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方
1804年春天,慶祝嬰兒誕生的禮物送到了林泉寺,那時正值冰雪初融,穿過石神村的小路一片泥濘,禮物數量寥寥。畢竟,這是第二個孩子,更何況,還是個女孩。如今四歲的長子義融,出生在隆冬,廟里至今仍塞滿了當年送來的禮物:一包又一包的沙丁魚、米酒、成卷的布匹、海帶、柿餅和紙折扇。這才合乎體統。這個新出生的孩子,3月12日來到這世上,只收到了一些自家制成的簡單禮物:糯米糕、米酒、一套嬰兒衣物、干魚片。
她出生的頭一個星期并未起名。那太早了,很多嬰兒都活不下來。要是家人想要抓住本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會招來厄運。等嬰兒活足七日,便到了慶賀的時候,再給她起名,歡迎她來到這人世。
令人焦急的一個星期過去了,惠聞和家人舉辦了一場小型聚會。關于這場聚會的記錄并沒有保存下來,但它是例行的活動,寺廟家族會履行所有常規社會義務。賓客們興許是來自石神村和鄰近村莊的女眷:強壯的村婦,包括接生婆,興許還有幾位更有教養的女士,僧人和村長的妻子。這名女嬰剛來這世上,并不認識這些日后她將萬分熟悉的人。慶祝活動中,說不定她一直在睡覺。但考慮到她后來的性格,也有可能,她睜開眼睛,看了看身邊密密匝匝圍著她的女人們,哇哇大哭。
女孩的父母給她起了一個有點復雜、不太尋常的名字:常野(日語的發音是Tsuneno)。它是三個而非常見的兩個音節,寫作兩個漢字。這個孩子將是她家族里唯一的“常野”,很可能也是寺廟周圍村莊里唯一的一個。只要她還保留這個名字,就絕不會跟別人弄混。
出生的頭幾個月里,寶寶常野擁有了她需要的一切。她家有舊衣服和破布可以拼成尿布,尿濕了就可以換。她有墊子可以睡,不必睡在骯臟的地板上,還有足夠的木柴和木炭在漫長的冬天取暖。她有一整套的行頭:為嬰兒和蹣跚學步的孩子設計的小尺寸寬松棉質長袍。晚上,寺廟昏暗的屋子里點著燈和蠟燭。下雪天,她可以睡在一塊蓬松的拼布毯子下面。夏天,她的榻榻米上掛著蚊帳。她的母親能吃到足夠的食物來生產母乳(嬰兒一般要靠母乳喂養到3歲),如果母親不能或不想用母乳喂養,她家還有能力雇用一名奶媽。他們還可以花錢找個鄉下姑娘當保姆。她可以把常野背在背上,唱著憂傷的鄉村歌謠,常野可以越過她的肩膀凝視世界。
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寶寶需要知道的東西包括:首先,媽媽的面孔、爸爸的聲音、哥哥的名字義融;其次,幼兒課程、新的詞匯和規則。“幛子”指的是用紙糊的推拉門,嘩嘩作響,雅致易碎,她不應該將手指朝著門戳過去。“榻榻米”指的是地板上的墊子:她的光腳丫踩得它們微微地發生高低起伏,她一定要記得,千萬不要把芬芳的草稈扯出來。“簞笥”指的是梳妝臺,爬上去不安全。“火缽”指的是炭火爐,太燙,不能碰。“箸”是筷子。碗有兩個詞:“碗”指的是深色的、帶有光澤的漆碗,輕得出奇;“皿”指的是光滑的瓷器,很容易破,使用時必須小心。
常野還學會了一些社會規則,有些來自語言之外,它們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家庭在這座小村莊里的地位。她可以從鄰居們畢恭畢敬的鞠躬和其他孩子飛快投來的羨慕目光中對自己的地位有所感受。大人們知道這些細節,少數有時間也有空間思考的人,可以感知到一個更長故事的梗概。150年前,常野的祖先是石神村的村長,富農和貧農之間的主要區別不過是程度之分:有些人擁有土地,有些人是佃戶,但大多數人都操持一種共同的職業——耕作,奉行類似的生活方式。等到常野的祖父出生時,情況發生了變化。富裕的家庭正在尋找新的投資場所和增加財富的新方法,只不過往往要犧牲鄰人的利益。他們開辦了生產越后上布(這是一種在雪原上漂白的細麻縐)的作坊,或者變成織物中介,為生產者和商人做中間人。他們購買當地的大米,釀造米酒,或是購買雞蛋,賣給城里人。再不然,就像常野家一樣——投資宗教教育,修建寺廟,承辦葬禮,收取供奉。等靠著這些事業賺到錢,他們會開當鋪放貸,更重要的還有投資土地。在常野曾祖父那一代,石神村的土地已經有一半成了其他地方的人的產業。到了常野這一代,有一戶人家(河邊百間町的山田一家)在近30座村莊都擁有田產。
常野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擅長投資和盤算。他們必須這樣做,因為哪怕是可觀的財富也會由于糧食歉收和管理不善而迅速流失。但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在日常生活的小物件上花錢是比較隨性的。他們以每套幾百個銅板的價格購買成套的碗盞。他們買書來供自己閱讀和借給鄰居,還會買用于書寫的矮幾。他們會花掉沉甸甸的嶄新金幣購買榻榻米、厚毯子和精心編織的蚊帳,還購買絲綢和服和寬腰帶以用于特殊場合,冬天會置辦厚重的外套。剩下的零錢,他們拿來給孩子們買雪鞋和木屐。如果茶葉喝完,碗破了口,衣服穿舊了,蚊帳破了,他們會再買新的。消費成了一種無休止的消遣,他們的房子里有了越來越多的東西,等著孩子們去起名字、點數目。
在附屬于寺廟的常野家,一些日常用品由信眾捐贈,為感謝佛陀的慈悲,他們會捐贈現金、大米和蔬菜。越后雪鄉人以虔誠著稱,不僅因為他們的生活非常艱苦,還因為13世紀初,受人尊敬的凈土真宗創始人親鸞上人曾在此地居住過一段時間。他曾因為宣揚“因信得救”(只要口念阿彌陀佛,任何人都可往生極樂凈土)的異端教義,被逐出京城。更糟糕的是(至少從神職機構的立場來看),親鸞拒絕秉持僧人的獨身主義。相反,他娶了越后女子惠信尼,而后者又以僧人之妻的身份成為宗教領袖。
其他佛教教派(如禪宗、日蓮宗、盛宗)的一些信徒仍然看不起凈土真宗信徒。恪守嚴格修行傳統的僧人不吃肉,保持獨身,他們往往認為,像常野父親這樣的凈土真宗法師對世俗的成功太投入,太貪戀財富,太沉迷于塵世享受。凈土真宗的出家人有妻有子,會像富裕的俗家弟子那樣享受生活,而所有的錢都來自信眾的捐贈。(“這真是一個以極度貪婪態度對待民眾的教派。”一位批評家寫道。)但即使是那些看不起凈土真宗信徒的人,也能認識到后者奉獻的力量。凈土真宗信徒一般會養育大家庭,認為殺嬰(在其他農民中是常見的現象)是罪過。某些圈子認為這是一種令人欽佩的對原則的承諾。在另一些人看來,這是一種非理性的狂熱甚至是野蠻的行為:像養活貓狗一樣養活一大群孩子。
最終,常野的父母所生的孩子中,有八個活過了嬰兒期。生兒育女是常野母親的部分天職,就像唱禮贊文和做祈禱一樣,是她信仰的核心。凈土真宗的學者教導說,把孩子培養成僧人或僧人之妻,是對佛陀的供養,相當于“足以填滿三千世界的珍寶”。所以,治摩一邊照料嬰兒、養育孩子,一邊履行作為鄉下僧人之妻的其他職責。每天,她會為阿彌陀佛供奉食物和鮮花。她負責打理家務,泡茶招待教友,為村里的婦女做佛教儀軌。身為“寺廟的守護者”,治摩教育兒女們:虔誠是可以體現的,堅持和自律就是信念的證明。
一如農家的孩子要學習如何使用打谷機和漁網,常野和她的兄弟姐妹也要學習宗教儀軌。他們的日子,彌漫著香爐上燃燒的香所發出的氣味,回蕩著召喚人們到大殿禮拜的低沉鐘聲。常野學會祈禱時,在手掌間揉搓冰涼的念珠。她記住了第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禱告詞“南無阿彌陀佛”,這句禱文,哪怕是蹣跚學步的孩子都會。
在寺廟之外,常野學到了所有越后孩子都該知道的東西。她從小就操著一口當地的口音,和身邊的人一樣,“i”“e”不分。冬天,她學會了穿著草鞋,劃槳般穿行在粉狀的雪里。她學會了用“挖”而不是“鏟”來清理道路。春天,雪還凍得硬邦邦的時候,她學會了怎樣在冰面上行走而不滑倒,并在弟弟妹妹們摔倒時嘲笑他們。她大概知道怎樣打贏雪仗,怎樣設計一座雪堡,怎樣在雪地里生火做飯:挖出一個洞,把米糠撒在火種下。就算她不知道,她的哥哥們肯定知道。
常野的哥哥之一幸篤,被住在附近城鎮高田(當地領主在此設有城堡)的一個醫生家庭收養。鎮上的2萬居民大多住在黑暗、狹窄、各家屋檐起伏相連的聯排房屋里。冬天,他們要爬上屋頂掃雪,把雪倒在路中央。幸篤教常野手腳并用地爬上雪堆最高處。到了隆冬時節,雪堆已經高得可以俯視屋頂、瞭望遠處的群山了。
高田城前立著一根10英尺高的測量桿,在天氣最惡劣的冬天,大雪會將它完全掩埋。越后的孩子們談到暴風雪和凍僵的馬,就好像它們是些很平常的事情。他們對巨大的冰柱(哪怕就凍在房子里,從房椽一直延伸到地板)無動于衷。他們習慣了在黑暗中度日,因為門窗全部被雪覆蓋,無法清理。這段枯燥乏味的時光,小姑娘們用唱歌拍手的游戲來打發時間,要不就是講故事:很久以前,一個名叫浦島太郎的漁夫救起一只海龜;一個伐木工和他妻子在一根空心的竹莖里發現了一個小嬰兒;織女愛上了牛郎。外人或許會認為冬天很有趣,甚至很舒適,孩子們大概也不會介意。但對他們的父母來說,冬天一點也不浪漫,和愉快也不沾邊。那是對忍耐的考驗。當地最著名的作家鈴木牧之曾寫道:“在越后,人們的腳年復一年地踩在積雪之上,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呢?我們耗盡了自己的體力和財力,經歷千辛萬苦,全是因為雪。”
但至少,人人都知道會發生些什么。老人們說:“從秋分到春分,土地都上凍。”有時候,農夫們需要把冰雪鏟開,才能播種水稻。但最終,河流會解凍,山谷里的冰會消融,到了四五月,所有的花兒會綻放。
在短暫的夏季,所有的雪都清除干凈,常野才知道自己村莊的輪廓。石神村一直延伸到大塘和小塘的岸邊,這兩口水塘是春天用來灌溉稻田的儲水池。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她最初是用時間和步履丈量距離——她可以用一個上午的時間繞著大塘走完一周——而她身邊的成年人,則用數字表示同樣的距離,并記錄下來。對常野來說,大塘是一片一望無際、波光粼粼的湖泊,但對像她父親一樣的男子來說,細節很重要:堤壩的高度、水塘的面積、降雨量的多少,以及日歷上是什么日子打開水閘、灌溉稻田。
就在石神村的人們為當地的稻田和小路進行測量、繪制出色彩鮮艷的地圖的同時,日本所有的島嶼也都被繪制成了地圖,進行了更精確的測量。常野出生前沒多久,負責測繪地圖的伊能忠敬便帶著羅盤、六分儀,依靠星象知識測量了常野所在的越后地區。他沿著日本海的海岸線,從本州本島的北端一直走到直江津港,然后轉向內陸的高田。他又從那里出發前往山地,給沿途經過的村莊起了名字,記下每座村莊房屋的數目。后來,他把自己的測量日記變成了一幅越后南部地圖,呈給了幕府將軍。他呈現了日本海沿岸的所有轉彎處和入海口、高田町、北海道沿線的所有小村落,以及妙高山的獨特峰頂——每當云霧散去,這幅熟悉的景象都會呈現在地平線之上。但他的地圖還是容不下太小、太偏僻的石神村——就連大塘和小塘都是空白。要再等上幾十年,它們才會出現在縣級綜合地圖上——那時候,越后已經改名叫新潟縣了。
同時,孩子可以自己繪制大塘周圍的樹林和田野地圖,觀察樹叢中熱鬧的鳴蟬、水面上撲騰著翅膀畫圈的黑蜻蜓。岸邊環繞著成排的雪松,水面上漂浮著荸薺和荷花。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神秘的東西。它們潛伏在黑暗的森林和池塘的深處。常野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她知道它們就在那兒。所有的孩子都知道——這是常識。水精靈擾動著大塘,有著長長紅鼻子的妖精在樹間飛舞。就連普通的動物也有隱秘的生活。獾會變戲法,狐貍能變成漂亮女人。勤勞的兔子住在滿月之上,夜夜都在搗年糕。
在書里,森林不再帶有魔法。游方書販手里就能買到的厚厚書卷里,列出了所有植物和動物的精確插圖。和制圖師一樣,日本的自然科學家們測繪了常野孩提時代的世界,對其進行了詳細的觀察和測量。(見插圖1)受中文典籍中歸類名稱的啟發,他們把發現的草藥、“作物”或自然物體進行了分類,但一切很快就會發生變化。在遙遠的備前國,一個比常野略大些的男孩正在學習“西學”,琢磨荷蘭書籍中的外文發音和字母。日后,他將寫出《植學啟原》,主張日本人應該采用瑞典植物學家林奈(Linnaeus)設計的分類體系。(見插圖2)在日本,森林里的雪松和小塘里的荷花首次被稱為植物。
常野尚未接受“植物”的存在,但書頁之間還有其他類型的知識在等著她。到了七八歲,她能靜坐不動,不再把墨水灑得到處都是,便開始接受正規教育。這在越后鄉下并不是件理所當然的事。就在常野出生前幾年,附近村里的一名女性還曾因浪費時間學習讀寫,被迫向公婆道歉。但常野并不是一個普通農婦。一個成熟的姑娘,僧人或村長的理想伴侶,必須能夠書寫措辭優雅的信件,閱讀詩歌,有時甚至要負責記錄家庭賬目。如果常野的婆婆寫了一本家務日記,希望她按書面指示行事,那該怎么辦?又或者,如果常野不知道怎樣正確地在托盤上擺放碗盞,想從手冊里查找答案,那又該怎么辦呢?對常野這種出身的女性,人們對其能力是存在期待的,常野必須符合這種期待。周遭同齡人的父母都在購買抄寫本,聘請家庭教師。他們的女兒在練習識字:給朋友寫簡單的信件,在賬本上記錄數字,寫下簡短的日記。
當常野第一次跪在書桌前,把筆伸進墨汁里時,比她大4歲的哥哥義融已經開始上課了。他和常野興許上的是同一所鄉村學校,因為有些地方的老師會把男孩和女孩放在一起教。要不然,就是他們中的一人或兩人,在家里跟著老師學。但即使是并排而坐,他倆所學的課程也并不一樣。兩兄妹都從日語字母表的48個字母開始學起,它比乍看上去要難掌握得多,因為每個字母都可以寫成多種形式。接下來,義融可能會接著學《名頭》[1],這樣將來他就可以正確地稱呼住在鄉下的幸平、傳八和甚平們了。接著,他將學習怎樣書寫日本諸國的名字,以及越后國諸縣及鄰近村莊的名字。他已經知道這些地方是樹木、田地和房屋的集合(它們就是家),但他現在要學的是,官員們是怎么看待它們的,又是怎樣將之分類的。最終,這些字符的形狀會變得像地平線上的山脈般熟悉,他在官方文檔里確認自己的身份時,想都不必多想就能下筆:越后國中頸城郡石神村林泉寺義融。
為理解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義融還必須學習這塊土地的政治結構。他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生活在眾神之地,這些古老的神靈,由上至下,從日本天皇的神話起源天照大神,直到池塘山脈的地方守護神。盡管義融是個佛教徒,可他并不會為還有其他眾多的神明而感到無所適從。大多數普通人認為“神明與菩薩”屬于同一范疇,日本人對神明的崇拜,并不妨礙他們對佛祖的忠誠。
諸神掌管的疆域頗為模糊。義融興許猜到,他們的疆域大致對應著天皇的統治(天皇家族已經統治日本一千多年了)。天皇出現在歷史書籍和文學作品當中,但在義融所處的時代,他在政治上不是個重要人物。他隱居在京都的宮殿里,寫詩,主持神秘的儀式。真正的實權人物是在江戶城進行統治的軍事領袖——幕府將軍。他直接管理日本大約1/3的土地,包括義融所在的村莊。義融父親支付的稅款,直接進了幕府的江戶金庫。日本的其余部分,被劃分成不同的領地,由豪強藩主(大名)管理。所有大名都是自己征稅,但有一些大名比起另外的一些,對幕府將軍的權勢更為尊崇。盡管所有大名都服從幕府,每隔兩年就有一年要前往江戶侍奉幕府將軍。大名共有近300位,義融無法一一記得。再加上疆域并無連續邊界,他也沒法在地圖上研究其形狀。但他必須知道越后國(尤其是高田)的重要疆域,因為那里離他最近。
義融學習一些基本的佛教教義,因為他是命里注定要做僧侶的人。再過一陣子,他將去一座主寺接受神職(受戒)。此刻,他仍在家里,為官方信函的語言迷惑不解,這是一種現代人已經不再使用的漢語文言文夾雜日文的笨拙混合體,也是早前以文言文作為政府唯一語言的時代遺風。日語和漢語使用同一套復雜的字符,但兩者是完全不同的語言,有著不同的語法。在大聲朗讀混合體的時候,義融偶爾不得不重新排列字符順序。“吾甚惶恐,顫然卑身請于有司焉……”他從半中央往前讀著,學習向長官請愿的正確說法。他將使用同樣的混合文體(只是少些諂媚的措辭),來寫普通人之間的文書契約,這些是每天都要蓋章生效的協議——《役契》、《借契》和《地契》。所有這些文件都有規定的格式,但好在全都可以從實用手冊里查到。
義融還直接學習文言文,因為它仍然是古代史和哲學所用的語言。他會寫漢語詩歌,并一直為這項成就感到自豪。他把自己的詩作裝訂成冊,還在封面用加粗的字體署上了名字。從他在后來的書信中提到的一些內容來看,他對濃縮了中國古代哲學家智慧的儒家論述很感興趣,它們教導人修身養性,培養明君清官的德行,以及如何正確處理人際關系。應該尊敬孝順父母、尊重長兄——這對義融很是合宜,日后他將有八個弟弟妹妹。
常野和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妹妹清美,也會學習一些義融和其他弟弟們要學的內容。她們要學習基本的漢字(她們也會寫“石神村”和“林泉寺”),但從來不曾學過煩瑣的官僚文書用語,也沒有謄抄過減稅請愿書。她們大概也不會學太多文言文,盡管常野通過《孝經》至少對文言文有了一定的了解。《孝經》是一部中國古代典籍,據說再現了孔子和弟子討論孝順父母重要性的對話。多年后,義融在一封寫給妹妹的信件里,引用了書里著名的一段話,這說明他確定她懂得這段引文的含義。
但常野和清美也會學習許多哥哥弟弟們不學的東西。她們一定接觸過針對女孩的初級讀物,這些讀物非常受歡迎,其中最著名的幾本再版了數百次。(見插圖3)每本書的正文一概枯燥乏味,充滿說教味道。“溫從、守節、矜憫、寡言,”《女大學》(The Greater Learning for Women)用精心粉飾的優雅漢字寫道,“蓋女子必修之德也。”[2]好在附錄中總會有些更有趣的內容。《女大學寶箱》為11世紀名著《源氏物語》最著名的章節繪制了不同版本的插圖。(見插圖4)《女萬歲寶文庫》[3]里有整整一節的內容是關于去除污漬的:對漆器,使用味噌湯去污;要去除牙齒上擦涂的黑粉[4],則使用溫熱的醋。
這些書里有一頁又一頁的圖片,有些描繪了來自當時各種家庭背景(貴族、武士和平民)的女性,她們從事著傳統的女性職業,貌美驚人。打扮整潔的母親,正在教孩子寫字;虛榮的年輕姑娘審視著鏡中的自己;勤勞的農婦紡布,或是用大竹桶洗衣服;身材瘦弱的女孩在海灘上耙鹽;堅韌的城市女性在做掛面、染紙、串念珠;還有赤裸的采蚌女躍入海浪,長發在身后飄揚;偶爾,會出現一個悶悶不樂的小姑娘,在母親工作時百無聊賴。也有歷史人物和小說里的角色:《源氏物語》里穿著厚重十二單衣的圓臉精致的女官。甚至偶爾會出現外國人:中國古代的女德榜樣,戴著奇怪的金飾,出現在懸崖峭壁旁邊,身邊大多伴有胡須打理得整整齊齊的老人。
每一頁,都是一堂關于豐富多彩的女性體驗的全新課程,可以窺見另一個地方(偶爾也有另一個時代)不同種類的人的生活。(見插圖5)尋常的店鋪,風吹的鹽田,面朝花園、布置齊全的房間,婦女們晾曬面條的市井庭院,甚至還有漁船——這些全都是與來自越后內陸、備受呵護的女孩眼中所見全然不同的景象。常野知道,自己碰到這些事情的機會,差不多就跟自己跑到中國古代去跟圣賢對話一樣渺茫:人們對她的期待,無非是長大后嫁到一個門當戶對的家族去。《女大學》開篇的第一行,就教導讀者不要抱有太多奢望:“為女之道,既長則嫁,善事夫家。”(見插圖3)也就是說,去結婚。它壓根兒不認為女性的生活還有別的可能性。因此,當她的兄弟們在學習幕府領地的實際治理和神圣的凈土奧妙之時,常野也在兩個迥然對立的領域投下了自己的想象:一邊是盲目順從、一眼能望到頭的婚姻和家庭,一邊是充滿了女性之美的廣闊世界,每個小女孩都能得到黃金、異國情調的書籍和綾羅綢緞 —— 至少理論上如此。
要想在這兩個世界里的任何一邊立足,常野都需要學會縫縫補補,好在做一件不帶襯里的和服并不特別困難。(見插圖6)大多數接縫都是直的,布料只有一種標準尺寸,拼接也很簡單:正方形、長方形和正三角形。但縫紉的方法總是有對有錯,一如睡覺、走路和開門的方法也有對有錯一樣。女孩們睡覺時應該把胳膊和腿全部并攏,走路時要讓別人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開門時也要盡量少發出聲響。縫紉是提升自我修養的另一種形式,對一個更愿意去看書里的圖畫、到雪地里玩耍的小女孩來說,這恐怕會惹得她冒火。但地位崇高的《女大學》和其他許多書籍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強調:“女子當多藝,尤以針黹為要也。”很多年后,一位女性回憶自己童年的農村生活時說:“我縫紉和書法很差,在家里總是挨罵,被呵斥:‘你真不像個女孩子。’”
縫紉的正確方法是:縫制和服,要用寬松的針腳,這樣可以很容易地把和服拆開來清洗;縫制手帕,要用細密得幾乎看不見的針腳;絲綢縐紗更加棘手,它們在縫制時可能會拉伸變形。故此,正確的方法是順著織物的邊緣(以便于引導手的走向)縫出一條筆直的線來。對于起皺的絲綢,縫紉之前需用潮濕的手帕把皺紋抹平;縫制厚重的織物,要用麻線而非絲線。縫紉的時候要安安靜靜不作聲,全神貫注于手頭的工作,這樣接縫才能對得整齊。不要把線頭打成解不開的疙瘩。要小心翼翼地量好尺寸——這樣織物才不會裁錯地方,當母親的才用不著把碎布弄平——再用它們做一件用補丁拼起來的外套(就像是給新生兒縫的尿布片似的)。
常野和清美有3個弟弟,所以,她倆在使用縫紉工具時必須小心翼翼,不能隨便亂放在地上,以免被嬰兒弟弟們碰到。針很尖利,并且昂貴,因為它們必須由熟練的工匠鍛造回火。如果一根針斷了,必須謹慎丟棄,或者供養佛祖,也算為它找到了一個恰當歸宿。還有些不那么貴重的工具:扁平的木制尺子、裁剪布料的刀子、蓬松的針墊,以及拆線的鋒利小鉤。不用的時候,它們會被放在漆盒或有小抽屜的針線柜里。但由于隨時都有針線活兒要做,它們幾乎每天都要被拿出來。盡管難度有別,但這足以讓一個小姑娘忙個不停:縫制童裝、小包裹、錢夾、女仆的圍裙、棉衣和毛毯;和服需要拆開再洗,洗完了又要縫起來;從接縫處拆開布料,更換袖口、下擺和襯里,打補丁、縫破洞。
這些大多是日常事務,也就是在一個大部分衣物都無法直接購買的地方,操持一戶大家庭所要完成的普通活計,但其中也有替未來做打算的考慮。無論姐妹們為自己做了什么,總有一天會添置到她們的嫁妝里。等她們結婚的時候,外套、長袍、襪子和手帕都會在夫家展示,讓所有鄰居看到。此外,還有鞋子、家具、榻榻米、一盒盒的黑牙粉、全新的墨水和寫字用的紙,興許還有一盒鍍金的蚌殼,里面寫著摘自名詩的段落。這類東西是用來玩配對游戲的,詩的首句和末句是對仗的,一如新婚之夜新郎和新娘的結合。嫁妝里還會為每個姐妹準備一個針線盒,這樣她們就可以在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陪伴的情況下,在別的地方建立自己的家庭,開始新的生活。
然而,縫紉課為那些擅長此道的小姑娘提供了未來的其他可能性。針線活兒是一門手藝,可以發展為若干個不同的方向,許多富貴人家都會雇用女裁縫,而城市里的貧困婦女則通過計件的縫補工作養活自己。學會織布或紡紗的婦女,可以移居到上野國的桐生等城鎮,那里是大型織造作坊之都。但哪怕是對一個從沒打算靠自己工作掙錢的女孩來說(常野也沒有理由認為自己日后非得工作不可),縫紉也創造出了新的可能性——即便只是在想象當中。把舊袍子拆開洗干凈之后又縫上,是一件乏味的事情,可那并不妨礙做個白日夢:在配有精致白色櫻花圖案的淡紫色絲綢上走著類似的針腳,興許它還配著帶幾何圖案的紅色襯里,說不定還有一件淡粉色的內衣呢。要么就是海沫綠的格子布,配上紫色圓點褶邊,搭配暗棕色的和服腰帶。
女性初級讀本里的插圖并非彩色印刷,但那些坐在花園讀書的優雅女性,一定穿著這樣的衣服,甚至是石神村里沒人能想象到的更精美的衣服。那些女性在讀什么書呢?她們在談些什么呢?她們之后會到哪兒去?
如果常野能穿成那樣,她將過上什么樣的生活?
在練習針線活兒的同時,常野也正拼補著日本從前國門開放通商時代的殘片。等到她把自己的童年拋在身后,她的立式梳妝臺里已經攢下了幾十件衣服,剩下裝不下的,還侵占了別的柜子和籃子。她有一件印有精美花紋的紫藤色縐綢夾襖,還有一件黑色的,印有不同的精美圖案。她有一件條紋的,襯里用的是秩父絲,另一件是粗絲織的。她有十多件冬天穿的棉袍,有紅褐“老鷹”色的,有暗茶色的,有白格緞的,還有各種條紋的。為了搭配衣服,她有淺粉色錦緞和深黑色綢緞的罩袍,夏天則有各色條紋圖案的棉質無襯長袍。每一件都由日本國內制造,但它們的存在,全都歸功于一個在她學習縫紉時早已消逝的全球貿易時代。
制成常野服裝所用的棉花,大部分并非出自日本本土。相反,它們是15世紀某個時期從南亞經中國和韓國傳入的。到了16世紀,日本已廣泛種植棉花,但數量尚不足以滿足服裝需求。自古以來,日本就生產絲綢,但就這種紡織品而言,對成品布的需求同樣超過了供給。于是,日本開始大量進口中國絲綢。在(日本的)戰國時期,日本人是出了名的海盜和雄心勃勃的商人。他們從日本內海起航,侵襲中國沿海,最遠到達東南亞,在當地用樟腦、大米和白銀交換槍支、鹿皮、火藥、紡織品和糖。為這種貿易提供動力的貴金屬,以驚人的速度從日本新開發的礦山中開采出來。日本群島上如雨后春筍般冒出充滿暴力的新興城鎮,到處都是貪婪的探礦人、強盜和疲于奔命的行政官員。最初僅限于中國南海的地區貿易(用中國絲綢換取日本的白銀),到了17世紀初,成為全球貿易。新組建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在整個印度洋和東南亞設立了貿易前哨,開始向日本港口派遣裝載著絲線和印度棉織品的船只。
但到了17世紀中葉,德川幕府家族在江戶掌握政權之后,日本便告別了全球政治和軍事沖突的混亂舞臺。17世紀30年代,一群叛亂者在南部的九州島發動大規模起義(“島原之亂”),起義者中包括一些著名的改宗基督教的信徒,幕府越發擔心基督教的影響,并認為這是一種邪惡的外國宗教。幕府頒布法令禁止西方商人和外交官進入日本領土,但信奉新教的荷蘭人除外,他們獲允進入南部城市長崎的港口。荷蘭人獲得豁免是因為他們說服了日本人,使后者相信荷蘭人跟天主教徒不同,對傳教沒什么興趣。大約在同一時期,幕府頒布禁令,臣民的出行范圍,往南不得超過琉球群島,往西不得超過朝鮮。這意味著,法令頒布時尚滯留在海外的日本人,實際上成了流民。
在限制對外出行的同時,幕府試圖維持甚至擴大對外貿易。但日本的礦業日趨凋敝,幾十年后,幕府開始擔心群島的貴金屬數量。1668年,幕府完全停止了白銀出口;1685年,又限制了銅的出口。同一時期,新的法令限制從中國進口絲綢。又過了幾十年,日本生產的絲綢和棉花已足夠滿足本國市場。荷蘭和中國的船只仍然滿載著奢侈紡織品抵達長崎,但大部分貿易轉向了日本本土無法生產的人參、糖、藥品和外國書籍。
然而,一個多世紀過去了,早期紡織品全球貿易時代的記憶,仍然意外地從常野的衣柜里浮現出來。她穿著一件南京條紋長袍,這里的南京,便是指中國的主要絲綢產地南京。她還有幾套圣多美(Santome)條紋,得名自17世紀葡萄牙在馬德拉斯附近的殖民地圣多美(S?o Tomé)。在荷蘭東印度公司進行貿易之前,日本人根本不習慣穿條紋,甚至連“條紋”[5]這個詞都來源于“島”[6],表明這種紡織品設計來自國外。
常野的世界里還有其他東西暴露出17世紀貿易的殘跡。石神附近的村莊里種植的煙草,裝在精致女士長長的煙斗里,它們最初來自新大陸。向陽的山坡上種植的紅薯同樣來自新大陸,它們補充了貧苦農民的飲食,還在城市街道上出售。一些富裕家庭的鐘表,由國內生產,但是按歐洲模型修改的。還有一連串極為昂貴的產品,是近年來的貿易傳入的。其中包括時髦婦女所穿的、縫在精美拼接長袍中的印花布;城市商店里有售、鄉村行腳商偶爾也賣的眼鏡;鑒定師可以用來檢查刀劍劃痕的放大鏡;心懷遠大抱負的天文學家用來研究天象的望遠鏡;以及荷蘭來的書籍,它們教會制圖師伊能忠敬測繪,有一天還將激勵一位年輕學者寫出《植學啟原》。
受早前全球貿易時代的影響,加上一些重要貿易商品的繼續存在,日本的日常生活仍然與世界其余地方的物質文化相關聯。和歐洲或北美一樣,在日本,年輕女性同樣穿著廉價的印花棉布干活兒,有錢人戴表,人們喝茶時習慣往里面加糖。但在日本,女性穿的印花棉布制成的是配有寬大絲綢腰帶的和服,鐘表按照中國的十二生肖計時(午時、戌時),糖則裹在顏色鮮艷的糯米團子里,就著不加糖的綠茶一同食用。17世紀末,德國醫生恩格伯特·坎普弗爾(Engelbert Kaempfer)曾在長崎貿易點居住了兩年,他將日本描述為一個“封閉的帝國”,這并不完全正確。但它的確是個閉關的國家,遠離全球市場,大多數外國人無法進入。它的文化習俗也反映出了這種疏離。
然而,在常野的童年時代,世界始終朝她越走越近。大塘里僅有的船只是當地漁民的小艇(見插圖7),但周圍的海域里卻擠滿了各式各樣、不同種類的船只。經過加固的大船要將鴉片從加爾各答運到中國南部海岸,它們會在小海灣里暫時停泊,等待著小船將那些黑色貨物偷運上岸。載有海獺皮的獨木舟從北極沿著海岸線航行到上加利福尼亞,海獺皮會賣給裝有高大木桅桿和復雜索具的船上的美國商人。美國商人帶著海獺皮前往夏威夷和廣東,把北美人參運到中國,把斐濟的干海參運到馬尼拉,把卡爾曼的木材運到火奴魯魯。裝備著魚叉和大鍋的捕鯨船,在北太平洋四處追逐獵物,而海豹獵人則漂流到入海口,把海豹從巖石上趕起來亂棍打死。與此同時,還有形形色色的船把人從海洋的一端運送到另一端,有時甚至違背其意愿。商船把印度囚犯跟貨物關在一起,運送到檳榔嶼上的流放地,大型英國船只使用大西洋奴隸貿易技術(鐐銬、鐵項圈和鐵鏈),把倫敦的囚犯運送到澳大利亞的植物學灣。
隨著這些貿易航線交叉環繞著靠近日本列島,沿著伊能忠敬仔細勘測過的海岸線,孩子們開始碰到掛著三角形船帆和奇怪旗幟的新型大船。1807年,在與太平洋毗鄰的常州,人們自1611年以來頭一次看到一艘外國船只順著本地海岸線航行。接下來的40年里,他們又看到了100多艘。這些進入日本海域的船只,大多是在北太平洋“日本漁場”勞作的捕鯨船。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美國小說家)對日本十分著迷,曾在《白鯨》里這樣描寫捕鯨船和船員們:“如果日本那片雙重封鎖的土地真的變得更友好了,這份功勞就只能歸給捕鯨船。”但此外也偶有探險家和測繪師,包括一群環球遠航的俄羅斯人,他們就著堪察加半島的野生大蒜和腌鹿肉下酒,滿心渴望用俄羅斯軍事英雄的名字來命名日本的海角和山脈。
這些船,大部分并不登陸。只有少數捕鯨人試圖上岸,為的是得到補給,特別是水果和蔬菜,以預防壞血病。遇到他們的普通日本人了解到,他們喜歡酸李子,討厭炸豆腐,身上的氣味難聞得可怕。俄國人沒那么絕望,物資也比較充足,他們想要的是建立外交和貿易關系;與之接觸的日本官員了解到,俄國人專橫傲慢,要求苛刻,不愿接受盤問。兩類闖入者都得到了基本的補給,但也都被送走了,還被要求不得重返。
同時,日本水手搭乘越來越大、越來越堅固、配備越來越齊全的船只出海,常常會碰到外國船只,或是漂流到遙遠的海岸。在劇烈的暴風雨中,日本船員會砍斷桅桿以避免傾覆,這樣一來,他們只能任由洋流擺布。有些水手漂流了好幾個月,靠著鮮魚、海鳥和船上存儲的任何物品維生,最終在菲律賓、阿留申群島或奧林匹克半島登陸。還有一些人被路過的船只搭救,突然發現自己置身于講英語、俄語或西班牙語的陌生船員當中。少數日本漂流者順利地回到了本國,有時是出于外國船長的別有用心(比如想跟日本建立貿易關系等)。歸國水手會受到武士長官長時間的盤查,后者負責收集境外情報,很多時候還會禁止海員向別人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
19世紀初,受闖入船只和新知識的刺激,日本官員對外部世界的焦慮不斷增強。和常野一樣,日本武士本多利明也是越后人,他寫了令人嘖嘖稱奇的小冊子,敦促日本展開咄咄逼人的勘探、擴張和對外貿易計劃。他提議與俄羅斯建立商業關系,并派遣日本商船橫渡大洋。他想要對北部最遙遠的樺太島(現在的庫頁島)進行殖民,效法英國(“一個跟日本差不多大小的國家”),建立海洋帝國。但他是一個提倡打破陳舊傳統的人,跟常野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認為僧侶們用梵文誦經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聒噪的青蛙”,還抱怨佛教讓人們“把時間浪費在了全然的無知”上。他始終認為漢字過于復雜,會使人們傾向于淺層閱讀;他建議所有的日語都應該用拼音字母來書寫。幕府官員確實拜讀過他的作品,但他們認為太離經叛道,并未聽取他的建議。
當拿破侖戰爭最終以一艘英國戰艦的形式抵達日本時,幕府官員們并未做好準備。1808年初秋,這艘懸掛荷蘭國旗的船徑直駛進了長崎港。因為誤以為這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只,負責海防的武士們并未上前攔截。船上的水手一上岸就劫持了荷蘭人質(部分原因緣于兩國在歐洲的軍事對立),武士們大吃一驚,但別無選擇,只能提供補給,以確保荷蘭人平安返回。這艘船裝備著精良的武器,有著堅固的船體防御,看起來就像是一座浮動的城堡。最后,港口的治安推事為彌補自己的嚴重過失,自殺謝罪。與此同時,俄羅斯人放棄了開放貿易的嘗試,在遙遠的北方發動了一系列襲擊,燒毀村莊,擾亂漁業。他們一度計劃綁架所有居住在樺太島的日本人,并將之送到阿拉斯加去建立殖民地。這一切從未付諸實踐,但幕府的官員們大為警醒,下定決心再也不能陷入措手不及的狀態。1811年,俄羅斯海軍艦艇“戴安娜”號登上北海道北部的一座小島,日本人把船員扣為人質,囚禁了三年,一再打探俄羅斯在北方的 意圖。
最終,到了1825年,幕府頒布了《異國船驅逐令》,要求日本人對試圖在長崎以外任何港口拋錨的西方船只開火。所有登陸船只一概燒毀,船員格殺勿論。
在日本之外的地方,小女孩們學會了害怕鑄鐵大炮、攜帶神秘疾病的“瘟疫船”,以及可能會把她們拖上船帶走的“長相可怖的白男人”,常野卻不會花太多時間去想那些長著紅胡子的外國人。他們在石神村沒有位置,在人們給她講述的任何故事里,都從不曾出現這些異鄉客的身影。森林里的妖精和大池塘里的水精靈倒顯得更加真實。不管怎么說,其他值得害怕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夏天餓壞了的熊,冬天突然發生的雪崩掩埋了整座村莊,還有像麻疹和天花一類的流行病在許多家庭肆虐。1815年早春,常野11歲的時候,三個星期大的妹妹梅香在林泉寺離開人世。父親惠聞在孩子出生時剛好不在家,從沒見過她。照料一切的是年僅15歲的哥哥義融。這是他第一次代替父親承擔一家之主的責任。他安排另一座寺廟承辦喪事,接受鄰居們送來的蠟燭、蔬菜和錢幣等慰問品,還記下了買米和豆腐以供給送葬者的費用。
當家人為梅香在凈土重生而祈禱時,常野興許已經把思緒轉到了同樣誘人的遠方:幕府的都城江戶,當時日本最大的城市。她父親的藏書,大部分在江戶出版;冬天的時候,村民們會到江戶去做用人和勞工,那里也是越后的縐綢小販見批發商的地方。江戶一個街區容納的人口,說不定比整座石神村和鄰近兩村加起來還要多。
常野所在的越后角落,看似遙遠,但翻過山前往都城的腳程不過兩個星期,書籍、印刷品、地圖等新鮮東西總能回來,流動的鄉民們春天走大路回家,隨身攜帶的除了大小金幣,也會有不少新近的八卦消息。他們把那幾乎從不下雪的地方的奇怪習俗告訴鄰居的妻子和孩子,黑色的惡鬼會在除夕之夜上街游蕩,人人都能看到,驅魔人甚至會抓住一只把它扔進海里。他們會講述第一次看到初春的河岸邊綻放出白色的梅花、柳樹冒出綠芽時自己有多驚訝,又或者,他們鼓起勇氣在冬天的夜晚外出,卻看到打著赤膊的木匠在街上奔跑,祈禱著阿彌陀佛,偶爾還停下來朝自己身上潑水,通過忍受短暫的痛苦證明自己的信仰。在越后沒人會這么做,不管他們有多虔誠——他們會被凍死。
最重要的是,那些從江戶回來的人還會講述江戶的繁華:一排排的商店向四面八方綿延數里;成群結隊的小販,手里拿著他們從未見過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的東西;那些房間繁多的商行;還有眾多的理發師、街道清潔工、收糞工和洗衣女傭,他們似乎無處不在,提供服務,索取小費。在江戶,可以買的東西多到難以想象,賺錢的法子卻更多,有時甚至很難區分勞動、消遣和勒索。
常野家的男人,對江戶很熟悉,他們帶著權威的口氣提起那兒的朋友、寺廟和街區鄰里。他們在京都也有人脈,京都是天皇所在的城市:本宗的主寺便在京都,他們完成過好幾次必要的朝覲了。惠聞年輕時住過京都,常野的哥哥義融1821年剛受戒便去了那兒。但常野家跟江戶的聯絡更多,畢竟,江戶更近,在大多數越后人腦海里顯得更大。常野的叔叔是她父親那一代里的不肖子,在她出生很多年前,被城里淺草區的一戶寺廟家庭所收養;這家人跟江戶的幾座寺廟保持著通信聯系。常野的弟弟義仙日后將被送到那兒去學習。他不會繼承寺廟(畢竟,他的哥哥太多了),但他將接受良好的教育,如果他能周游凈土真宗下的各個宗教機構,了解最新的消息,對全家人也會大有裨益。
常野家的女性,沒有一個人去過江戶,就算去過,她們的出行也不曾在寺廟的檔案中留下任何痕跡。但是首都對她們而言同樣有意義。對生活在外省鄉下的女性來說,“江戶”是對另一種生活的呼喚。在鄉下姑娘當中,它是時髦和成熟的代名詞,她們會把頭發梳成“江戶式發型”,哪怕跟真正的都市女性發型幾乎全無類似之處。對坐在壁爐邊的母女來說,它是一個饒有興致的故事:在寒冷的冬夜,她們會詢問見多識廣的客人,城里人怎樣慶祝新年。對年輕姑娘來說,江戶既是機會,也是一項無法達到的標準:在江戶長大的老師會告訴她們,她們的和服腰帶系得太低,說話太粗魯,招待客人不得體,甚至不懂得在街上該怎么走路。最重要的是,這是那些叛逆、不滿和絕望女子的逃離之夢,反正她們一無所有,也就一無所失。
越后的鄉下姑娘美代(Miyo),討厭哥哥給自己選擇的未婚夫。她祈求著能被派到遙遠的省份去當用人,或許,她幻想著在江戶找到自己的未來,她的許多鄰居都去那里工作了。理世(Riyo)是相模國一位不快樂的妻子,她拋棄了丈夫,帶著兩歲的孩子前往江戶。她在一戶武士之家找到了一份奶媽的工作,從頭來過。多岐(Taki)是武藏國一家當鋪老板的女兒,因為丈夫跟岳父母合不來,她便跟丈夫偷偷到后巷租了一套房子安頓下來。蘇美(Sumi)是個來自常陸國的農家女孩,她跟一個答應帶自己去江戶的男子私奔了。哥哥來找她的時候,蘇美告訴他,她不在乎自己做什么工作,哪怕她死了,也永遠不會離開江戶。美治(Michi)原本是農民的女兒,被派去服侍一位高級大名,她斷然拒絕再回農村。她說她在家鄉沒什么可做的,就嫁給了江戶武士并留了下來。
生活在難以想象的遙遠地方的其他女性中,同樣有翻閱著圖片、聽著故事、羨慕著哥哥弟弟、策劃著自己逃亡的勇者。到19世紀初,這已經成了一種大范圍存在的漫長傳統:從7世紀末瘟疫流行時農村婦女涌入威尼斯,到17世紀英國乳牛場女工離開農村前往倫敦,再到啟蒙時代法國外省姑娘蜂擁著去巴黎。1616年,一名英國女仆佐證說,自己“違逆父親的意愿,從他身邊脫離出來居住在倫敦”。1644年,一個芬蘭姑娘逃離了她憎惡的丈夫,來到斯德哥爾摩當用人。等丈夫前來找她時,她跟新主人一起逃離了這座城市。18世紀80年代,瑪麗-安妮·拉法基(Marie-Anne Lafarge)離開家鄉來到普羅旺斯的艾克斯,因為她認為父母對自己的兄弟姐妹太過偏心。與常野同時代的安努什卡,放棄了鄉下不忠的情人,到圣彼得堡為一名法國女人當用人。
厭倦了鄉下男孩的年輕姑娘,遭到父親毆打的女兒,不愿再日復一日地盯著麥田、稻田或奶牛的無聊婦女,想得到圖畫里的衣裝的愛做夢的少女,有著難以忍受的暴力傾向或者年紀太大的丈夫的妻子,在新婚之夜感到失望的新娘——在她們眼里,城市就是一座燈塔,城市就是過上不同生活的可能性。她們會給自己講故事,在一個喧囂之地隱姓埋名,人人都不是農民,不再有人認識自己的家人——在這樣的地方,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她們興許會消失,等到重新出現時,就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每當市場經濟的興起擴大了農村婦女的想象版圖,她們就會離開。她們相信,會有些不同的、更好的東西,在等待著自己。
常野無法想象這些女性中的任何一個,盡管她們肯定跟她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她們同樣要學習用絲線和棉線縫紉(盡管也許沒有太多人學過閱讀)。她們同樣穿著印有條紋的衣服。她們喝茶,只要經濟允許,也會吃糖。她們在不同的風景里走過類似的道路,穿過常野絕對無法到訪的地方,說著她絕無可能聽過的語言。熟悉的東西占據著她的腦海:她愛過也恨過的哥哥弟弟們,年復一年降下的大雪,大塘上飛舞的蜻蜓,父親書房里的書,母親針線盒里的針,她衣柜里折好的絲綢長袍,祭壇上的香,尚未出現在地圖上的這座村莊,還沒成為“植物”的雪松樹。
然而,不知為什么,在所有這一切當中,在一個正有待分類、繪制進地圖的地方,在一個自然界的輪廓正得到描繪、帝國投入新時代的利害變得越發清晰的國家,常野也抬起頭來,開始想象另一種生活。是因為她書里的圖畫嗎?是憧憬凈土的習慣,激發了她去想象其他遙遠的國度和更美好的可能性嗎?還是說,這念頭萌發自偶然間聽到的有關江戶城的對話,興許涉及她弟弟義仙將來的打算?也許,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她不甘心像母親那樣過一輩子。
還有可能,多年以后,當她所有常規的人生規劃都崩塌了,當她凝視著一個突然間似乎無法忍受的未來,就在那時,這個想法在她腦海里成形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某個瞬間,常野逐漸理解了一個將要決定她余生的問題,而且,她感覺到這件事在很長時間里都無法改變。這是她在信里寫下的第一件事,一件她在付諸筆端之前向家人反復說了很多次的事:“我想去江戶,但你們不會準我去的。”
[1] Primeron Names,相當于中國的《百家姓》,但書中主要羅列的是名字,而非姓氏,因為江戶時代的日本平民大多沒有姓。
[2] 《女大學》是江戶晚期的熱門女性教育讀本,類似的還有《女小學》《女中庸》《女論語》等。此處引文的內容,是譯者按照英文內容翻譯,并非讀本的原文。
[3] The Women’s Amazing Library。
[4] 江戶時代日本女性以染黑齒為美。
[5] 日語里的讀音是shima,對應的漢字是“縞”。
[6] “島”的讀音也為shi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