫生秘書會在第二聲鈴聲響起前接起電話,然后斯坦奇菲爾德絕對會在十分鐘內到達你家。”他在附近三個縣里接生孩子——對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來說,他是第一個抱起我們的人,用他那雙溫暖的、長著斑點的大手。

他敲了敲門,拎著黑色皮包走了進來。

“其實不用麻煩你來的。”媽媽有些慌亂地說。她會帶我去看斯坦奇菲爾德醫生,只因為我打了個噴嚏,但從沒想著為自己的哮喘跟醫生預約。

“還是讓我自己判斷吧。”醫生輕輕地把媽媽的頭發撥到一邊,把聽診器放在她的背上,“深呼吸。”

媽媽開始吸氣。

“如果這也算是深呼吸……”斯坦奇菲爾德醫生又量了量她的血壓,皺了皺眉頭。他說媽媽的血壓很高,然后開了一些藥丸。

當媽媽說她得的僅僅是哮喘時,或許就已經錯了。

吃完晚飯,我和瑪麗·路易斯趴在地毯上寫各自的報告。“古斯塔夫森太太是怎么說的?”她問道。

“她說戰爭很危險。”

“危險?怎么個危險法?”

“到處都是敵人。”我想象著古斯塔夫森太太走在上班的路上,街上到處都是骯臟的狼。有的齜著牙咆哮,有的撕扯著她的高跟鞋。她繼續往前走著。或許她每次都要變換路線,從沒有走過同一條路。

“所以她必須暗中行動?”

“我猜是這樣的。”

“萬一她是個特工呢,聽起來是不是很酷?”

“那是絕對的。”我想象著她用發霉的書傳遞信息。

“既然說到秘密……”瑪麗·路易斯放下手中的鉛筆,“我抽了安吉爾的一根香煙。”

“你自己一個人抽的?別再抽了。”

她什么都沒說。

“別再抽了。”我重復道。

“是和蒂芙尼一起抽的。”

這句話給了我重重一擊。

“如果你抽煙,我就再也不跟你說話了。”我屏住呼吸說道。

我們都是十二歲,但瑪麗·路易斯什么都比我先知道,因為她有個姐姐安吉爾。瑪麗·路易斯早就知道避孕套了,還知道啤酒聚會。我的父母不允許我化妝,所以瑪麗·路易斯把她的化妝品借給我用。她比我強壯,跑得也比我快,我感覺她離我越來越遠。

“好啊,”她說,“反正我也不太喜歡。”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我和爸爸看著媽媽的病情惡化,那些藥根本就不起作用。她不再有食欲,身體越來越瘦,衣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她的身體就像個衣架。她很容易疲憊,連飯也做不了了,所以爸爸每天都做三明治。感恩節那天,我們父女倆坐在廚房料理臺前吃烤奶酪三明治。我們的眼神不停地瞟向臥室門口,希望媽媽能感覺好點兒,能和我們一起吃點兒東西。

爸爸清了清嗓子,問:“你在學校還好嗎?”

我各門成績全優,沒有男朋友,蒂芙尼·艾弗斯想從我這里偷走瑪麗·路易斯。“很好。”我回答。

“真的?”

“其他女孩都開始學化妝了,為什么我就不行?”

“像你這么漂亮的姑娘,不需要在臉上涂那些黏糊糊的東西。”

爸爸說的這些我大部分都沒聽進去。我沒聽到他的關心,沒聽到他說我漂亮,我能聽到的就是他毫不含糊的拒絕。

“但是爸爸——”

“不要打擾媽媽休息。”

我和爸爸再次望向通往臥室的那扇門。

我和瑪麗·路易斯把書包甩上肩頭,然后晃蕩回家。我們在第一條街上停下來,那兒有一條叫“煙仔”的德國牧羊犬,我們摸了它一會兒,然后我們又經過弗雷什酒吧,那兒院子里散落著四十七個陶瓷侏儒。自打這對夫妻結婚后,每年他們都要置辦一個。在街角的那棟房子,默多克太太正在打理蕾絲窗簾。如果我們不走人行道,而是穿過她家的草坪,她就會給我們的父母打電話告狀。

在弗羅伊德,我們在同一家雜貨店購物,喝同一口水井里的水。我們分享同樣的過去,又重復同樣的故事。默多克先生在鏟雪時摔倒了,從此一病不起,而在此之前默多克太太并沒那么刻薄。而巴克·古斯塔夫森先生也是在戰后才變得和以前大不一樣的。我們讀同一份報紙,指望同一個醫生給我們看病。我們在煙塵滾滾的土路上開車。我們看到聯合收割機在田里收割,車頭抓著麥穗。空氣聞起來干凈而質樸。我們的嘴巴和鼻孔里都是鮮嫩的干草氣息,血液里流淌著豐收的塵粒。

“咱們搬到大城市里住吧,”瑪麗·路易斯沖著默多克太太吼道,“搬到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

“在那兒我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補充了一句,“比如在教堂里尖叫。”

“或者干脆不去教堂。”

我們停下腳步,這個主意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讓我倆花了一段時間才回過神來。我們默默地走過最后一個街區,來到我家門前。我在街上看到了媽媽,她坐在窗戶旁邊,玻璃的反光讓她看起來異常蒼白,像一個幽靈。

瑪麗·路易斯繼續朝家走去。我來到郵箱前面,抓住那根風化變形的柱子,我不想進屋。以前媽媽喜歡在廚房料理臺旁做餅干,或者和好友聊天。有時,她會從學校接上我,一起開車去藥湖保護區,那是她最喜歡的觀鳥勝地。我們面朝同一個方向,看著大路在前面延伸,通向各種未知的可能。我可以很輕松地和她交心,比如和蒂芙尼·艾弗斯起沖突了,或是某次考試沒考好。當然也會有一些好消息。比如在體育課上,如果羅比當隊長,他會第一個選我當他的隊員,甚至我要優先于那些男生。我發揮失常的時候,其他家伙會嘲弄我,但羅比始終站在我這邊。他鼓勵我說:“下次,下次你會超過他們的!”

媽媽知道我的一切。

藥湖保護區有270種鳥類。媽媽把雙筒望遠鏡的帶子掛在脖子上,帶我穿過齊膝高的草地。“也許雄鷹看起來更威嚴,”她說,“而笛鸻有最棒的名字[3]。不過,我還是最喜歡知更鳥。”

我笑話她,知更鳥在我家前面的草坪上就能看到,她卻開上車大老遠跑這里來看。

“知更鳥很優雅,”她對我說,“象征著吉祥如意,提醒我們要珍惜眼前的幸福。”說完這話后,她緊緊地抱住了我。

但現在,她只能一個人待在家里,連和我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這時,古斯塔夫森太太出來拿她的信件。我穿過那片變成褐色的把兩家隔開的草坪帶,迎上她。她把一封信貼在胸前。

“是誰寫給你的信?”

“我在芝加哥的朋友盧西恩。幾十年來,我們一直通信。我們是在從諾曼底到紐約的輪船上認識的,真是難忘的三個星期。”她看著我問道,“一切都還好嗎?”

“挺好的。”每個人都知道社交中的規則:不要讓別人注意你,沒人喜歡自我炫耀的家伙;在教堂里別回頭,哪怕炸彈就在你身后爆炸;當別人問候你時,回答“挺好的”,哪怕你很悲傷、很害怕。

“想進來坐坐嗎?”她問我。

我跟她走進屋,把書包丟在書架前。她的書架上擺滿了書,卻只放了三個相框,其中的照片小得像寶麗來拍出來的一樣。在我家,照片比書多得多。我家的書品種有限,只有《圣經》、媽媽的田野指南,還有一套百科全書,那是我們在一次車庫拍賣會上買到的。

第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的海軍陸戰隊士兵,他有一雙和古斯塔夫森太太一模一樣的褐色眼睛。

古斯塔夫森太太挪到我旁邊,說:“那是我兒子馬克。他死在了越南戰場上。”

記得有一次,我正在教堂里分發簡報,一群太太聚在圣水盆那里,這時古斯塔夫森太太走了進來。艾弗斯太太小聲說:“明天是馬克的忌日。”默多克太太一邊搖頭,一邊回答:“她失去了自己的骨肉,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我們應該送束花或……”

“你們應該停止閑聊,”古斯塔夫森太太厲聲說道,“至少在做彌撒時。”

那些太太把顫抖的手指浸到圣水里,飛快地畫了個十字,然后偷偷地溜回長椅上。

我撫摩著相框說道:“我很抱歉。”

“我也是。”

她的聲音里透著濃濃的悲傷,讓我很難過。沒有人來看她,無論是丈夫這邊的親戚,還是她的法國親戚。要是她愛的那些人都死了呢?她可能不想讓我在這兒把她的傷心往事翻出來,于是我考慮拿起書包回家。

古斯塔夫森太太問:“來點兒餅干怎么樣?”

我跟著她來到廚房,抓起盤子里最大的兩片,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古斯塔夫森太太還沒來得及碰她那一份。這些糖餅干又薄又脆,被卷成微型望遠鏡的形狀。

她剛做完第一批餅干,于是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幫她烤完了剩下的部分。我很感激她沒有提到媽媽,不像其他太太那樣。她們對我說:“我們都記得和你媽媽一起參加家庭教師聯誼會,告訴她要加把勁啊。”或者說:“她的烤豬肉做得那么好吃,真是個完美的女人,一丁點兒毛病都沒有。”我從沒覺得沉默會這么好。

“你管這些餅干叫什么?”我一邊抓起一片餅干,一邊問。

“拉塞爾香煙,蘇聯人的香煙。”

共產主義餅干?我把它放回盤子里:“是誰教你做的?”

“一個朋友。她從圖書館借了幾本書,我給她送了過去,當時她做了這種餅干。”

“她為什么不自己去拿書?”

“戰爭期間,當局不允許她進入圖書館。”

我還沒來得及問原因,門外傳來砰砰的敲門聲。“古斯塔夫森太太,您在嗎?”

是爸爸。這就是說現在已經6點了,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完了,我有麻煩了!我趕緊擦擦嘴上的餅干屑,得馬上為自己辯解:時間過得太快了,或者,我不得不留下來幫忙……

古斯塔夫森太太打開門,我以為爸爸會大發雷霆,劈頭蓋臉訓我一頓。但爸爸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領帶也歪歪斜斜的。“我要送布倫達去醫院,”他對古斯塔夫森太太說,“能麻煩您照顧一下莉莉嗎?”

我本想說對不起的,但爸爸匆匆離去,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

注釋

[1]即首爾。

[2]1英尺≈30.5厘米。

[3]笛鸻的英文名是piping plover,也有水管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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