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巴黎,1939年2月
- 巴黎圖書館
- (美)珍妮特·斯凱斯琳·查爾斯
- 5136字
- 2024-01-02 17:32:23
第三節 奧黛爾
我和媽媽、雷米剛剛結束一個無聊的星期天彌撒,圣奧古斯丁教堂的身影在我們上方隱現。教堂里的熏香讓我倍感壓抑。我大口呼吸著外面凜冽的空氣,慶幸于可以遠離牧師和他那干巴巴的布道。媽媽催著我和雷米趕緊回家。我們急匆匆地走著,經過雷米第二喜歡的書店,經過面包房(心碎的面包師把面包都烤焦了),最后跨進公寓樓那煙熏色的門檻。
“今天要來的是哪位,皮埃爾還是保羅?”媽媽有些煩躁地問,“不管是誰,反正隨時會到。奧黛爾,別皺眉頭。你爸爸只是想了解一下這些小伙子,他們又不是全部都在他手底下工作。說不定某個會很適合你呢!”
又要和一個毫無戒心的警察吃頓午飯。當一個相親對象對我表現出興趣時,我感到尷尬;當他顯得毫無興趣時,我又覺得難堪。
“換上你那件白色的襯衫!你竟然穿著這件褪色的工作服去了教堂,人們會怎么嘀咕啊!”說完,她就沖進廚房,去看她的烤肉了。
在法國家庭,周日午餐和彌撒一樣,都是很神圣的儀式。媽媽堅持我們得表現出最好的樣貌。在門廳那兒,我拿著一把有缺口的鍍金梳子,站在鏡子前,重新梳好辮子;雷米往亂蓬蓬的鬈發上打了些摩絲。“在杜威分類法里,這頓午餐怎么歸類呢?”雷米問道。
“很簡單,841,《地獄一季》。”
他笑了。
“爸爸逼著多少下屬來家里吃過飯啊?”
“已經有十四個了,”雷米說,“我敢打賭他們不想來,但又不敢在他面前說個不字。”
“為什么你就不用遭受這樣的折磨?”
“因為我是男的,沒人管我結不結婚。”他頑皮地咧嘴一笑,然后一把抓過我的圍巾,搭在自己的腦門上,在下巴處打了個結,就像媽媽平時那樣,“我的女兒,女人的保質期是很短的。”
我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總是知道怎么逗我開心。
“你要是一意孤行,”他繼續模仿媽媽那不依不饒的口氣,“就只能一輩子待在貨架上,成了賣不出去的滯銷貨。”
“不是貨架,是圖書館的書架,如果我能得到那份工作。”
“你什么時候能得到呢?”
“我不確定……”
雷米把圍巾從腦門上扯下來:“你有圖書館學的學位,英文說得流利,在實習時也得到了高分。我對你很有信心,你也要有信心啊!”
有人敲門。我們打開門,是一個穿著海軍雙排扣大衣的警察,頭發是金色的。
我打起精神。上周見面時,當時那位“潛在買家”用他油膩膩的下巴蹭我的臉,留下了一臉的汗漬。
“我是保羅。”這位說道。他的面頰幾乎沒怎么碰到我的臉。
“很榮幸見到兩位,”他一邊和雷米握手一邊說,“早就聽說過你們的光榮事跡了。”
他說話的樣子看起來很嚴肅,但我很難相信爸爸對我和雷米會有什么正面評價。他總是說雷米的成績一塌糊涂,事實上雷米是他們那個班的最佳辯手。他還抱怨我不整理房間:“床上和床下都堆滿了書,你怎么睡得下去?”
“對于今天,我已經盼了整整一周了!”這位“潛在買家”對媽媽說。
“我做了一些家常菜,希望能對你的胃口,”媽媽說,“很高興你能來。”
爸爸把客人安置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然后端上開胃酒——男士們喝苦艾酒,女士們享用雪利。媽媽的座位在她最喜歡的蕨類綠植旁,但她不停地在座位和廚房間穿梭,確保廚師貫徹執行了她的各項指示。爸爸坐在路易十五風格的椅子上,掃帚狀的小胡子隨著嘴巴的開合抖動著。
“誰需要那些失業的知識分子啊?我的意思是說,就該把那些沒活兒干的知識分子趕到礦井里,讓他們一邊挖礦一邊搞他們的創作。還有哪個國家跟法國一樣,把無業游民分成兩類,一類是聰明的,一類是蠢笨的?我們的納稅款要用在正當地方,而不是養聰明的懶漢!”每個周日,求婚者會變,但是爸爸的長篇大論從來不變。
我又一次解釋道:“沒人強迫你支持藝術家和作家。就像你可以選擇普通郵資的郵票,也可以選擇附捐郵票。”
雷米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我能讀懂他的小心思:干嗎費這勁兒跟他解釋啊?
“我從沒聽說過這個流程,”爸爸的這個信徒說道,“等我以后給家人寫信時,我可以跟郵政局的人要點兒那種郵票。”
或許這一位不像之前的那么糟糕。
爸爸轉向保羅說:“我們警局的同事快要忙瘋了,因為邊境附近設立了拘留營。所有的難民都在涌入法國,很快法國就會有更多的西班牙人,比西班牙本國的還多。”
“西班牙爆發了內戰,”雷米說,“他們需要幫助。”
“他們在幫助自己涌入我們的國家!”
“可那些無辜的平民能怎么辦?”這位“潛在買家”問爸爸,“待在家里,然后等著被屠殺嗎?”
第一次,爸爸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我打量著我們的客人,他的頭發理得很短,桀驁不馴地挺立著,深藍的眼睛和他的制服相配。相比英俊的外貌,我更欣賞他的勇氣,為了信念挺身而出,無畏而平靜。
“目前所有的政治動蕩,”雷米說,“表明了一件事,戰爭就要來了。”
“一派胡言!”爸爸說,“我們在國防上花了好幾百萬法郎。有馬其諾防線的保護,法國絕對安全。”
在我的想象中,那條線就像法國和意大利、瑞士和德國邊界上的一條鴻溝,所有試圖進犯的軍隊都會被全盤吞沒。
“咱們一定要討論戰爭嗎?”媽媽問,“今天周日,我們要進行這么可怕的談話?雷米,為什么你不談談你的功課呢?”
“我兒子想從法學院退學,”爸爸告訴保羅,“我有十成把握地說,他會翹課。”
我搜腸刮肚,想說點什么。我還沒來得及轉移話題,保羅就看向了雷米:“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多希望爸爸會問這個問題啊。
“我想參加競選,”雷米回答,“試著改變一些事情。”
爸爸轉了轉眼珠。
“或者我可以當一個看林人,逃離這個墮落的世界。”雷米說。
“我們致力于保護人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爸爸對保羅說,“他卻要去保護那些松果和熊的大便。”
“我們的森林和盧浮宮一樣重要。”
又是一個讓爸爸無法接話的回答。我看向雷米,不知道他會對保羅說什么,但他只是向著窗邊挪遠了一點,思緒也飛到了遠方。以前的周日午餐,只要覺得冗長難熬,我倆就會這樣做。但這次我決定留下來,想聽聽保羅要說的話。
“午餐聞起來真不賴!”我說,希望能讓爸爸把注意力從雷米身上挪開。
“是啊,”保羅明白了我的意思,配合著說道,“我都好幾個月沒吃過家常菜了。”
但爸爸堅持對雷米窮追猛打:“如果你從法學院退學,又怎么能幫助那些難民?你什么時候能有始有終啊……”
“湯肯定熬好了……”媽媽有些緊張地摘掉蕨類綠植的干葉子。
雷米一言不發,繞過媽媽進了餐廳。
“你不想干活兒,”爸爸大吼道,“每次吃飯時卻是第一個!”
哪怕在外人面前,爸爸也沒法停止對雷米的指責。
和往常一樣,我們吃的是土豆扁蔥湯。
保羅恭維媽媽說湯很好喝,媽媽嘟囔了一句,好像是說她有一個不錯的菜譜。爸爸用勺子刮著盤底,發出刺耳的聲音,標志著第一道菜結束了。媽媽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是要提醒爸爸注意餐桌禮儀。但她從來不會大聲斥責爸爸。
女仆端來迷迭香土豆泥和烤豬肉。我瞥了一眼壁爐架上的掛鐘。周日午餐通常乏味透頂,讓我度日如年。但我吃驚地發現現在已經是下午2點了。
“你也還在上學嗎?”保羅問我。
“沒有,我已經畢業了。我正在申請亞米利加圖書館的工作。”
一抹微笑拂過他的嘴唇:“我也想在那樣一個美好、寧靜的地方工作。”
爸爸饒有興趣地看著保羅:“如果你對第八區的工作不滿意,為什么不申請調到我的轄區來?我這兒剛好有個警佐的空缺,需要一個合適的小伙子。”
“謝謝你,先生,但我在現在這個地方干得挺快樂,”保羅一直看著我,沒挪開視線,“非常快樂。”
突然,我覺得天地之間似乎只有我倆。就像狄更斯《艱難時世》中說的那樣:“現在,他朝椅背上一靠,用那雙深沉的眼睛盯著她。或許他已經看出,在這一刻她有些舉棋不定,恨不得倒在他的懷里,把郁積在心里的話都向他吐露出來。”
“女孩子竟然也要去工作,”爸爸嘲笑道,“還有,你就不能申請講法語的圖書館的工作嗎?”
真遺憾,我不得不離開和保羅以及狄更斯的柔情一幕,回到現實生活的沖突中:“爸爸,美國人不只按照字母順序排列圖書,他們用的是被稱作杜威十進制的數字……”
“用數字來給字母分類?我敢打賭這是資本家們想出來的新玩意兒,他們更關心數字,而不是字母!我們的分類方式有什么問題嗎?”
“里德小姐說,即使與眾不同,也沒關系。”
“里德小姐?又是一個外國人!天知道你還要和什么人打交道!”
“給人們個機會,你就會驚奇地發現……”
“你就是那個追逐驚奇的家伙。”他用叉子指著我說,“和公眾打交道太難了。為什么這么說?昨天我被上司叫過去,有個議員被我們抓了起來,因為他非法闖入別人的家。一個小老太太發現他在她家地板上暈過去了。當那個敗類醒過來時,他大喊大叫,說些下流的話,然后就開始嘔吐。我們不得不用水龍頭把他沖洗清醒,好讓他講出自己的事兒。他以為自己到的是情婦的公寓,但鑰匙壞了,于是他爬上窗臺,鉆進了窗戶。相信我,你不會想和這類人打交道,也別讓我和這群高高在上的渣滓開戰……”
爸爸又來了,抱怨外國人、政客和傲慢的女人。我痛苦地呻吟著,雷米把他的腳輕輕踩在我的腳上,我緊繃的肌肉這才慢慢放松下來。我感激他的理解和支持,從小我倆就這樣抱團取暖,對抗爸爸憤怒的喋喋不休——“本周你至少戴了兩次劣等生的帽子了,雷米!我應該把這該死的東西釘在你的腦袋上”。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最好不要幫弟弟說好話。上一回我安慰雷米,爸爸怒吼道:“你竟然和他站一邊?我就該把你倆一起揍一頓。”
“他們會雇一個美國人,而不是你。”爸爸武斷地說。
我希望這位全知全能的局長大人是錯的。我希望他能尊重我的選擇,而不是教訓我應該要什么。
“這家圖書館里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讀者是巴黎人,”我爭辯說,“他們需要說法語的工作人員。”
“人們會怎么看我們?”媽媽不安地說,“他們會說爸爸不養你。”
“這個年代很多女孩在外面都有一份工作。”雷米說。
“奧黛爾不需要工作。”爸爸說。
“但我想。”我輕聲說道。
“你們別吵了。”媽媽說。她把巧克力慕斯舀到水晶小碗里。這道慕斯,口味豐富,造型漂亮,吸引了我們的目光,讓我們終于在一件事上達成一致——媽媽做的甜品舉世無雙。
大概3點的時候,保羅站起身來說:“謝謝你們的這頓午餐。很抱歉,我必須走了,很快該我當值了。”
我們把他送到門口。爸爸在跟他握手時說道:“考慮一下我說的那個空缺吧。”
我想要謝謝保羅,因為他幫雷米說話,幫我說話。但是爸爸也站在那兒,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我保持著沉默。保羅走上前來,剛好站在我跟前。我屏住呼吸。
“希望你能得到那份工作!”他在我耳邊低語。
他跟我吻別,嘴唇從我的臉頰上擦過。我很想知道當它觸碰我的嘴唇時,會是怎樣一種感覺。一想到接吻,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就像第一次閱讀《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時的情形。我瘋狂地向后翻動著書頁,等著看書中的主人公——喬治和露西如何坦陳彼此的愛意,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倆真是天生的一對兒。真希望自己的人生也是一本書,能快速翻頁,這樣我就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我來到窗邊,看著他急匆匆地走在街上。在我身后,傳來爸爸品咂餐后酒的聲音。每周日共進午餐時,爸爸、媽媽毫無例外地都會陷入對“一戰”的慘痛回憶。喝了幾口酒后,媽媽開始虔誠地誦出一個個名字,仿佛它們就是念珠上的一粒粒珠子。這些都是當年的鄰居,他們沒能挺過那場戰爭。而對爸爸來說,這場戰爭沒有勝利者,雖然他所在的團名義上取得了勝利,但很多戰友永遠地留在了陣地上。
雷米來到窗前,摘下媽媽養的蕨類植物的一片葉子。“我們又嚇跑了一位。”雷米對我說。
“你是說被爸爸嚇跑的吧。”
“他快把我逼瘋了,他的思想太狹隘了,他對眼前的局勢一無所知。”
我總是站在雷米這邊。但這一次,我希望爸爸是對的。“你說的……關于戰爭的話是真的嗎?”
“恐怕是的,艱難時世真的就要來了。”
《艱難時世》。823。英國文學。
“西班牙的平民快要死了,德國的猶太人遭到迫害,”他用指尖撥弄著蕨類植物的葉子,皺著眉頭說,“而我卻被困在課堂里。”
“你發表了很多文章,讓人們意識到了難民的困境。你還發起了一場衣物募捐運動,咱們一家人都參加了。我很為你驕傲。”
“我做得還不夠。”
“現在你得把精力都集中在學業上。以前你在班級里名列前茅,現在,你能畢業就不錯了。”
“我已經厭倦研究那些純理論的法庭案例。人們現在需要幫助。政客們在假模假式地表演。我不能坐在家里虛擲光陰。總得有人做點什么。”
“你要做的就是畢業。”
“一個學位改變不了什么。”
“爸爸至少有句話說得對。”我溫柔地說道,“做事要有始有終。”
“我想告訴你……”
“請告訴我你不會魯莽沖動。”雷米把自己攢的零花錢都捐給了一家難民救助機構。他還背著媽媽,把我們儲藏室的糧食都拿去分給了那些無家可歸的人,連最后一點兒面粉都沒剩下。我和媽媽不得不沖到市場,好趕在爸爸下班回來前弄到做晚餐的食物,以免爸爸發現后再把雷米痛罵一頓。
“你以前是懂我的。”雷米大步走回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有些愕然。我也想吼他,他以前可從來沒有這么沖動過,但我知道爭吵不會有任何結果。等他冷靜下來,我會試著和他談談。現在,我想忘記爸爸和保羅,甚至雷米。狄更斯的《艱難時世》。我從書架上抽出了那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