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巴黎,1939年2月
- 巴黎圖書館
- (美)珍妮特·斯凱斯琳·查爾斯
- 5835字
- 2024-01-02 17:32:23
第一節 奧黛爾
數字如星辰般在我的頭上飄蕩。823。這些數字是我開啟新生活的鑰匙。822。希望的群星。841。這些數字一組接著一組——810(美國文學),840(羅曼語言文學),890(其他語言文學)——在我眼前涌現。它們意味著自由和未來。除了這些數字,我還研究過16世紀的圖書館歷史。當時英國的亨利八世正忙著砍掉妻子們的腦袋。而在同時期的法國,弗朗索瓦一世國王開始對他向學者們開放的王室藏書室進行改造。改造后的王室圖書館就是法國國家圖書館的前身。
我坐在臥室的書桌旁,為亞米利加圖書館的面試做準備。我再一次回顧了自己所做的筆記:這家圖書館于1920年成立;是巴黎首個允許公眾進入書庫的圖書館;讀者來自三十多個國家,其中四分之一是法國本地人。我牢牢記住這些事實和數字,希望能讓自己顯得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我從公寓里大步走出來,來到外面的羅馬大街上。對面是圣拉扎爾火車站,火車頭冒出滾滾濃煙。風吹起了我的頭發。我一邊把鬢邊的鬈發塞到三角帽下,一邊想面試官會問我什么問題。或許會問我的實習經歷,或者問杜威十進制分類法。我看到遠處圣奧古斯丁教堂的金色圓頂。宗教類,嗯,是200。《舊約全書》,221。那《新約全書》呢?我等著大腦給出答案,但它遲遲沒有響應。我有些緊張,怎么能把這么簡單的事實給忘了!我從手包里拿出筆記本。啊,對了,225。我就知道是這個。在圖書館學校讀書時,我最喜歡的就是杜威十進制圖書分類法這門課。
杜威十進制這個分類系統是美國圖書館專家杜威先生在1873年構思而來的。它用十個類別,根據不同主題歸納整理圖書館內的藏書。所有事物都能從他的分類法中找到對應的數字,這方便了每一個讀者在任何圖書館里找到他想看的任何一本書。比如,媽媽自豪于自己的家政能力,“家政”類書的編碼是648。爸爸并不承認媽媽的家務水平有多高,但是他真的很喜歡室內樂,對應的分類編碼就是785。我的雙胞胎弟弟喜歡636.8,而我更喜歡636.7,它們分別代表著貓和狗。
我來到勒格蘭德大道,走過那里的一個街區。整座城市風格突變,它脫下了工人階級的外套,換上了上層社會的貂皮大衣。刺鼻的煤球氣味消失了,空氣中浮動的是JOY香水的味兒,甜美的茉莉花香型。在蓮娜·麗姿的服裝櫥窗和基斯勒商店綠色皮手套的櫥窗里,闊太太們高興地爭相穿戴著。我繼續往前走,可以看到音樂家們從一家賣活頁樂譜的商店里魚貫而出(那家店的樂譜皺巴巴的),穿過巴洛克風格的藍色大門,轉過一個彎,步入一條狹窄的小巷子。我對這條路爛熟于心。
我愛巴黎,這是一座擁有無數秘密的城市。在巴黎,每一扇門都像一本書的封面,有的是皮質的,有的是布藝的,通往事先無法預知的世界。有的庭院里可能堆著幾輛絞在一起的自行車,有的會走出一個胖胖的扛著掃帚的門房。而亞米利加圖書館那扇碩大的木門開啟后,你會看到一個秘密花園。一邊是矮牽牛花,一邊是草坪。小路上的白色鵝卵石在腳下嘎吱嘎吱地響著,你會被它帶到一座磚石結構的豪宅前。你跨過門檻,可以把夾克外套掛在搖搖晃晃的衣帽架上。你的頭上是并列飄揚的兩面旗幟,法國國旗和美國國旗交相輝映。你可以呼吸這世界上最好聞的空氣,古舊的書籍散發出霉味兒,還有剛印刷出來的挺括報紙的油墨氣息。在這里,你會覺得像回到家一樣親切、自在。
我來得比預約時間早了一點兒。一群人站在借書處,圍著那個溫文爾雅的圖書管理員聊天。“我在哪兒可以找到好牛排啊?”一位穿著牛仔靴的新讀者問。“我都沒看完,為什么要交罰款啊?”難相處的西蒙夫人問。我繞過服務臺,進入安靜而舒適的閱覽室。
就在落地窗旁的桌子邊,科恩教授正在認真地看報紙,一根孔雀翎插在她的發髻上,神氣活現地顫動著。普賴斯—瓊斯先生一邊抽著煙斗,一邊拿著《時代周刊》陷入沉思。通常情況下,我會過去打個招呼,但這次想到面試,我有些緊張,于是就一頭扎進書堆。我喜歡被書籍包圍的感覺。有些書像時間一樣古老,有些卻是上個月剛剛出版。最近我經常半夜被弟弟雷米打印宣傳冊的嗒嗒聲吵醒,他有時會持續整個晚上。在小冊子里,他號召法國人行動起來,援助那些西班牙難民,他們因為內戰被迫逃離家園。還有些時候,雷米提醒人們要注意希特勒,就像用卑劣手段占領捷克斯洛伐克大片土地那樣,他也會用同樣的招數繼續染指歐洲。只有拿到一本好書,雷米才會忘掉他對政治的擔憂,或者對其他人的擔憂。
我決定為他挑本好書。我的手指輕輕劃過那些書脊,選中其中一本,隨便翻開。我不會翻翻一本書的開頭就亂下斷言,因為書的開頭就像我唯一的那次約會,兩個人都笑得過于浮夸了。不,我會翻到中間一頁,這時作者不再試圖緊抓讀者的眼球。“生活中光影交錯,有黑暗,也有光芒,而你,是光芒中的一束,是所有光芒中最耀眼的那一束。”是的,斯托克先生。我也想對雷米說這樣的話。
我遲到了!我猛地沖向借書處,在那里填寫了一張借書卡,把《吸血鬼德古拉》塞到了手包里。圖書館的女館長里德小姐已經在那里等著了。像往常一樣,她栗色的頭發盤成一個發髻,手里拿著一支銀光閃閃的筆。大家都認識里德小姐。她為報刊寫文章,通過廣播發表令人贊嘆的觀點。她熱誠邀請所有人來圖書館,不管是學生、老師還是軍人,不管是外國人還是法國人。里德小姐堅信圖書館是為所有人敞開的。
“我是奧黛爾·蘇謝,很抱歉遲到了。其實我到得挺早的,然后我打開了一本書……”
“閱讀令人沉溺。”里德小姐心照不宣地笑著說道,“去我的辦公室吧。”
我跟著她穿過閱覽室,那里已經坐了很多讀者,很多人穿著商務休閑裝。他們看到館長過來,紛紛放下手中的報紙,用目光跟她打招呼。我們順著螺旋樓梯走上去,又沿著一條走廊前行,經過一個“員工專用”的耳房,最后來到她的辦公室。那里有一股咖啡的氣息。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城市鳥瞰圖,它的街區就像是一個縱橫交錯的棋盤,與巴黎蜿蜒的街道形狀截然不同。
看到我對這幅地圖感興趣,里德小姐說:“這是美國的華盛頓特區,我曾在那里的國會圖書館工作過。”她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辦公桌旁。桌子上堆滿了文件,有些高高地堆在桌子一角的托盤里,高得快要滑下來,有些被打孔器固定在原處。一部光澤照人的黑色電話放在桌子一角。
里德小姐的座位旁還放著一把椅子,上面堆放著一摞書。我在其中發現了伊薩克·迪內森[1]和伊迪絲·沃頓[2]的小說。每本書里都插著一個書簽,其實就是一條條顏色鮮亮的絲帶,像是伸出的一只只小手,呼喚著館長再次翻開。
里德小姐是一個什么樣的讀者呢?她跟我不一樣,不會不做頁面標記就把書攤開了放。她也不會把它們堆在床底下。她會同時看四五本書。當她坐上公交車穿過巴黎時,手包里總會裝本書并在路上看。她之所以讀那本書,有時是因為好友尋求意見,有時只是興之所至,毫無理由,比如在陰雨綿綿的周末午后,享受一本好書帶來的小樂趣……
“你最喜歡哪位作家?”里德小姐問道。
你最喜歡哪位作家?真是個讓人無法回答的難題。為什么一定要“最”呢,為什么只能選一個呢?為了避開類似的選擇困難,我和卡羅阿姨曾經創建過一些分類,把作家分為已經過世的和尚在人世的,外國的和法國的,等等。
我在想剛才在閱覽室里摸到的那些書,我又想起那些一度打動我的書。我欽佩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3]思考的方式:縱然無人在我身旁,只要讀書或寫作,我就感覺自己并非獨處一隅。還有簡·奧斯汀。盡管這位女作家寫的是18至19世紀的事,但她筆下的女性的處境,仍然適用于現在:女性的未來取決于她們的婚姻。就在三個月前,當我告訴父母我不需要一個丈夫時,爸爸哼了一聲,從此開始在每次“周日午餐”[4]時帶一名年輕下屬回家。
那些小伙子在爸爸的安排下隆重登場,就像媽媽把精心烹制的火雞擺好造型裝盤,再撒上翠綠的香芹。爸爸這樣向我推銷:“馬克可是個好小伙兒,他從沒請過一天假,哪怕得了流感也堅持工作!”
里德小姐繼續問道:“你愛閱讀,對嗎?”
爸爸經常抱怨,說我有時講話不經過大腦,嘴巴比腦子快。
在一閃而過的沮喪后,我回答了里德小姐的第一個問題:“在過世的作家里面,我最喜歡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我喜歡他書里的角色——拉斯科爾尼科夫。他想打別人的腦袋,我敢保證,他不是唯一一個有這種想法的。”
一片寂靜。
我為什么不能給出一個正常答案?比如說佐拉·尼爾·赫斯頓,那是我最喜歡的尚在世的作家。
“很榮幸和您見面。”我知道面試已經搞砸了,說完這句話,我起身向門口走去。
就在指尖觸到門上那個陶瓷把手的時候,里德小姐說道:“走進生活中去吧,不要遲疑,不要害怕——洪水會承載你到彼岸,會讓你再次腳踏實地。”這是我最喜歡的句子,來自《罪與罰》,891.73。我轉過身來。
“多數應聘者說他們最愛的作家是莎士比亞。”里德小姐說。
“杜威十進制分類法專門為他設立了一個編碼,他是唯一一個享有這項特權的作家。”
“還有幾位提到了《簡·愛》。”
這也是很正常的回答。為什么我沒提夏洛蒂·勃朗特,或者三姐妹中另外兩個勃朗特?“我也喜歡《簡·愛》。勃朗特三姐妹共用同一個杜威十進制編碼——823.8。”
“但我喜歡你的回答。”
“真的嗎?”
“你說的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你以為我喜歡聽到的。”
這倒是真的。
“不要害怕與眾不同。”里德小姐說道。
她向前探過身來,目光堅定而充滿智慧:“為什么你想在這里工作呢?”
我不能告訴她真正的原因,因為那聽起來實在是太可怕了。“我對杜威十進制分類法爛熟于心,而且在圖書館學校以全優畢業。”
里德小姐掃了一眼我的申請表:“你的成績單令人印象深刻,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是這里的讀者。我喜愛英語……”
“我看得出來,”她說,語氣中帶著一絲失望,“謝謝你抽時間過來。不管結果怎樣,我們都會在幾周后通知你。我送你出去吧。”
站在院子里,我沮喪地嘆息了一聲。也許我應該老實承認為什么我想要那份工作。
“你怎么了,奧黛爾?”科恩教授問道。我喜歡她的“美國圖書館里的英國文學”系列講座,這個系列很受歡迎,就放置在亞米利加圖書館的英國文學書架上。在她標志性的紫色披肩的魔力下,像《貝奧武甫》這樣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部頭也變得通俗易懂起來。她的課生動有趣,充滿了狡猾詭秘的幽默感。而在她身后,始終飄動著一縷縷閑言碎語的陰云,如同她留下的紫丁香香水的氣息。
傳言科恩教授來自米蘭,本來是一位芭蕾舞大師。因為愛上一個人,她放棄了明星身份還有古板的丈夫,跟隨情人去了剛果的布拉柴維爾。后來她獨自一人回到巴黎,進入索邦大學學習。和西蒙娜·德·波伏娃一樣,她通過了國家學位考試,這是一項幾乎不可能通過的高難度的考試,通過后就能在最高學府教書。科恩教授現在在索邦大學——法國的最高學府教書。
“奧黛爾,你到底怎么了?”她重復道。
“我剛才的面試,表現得跟個傻瓜一樣。”
“不會吧,像你這樣聰明的年輕女孩?你沒告訴里德小姐,我的課你一堂都沒落下嗎?真希望我的其他學生跟你一樣認真!”
“我沒想到說這些。”
“你可以給她寫封感謝信,把你想告訴她的都寫進去。”
“她不會選我的。”
“生活就是一場戰爭,你必須爭取你想要的。”
“我不確定……”
“好吧,可我確定。”科恩教授說道,“想想索邦大學的那些老古板,我就是這樣讓他們雇我的。我拼了命地工作才讓他們相信一個女人也可以教大學課程。”
我重新打起精神,抬起頭看向她。以前我只注意到科恩教授的紫色披肩,現在我看到了她那堅毅的眼神。
“堅持并不是壞事,”她繼續說道,“盡管我父親時常抱怨,說我總是強辯到底。”
“我爸爸也是,他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我‘不屈不撓’。”
“是時候要把‘不屈不撓’派上用場了。”
她是對的。在我最喜歡的那些書里,女主人公們從不輕言放棄。科恩教授讓我把心中的想法寫入感謝信的建議很有意義。寫信總比面對面交談容易得多。如果覺得寫得不夠好,我可以把不合適的內容劃掉,然后重新開始,如果有必要,重寫一百次都行。
“您說得對……”我告訴她。
“那當然了!我也會告訴館長,你在我的課堂上總能提出最好的問題。你一定要堅持到底。”隨著披肩發出的沙沙聲,她大步走進了圖書館。
不管我的情緒有多低落,只要來到這個圖書館,總會有人伸出熱情之手,把我從沮喪的泥沼中拉出來,并確保我不會再跌落下去。圖書館不是只有磚瓦和書,它的核心是那些彼此關心的人。很多人來自異國他鄉,卻在這里扎下根。這些根慢慢發芽,長出了善良友愛、志同道合的枝葉。我也曾在其他圖書館待過,那些地方的人彬彬有禮,卻透著一種冷漠和疏離:“你好,小姐。”“再見,小姐。”那些地方的藏書沒有任何問題,只是人們之間缺少一種真正的社群情誼。而這個圖書館卻有家的感覺。
“奧黛爾,等一下!”說話的是普賴斯—瓊斯先生,一位戴著佩斯利紋蝴蝶結的英國退休外交官,后面跟著的是圖書館的編目員特恩布爾夫人,她留著一綹綹卷曲的藍灰色劉海。科恩教授一定把我的挫敗情緒告訴他們了。
“沒有什么好失落的,”普賴斯—瓊斯先生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背,“你會贏得館長的青睞。只要寫封信,列明你的觀點,就像任何一個稱職的外交官做的那樣。”
“別再哄騙那個女孩了!”特恩布爾夫人訓斥他。她轉向我說:“在我的溫尼伯[5]老家,在那里我們習慣了和逆境共生。正是逆境讓我們成為自己。哪怕是在零下40℃的冬天,你也不會聽到我們抱怨,不像那些美國人……”她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像老板一樣指著我說道:“振作起來,千萬不要輕易說不!”
我笑了,意識到像家一樣的地方就沒有秘密可言。但我樂在其中,“共享”在我的人生中已必不可少。
回到家里,我不再緊張了。我趴在床上提筆寫道:“親愛的里德小姐,謝謝您今天的約見,很高興您能給我這個面試機會。對我來說,這個圖書館比巴黎其他任何地方都有更重要的意義。在我很小的時候,卡羅阿姨帶我來到這個圖書館,享受‘一小時講故事’。正是她的陪伴讓我下決心學習英語,也是因為她,我深深愛上了圖書館。盡管卡羅阿姨現在不和我們住一起了,但我在這個圖書館里還能找到她。我翻開書,在扉頁插著的借書記錄卡里能找到她的名字。我和她閱讀同一本小說,這讓我覺得我們依然親密。”
“圖書館就是我的避風港。我總能在書架的一角找到自己的窩兒,在那里看看書,做做夢。我想讓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尤其是那些感覺自己和別人格格不入的人,他們需要一個可以被稱為家的地方。”
我鄭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次面試才算真正落下帷幕。
注釋
[1]伊薩克·迪內森是丹麥著名女作家。
[2]伊迪絲·沃頓是美國女作家。
[3]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是美國思想家、文學家、詩人。
[4]按照西方傳統,一個人度過星期天是孤獨的,與家人一起才溫馨而完整,他們把周日的這頓午餐稱為“周日午餐”(Sunday Lunch)。像圣誕節的大團圓一樣,每周日是小家庭團圓的日子,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頓豐盛的午餐,邊吃邊聊家常。
[5]溫尼伯位于加拿大,是世界上最冷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