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1801年1月1日,新世紀的第一天,美國總統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開啟了剛剛竣工、還透著寒意的白宮大門,迎接公眾的到訪。大西洋對岸,倫敦教堂的鐘聲敲響,宣告大不列顛和愛爾蘭聯合,一面全新的旗幟——聯合杰克旗(如今的英國國旗)——首次升起。同樣是在這一天,拿破侖正在苦心謀劃對歐洲的征戰計劃,而巴黎人照舊慶祝傳統新年,毫不理會也不承認這一節日的法蘭西共和日歷。18世紀業已結束,而革命的浪潮仍然洶涌。展望未來,美國報業不僅為自己也為世界各地的人民做出了大膽的預測:如今,歷史的浪潮已經從專制走向自由,從迷信走向啟蒙,從君主制走向共和制,接下來的100年,“世界注定會發生更大的變化”。但越過歐洲大陸崎嶇不平的平原和山脈,在浩瀚無垠的海洋對岸,卻并未迎來值得慶祝的新時代,也沒有什么理由舉杯歡慶或展望未來。在日本群島上,人們奉行的是農歷,只有很少人知道這一年是公歷1801年。對大多數人來說,當時是寬政十二年,不是一個世紀的開端,而只是一個時期的中間階段。
遠離大西洋對岸紛擾的革命,日本這艘航船正在自己的“大平安”[1]海域平靜地前行。此時的日本遠離戰爭已有近200年。歐洲因宗教問題屢次發生血腥沖突,中國的明朝早在一場規模撼動整個大陸的災難中崩潰瓦解,西方的國王們也紛紛丟了腦袋,新的國家興起,偉大的海上帝國隨著時局起起伏伏。而此時,日本國內平靜無波,而且這種平靜似乎是沒有盡頭的。
大多數西方人眼里的1801年1月1日,在日本人看來,不過是一個普通尋常的冬至日,也就是1800年11月17日。在城里,優雅的婦女們穿著層層棉袍;守更人掃視著地平線,以免失火累及街坊;小販在街上來回游蕩,叫賣烤紅薯。在農村,人們修理工具,制造繩索,照料冬青和蘿卜,為繳不起稅款憂心忡忡。收獲季業已結束,所有的賬單即將到期。山區的山民堆起了木材;海岸的漁民裝滿一桶桶的干海藻;耕作的農人裝起成袋的大米或大豆,間或盤點現金。日本66個縣的每座小村莊都要對當地的領主或幕府將軍德川家齊承擔義務。而德川將軍,端坐在擁有120萬人口的大城市江戶的城堡里統治著全日本。
在大洋對岸的人們慶祝新年的時候,日本正被最陰暗的冬天籠罩。數萬份的日本稅單被寫出來,蓋上印章,用筆墨抄錄,經信使傳遞,交到農民們長滿老繭的手里。其中一份稅單,最終指向了僧人惠聞的財產。惠聞住在一座名叫石神的村莊,離江戶的商行和歌舞伎戲院有好些天的腳程。他的小寺廟位于日本雪國的腹地,越后國[2]陡峭的山腳下。在當地的茅草屋、草地和稻田之間,刺骨的嚴寒正全力來襲。惠聞的鄰居們已經絮好了草鞋和雪靴,加固了房梁,用厚厚的編織墊包裹好脆弱的作物,從窗上垂下防寒的蘆葦簾。到11月,雪已經積了幾英尺深,而且幾乎每天都會持續落下更多的雪。風一吹,雪飄過田野,一層層堆積起來,行人甚至難以看見蜿蜒穿過村莊的小路與河道。
惠聞一家世世代代與石神村的農民們一起生活,但他們過去屬于武士一族。據他們的家譜記載,他們曾為被稱作“甲斐之虎”的大將武田信玄效力。武田信玄素以其戰略頭腦和造型獨特的盔甲(包括飾有彎曲金角的頭盔)聞名。他的軍隊參與過16世紀日本戰國時代的一些血腥戰斗:大將們蹂躪田野,燒毀城堡,為爭奪對日本群島的控制權而集結了數萬兵士。那是一個農民流離失所、軍隊遷徙各地的時代,全國的人口幾經離散和重組。最終,在各方軍疲馬倦、元氣大傷后,和平降臨,惠聞的祖先來到了越后國的南部。
16世紀的最后幾十年,日本的軍事新霸主(幕府將軍的前身)將全國人口分為武士和平民。每個武士家庭的戶主都必須選擇自己的命運。想做戰士的人必須放棄耕作,搬到兵營駐扎的城鎮,隨時準備保衛自己的藩主。留在村莊里的人則必須放棄武士身份,上繳武器。武士將享有在政府任職的特權,從幕府將軍或領主那里領取薪俸,而農民得到永世無須參加戰爭的官方保證。惠聞的祖先選擇了后者:他們放下武器,留在了這塊土地上。
惠聞的家族成員多年務農,擔任村長。他們調解糾紛,征收稅款,并與管理該地區的武士溝通。可有一位祖先,卻選了一條不同的道路。他放下農活兒,學習佛經,成了凈土真宗的長老。他聚集本地信徒,主持喪儀葬禮,念誦超度經文,傳播他信仰的基本教義:凡是相信佛陀拯救力量的人,都可在凈土的天堂里重生,免于重墮無盡業力的痛苦輪回。他在村里修了一座小小的寺廟,叫林泉寺,惠聞和家人居住至今,照看信眾,在村里的生死登記簿上記錄村民生死。
惠聞祖先的決定,經過數百年的積累,其影響仍能觸及他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如果他的祖先選擇成為武士,惠聞今天也會是一名武士。他會隨身佩帶一長一短兩把刀,象征他的武士身份。他會住在城里,即使到村子里來,也會穿著正式的褲子,頭發梳成光亮的發髻,外表的各個方面都宣告著自己的顯赫地位。可而今,他穿著黑乎乎的僧袍,剃著光頭。而且,他還得納稅。如果惠聞生下來就是武士,他就屬于統治階層。他會開具稅單,收取稅款,還會因為自己做了這么多瑣事而領到俸祿。只要家族延續下去,他和自己的男性后代就將擁有持久的收入保障。
然而,哪怕時值隆冬,面前又擺著一張稅單,惠聞也很難對祖先的選擇提出異議。因為他很富裕。1800年,他和妻子治摩迎來了一個男嬰,這個孩子將成為寺廟的繼承人。心懷生育更多子嗣的希望,又有足夠的錢撫養孩子,惠聞的家庭沉浸在歡騰喜悅的氣氛里。他感謝佛陀賜福。那是艱難的一年,石神村大多數居民都沒有他這么幸運。上游的一條河發了洪水,淹沒了村里的池塘和田地。莊稼收成糟糕,整個地區各個村的村長都在請愿以獲得救濟。他們說,寡婦和孩子們在挨餓,大量家庭因為無法負擔稅款而棄地逃離。但惠聞沒有碰到這樣的苦難。對他來說,稅單并不是一場火燒眉毛的大難,它只是一份文件,有待讀取和歸檔。
惠聞繼承了一些裝滿紙張的盒子,有些已有上百年歷史,折成手風琴的樣式,塞在信封里,縫成小冊子。這里面有過去數十年的稅單和收據,跟村里事務相關的請愿書和通知,數十份土地典當和借款協議,教區往來信眾的名單,人口登記本,死亡(以及追授的佛教法號)記錄,還有這個家族為他姐姐的婚禮采購的清單。這并非什么罕見的事情。數量驚人的村民(包括女性)都通曉文字。哪怕在農村,也有1/5的男性會寫字,而在大多數城市,這個比例還要高得多。日本群島的民眾共同創造了有可能是前現代社會覆蓋面最大的檔案文獻:在江戶城堡設施齊全的房間里,幕府的女官們倚在漆桌前起草的信件;武士們頒布法律、審判刑事案件的公告和備忘錄;農民記錄購買種子、土地輪作的耕作日記;大商人和本地小商店的賬簿;潦草地寫在廢紙上的孩童的作業;繪有神社、港口、武士、惡魔和樹木的草圖;房屋規劃;物業價值清單;對西方“蠻族”歷史的評論;流動圖書館的書目清單;內容幾乎涵蓋一切可以想象到的事物的詩歌。
在寬政十二年(1800)的冬天,惠聞的藏品里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東西。盒子里的東西講述著一個井然有序的、可以預見的故事:稅款每年都要繳納,女人出嫁或被娶入,林泉寺住持的代秘密有一天會被揭露,他可能會對這些裝滿了紙的盒子產生不同的想法。林泉寺消失、幕府制度崩潰、石神村并入一座鄰近城市很久很久以后,他的家族文件進入了130公里外新潟市的一家公共檔案館。檔案管理員勾勒了常野故事的大致輪廓,并把她的一封信放到一個網站上,一名外國學者獨自坐在她的辦公室,從屏幕上看到了常野的文字。
常野致母上大人(絕密)。順致春日問候。我到了江戶神田皆川町——大出意料——結果碰到了一大堆麻煩!
在惠聞報完稅單的200多年后,我讀到了常野的信:隔著一個國家、一個大洋,甚至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年冬天,雪敲打著我的窗口,我趁著上課的間隙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加載頁面,反復閱讀這封信。學年一結束,我就登上了飛往東京——過去的江戶——的航班,又從東京搭乘高鐵穿過新潟的群山,好親眼去看一看常野的信件:看那些貫通信紙的筆觸和仍然清晰的折痕。我一只手扶著桌子,強忍著因時差反應和孕吐導致的頭暈,拍下這封信的一張照片,接著拍下另一封信,再接著又拍下數十封信。我正在期待自己孩子的到來:這將是另一個頭生子、另一個家庭、另一段故事的 開端。
在養育自己的孩子的歲月里,我逐漸認識了惠聞家的每個孩子,從最吵鬧、最熱情、堅決要講述自己故事的常野開始。僧人惠聞沒有留下家譜,所以,我不得不從數百份錯綜復雜的文件里,一個接一個地挖掘出其他孩子的名字。我見到了義融,常野的哥哥,焦慮而又矛盾的一家之長,是他在惠聞退休后保存了所有記錄。我見到了常野最小的弟弟義仙,他寫了一封封字跡清晰漂亮的信,把姐姐常野喚作“白癡”。
在我的電腦屏幕上,每個人潦草的書寫都化作了幾百萬像素。我瞇起眼睛看著它們,試圖把這些有200多年歷史、線條彎彎曲曲的書法字跡,轉變成更熟悉的現代日文的形狀。我能說能讀現代日語,也能閱讀19世紀的印刷文件,但手寫的書法筆跡差不多把我打垮了。常野的信件是用古老的音標字母來寫的,我瞪著它們,大聲誦讀,試圖找出短語之間的停頓。我折斷了兩本“手寫草體”辭典的書脊,把皺巴巴的書頁留在了尿布袋里、廚房里和我辦公室的地板上。我寫信向日本的同事們求助;我雇了一名研究助理來謄寫。有好幾年,我把所有的文件都分類保存在手機上,心存僥幸地期待自己能在會議、晚宴或者出租車后座上碰到幾個能破譯難讀段落的人。終于,我自己能夠解讀其中的大部分內容了。慢慢地,我把故事拼湊了出來:一位叛逆的女性,一個爭吵不休的家庭,最后,是一代只知有江戶不知有東京、按舊歷計算年份、在幕府統治下出生又逝去的人。
如果惠聞知曉這一切,他恐怕會懷疑自己保留信件的副本和草稿,還教導兒子義融也這么做的習慣是好還是壞。他大概不樂意有人讀到自己那難搞的女兒的故事,更不希望有人把它講出來。他保留這些文獻,可不是為了留給公共檔案館抑或外國學者。要是他知道,有一位已為人母的女性,一次次地飛越大洋,遠離丈夫和孩子,只為了研究他的家庭信件,他大概會大吃一驚吧。而在他所有的家人里,這個異鄉人最感興趣的,竟然是他那自私又叫人惱怒的孩子常野,這恐怕更讓他難以想象。
然而,這個家族的歷史必須以某種方式被人記憶,而一如他的祖先和后代,惠聞生活在一個對文字的記錄和保存有強迫癥般愛好的社會里。在那個時期,很難說他還能采取什么不同的做法,那時的他似乎別無選擇。
惠聞申報了稅單。這份文件,既有可能是他不知道行將結束的時代的最后一份,也有可能是他所不知道的一個即將開始的時代的第一份。但不管怎么說,他仍然活在自己的故事當中。他干著跟祖先一樣的工作,納稅、整理檔案、為將來做準備,安安穩穩地生活在那冰雪覆蓋的寧靜世界。
[1] 語出《圣經·舊約·詩篇》119:165, Great peace have they which love thy law: and nothing shall offend them。
[2] 這里的“國”,指的是古代日本采用的令制國行政區劃,于7世紀后期開始實施,一直持續到明治初期。江戶時代沿用了這一行政區劃的名稱,但同時又設有幕府體制下的藩國。令制國與藩國不能對應,存在“一藩多國”或“一國多藩”的情況。到19世紀末,才形成了近似于現今47個都、道、府、縣的格局。下文所有的“國”,如無特別指出,均為令制國,有時也會譯成“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