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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青春記憶
  • 曾聚云
  • 13811字
  • 2024-01-02 17:56:21

在新兵連訓練四十天后分配到通信連,剛進連隊的營區,南南眼尖,先認出他來,因為正在聽著口令列隊,南南只能給她迅速遞了個倒霉的眼色。

當時,這個連隊真夠讓她震驚了!她不是沒見過整齊劃一的隊列,只是眼下這隊列不能只用整齊來形容。每個人挺胸、抬頭、收腹,都有一種箭在弦上即刻射出的姿態,雖然高矮胖瘦長相不同,但是就像由某些相同的精神基因塑造的。最令她渾身一顫的,是高連長的口令,天生的超大嗓門,粗亢渾厚。這不單是口令啊,更是懸在頭頂上的無形軍鞭,必須服從!無條件服從!打起仗來,有這樣的連長,哪里還敢有逃兵?王指導員就大不一樣了,聲音平靜、柔和、親切,那瘦小的身板不起眼,語言沒啥深刻玄奧之處,聽起來,怎么像給雪地里的連隊燒著一爐取暖的炭火呢?短短的幾句話,像把自己的弟弟妹妹熱情地領進家門,說得她心里熱乎乎的。

在宣布各班排接收新兵命令時,作為電話排排長的他,接收隊列中全部十五名女兵,并兼任女兵組成的電話排一班班長。吉普車副駕駛座上如泥塑般的他,此時在隊列前,炯炯的眼神如刀似箭,舉手投足都像給全連做著軍人標準姿態的示范。和高連長的口令一樣,他傳遞著這個連隊的一種神韻,一種基因,一種作風。她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即將融入的連隊,感到興奮、激動、畏懼、羨慕!她慶幸自己能來到這樣的連隊,這兒的兵味真是十足!

他在隊列里英姿勃勃的樣兒,就只有那么一小會兒。在電話排男兵宿舍里,以排為單位的新老兵見面會上,他的精神頭明顯泄了不少,微蹙著眉頭,嘴上說的是歡迎話,臉上沒有一絲歡迎的笑容。男兵宿舍就是全排開會學習的地方,小馬扎小板凳大小高矮不一,整齊碼放在屋內東墻根兒。拿一個坐下,大家隨便圍成圈。

他垂著眼皮,照著自己手上的筆記本說完之后,就放手讓大家說。總機二班的張班長一發言,滿屋立即攪動起歡快的漩渦。張班長皮膚黝黑,肩寬腰粗,面目甚是和善,話未出口,臉上已經掛著真誠歡迎的笑容,盡管說起話來像老農民犁地一樣吭吭嗤嗤的,挺費勁,但是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這位老兵發自內心的對新兵的歡迎。一口地道的魯南腔,不時還要給自己歡迎新戰友的心情打個愉快通俗的比方。大家的笑,從忍著,到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兒,直到開懷大笑起來,再到持久熱烈的掌聲。接下來,幾位老兵的歡迎詞和自我介紹,既樸實、誠懇,又有調皮的玩笑話,充滿俚語、比喻和鄉間土語,更是妙趣橫生,他們形象生動地晾出自己的優點、缺點,而且不惜舉實例說明,新兵們樂不可支,笑著搶著說感受、表決心,七嘴八舌,成了一鍋燒開了的沸水。她心里熱乎乎的,媽媽經常說的連隊和老兵,就是這樣的呀!

女兵宿舍里,站在一列橫隊前面的他,臉上沒有殘留一丁點兒剛才見面會的熱烈氣氛,那臉就像當時的天氣,寒氣逼人,冰凍三尺,烏云低垂。

“報數!”

這口令完全出自低音區,很嚴厲地吼出來,讓每個報數的人都格外繃緊了神經,擴足了音量。

“單號上鋪!雙號下鋪!一刻鐘后全排內務檢查!”

每個字都擲地有聲,像一錘子砸出了一個地窩。最后一個字“砸”完,他即轉身朝外走。

“蘭子姐,咱倆換換吧,我怕半夜掉下來,在招待所住的時候,不就裹著被子掉下來一次嗎?”

“好吧。”她壓低嗓音輕輕應了一聲。

“李蘭軍!出來一下!”剛一只腳跨出門的他,扭頭用嚴厲的口氣叫她。

她嚇了一跳,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像雷雨天的炸雷一樣被喊叫出來。她趕緊把自己的背包順手扔到上鋪,便跟出門去。

這兒是緩緩的西山坡,西面近海,東面是濃密松林覆蓋的山峰,北面是一道從山峰到海灘的巨大溝壑,溝底怪石嶙峋,南面是被大小巖石和樹叢割裂出的不規則的零星梯田。

身邊紅磚紅瓦的營房呈“T”字形。那一橫從南到北,比較短,是食堂和伙房。那一豎從西到東,是炊事班宿舍、衛生室、連部、接力站宿舍、電話排的載波班和二班宿舍。

女兵宿舍獨處一隅,在這一豎的東南角上。這里原先是通信營的營部,為了妥善安排通信營有史以來第一撥女兵,營部遷到水線連去了。在“T”字形那一橫的西面,還有坐北朝南的三排營房,那是通信排、電纜排、維護排宿舍。

在連部門口的空地上,小鵝卵石鋪地,疏密不同的鋪法,顯出了“海島一寸土,重于陸上一座山”的清晰字樣。再往南一點兒,是籃球場,是剛才全連列隊,連長宣布新兵下班命令的地方。

他站定在女兵宿舍的西墻下,那兒斜對著連部,文書接電話的聲音朦朦朧朧地傳過來,鵝卵石拼成的“島”字,就在他腳旁兩步遠的地方,伙房蒸發面大包子的香味被刺骨的西北風刮過來。

她從認出他到現在不過很短的時間,這么快就能面對面地單獨說話了,他想說什么?別看他在碼頭對南南那么不客氣,他能在這么棒的連隊里擔任排長,一定也是個過硬的老兵。他是不是要為一路同行始終沉默解釋點什么?她應該先表示感謝呀!謝謝他及時把她倆拽回小艙間。一定要問問他:為什么能那么及時發現她倆跌倒了呢?他當時在哪兒?

正當她微笑著等待他先開口時,一連串震怒的裹風挾火的話,突然劈頭蓋臉傾瀉而下,聽不出頭摸不著尾:

“……還要排長干什么?!新兵連是怎么學的?!新兵連的好兵孬兵都這樣嗎?!自己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命令是什么?!還要命令干什么?!上鋪下鋪自己挑?!是來放羊的嗎?!晚上班匯報好好檢查!”

在一連串劈頭蓋臉的訓斥下,她不敢再正眼看他了,那雙眼睛里像剛爆炸了一捆手榴彈,火光和硝煙正沖天而起,她的心也被那火光提溜著,晃悠著直打戰。先是懵了,等她明白是換床惹的禍,想插嘴表示馬上改正的態度,他已甩下最后一句話扭頭走了。

太兇啦!比在碼頭上吼南南還要兇!她長這么大,很少聽批評話,更不要說這種惡狠狠的批評話了。家里家外、學校內外,她是好孩子好學生,夸贊的話總在耳邊,新兵連在訓練結束時也點名表揚了她。就因為答應和南南換換鋪位,值得這么驚天動地、山嚎海吼嗎?值得咬著牙根訓斥嗎?如果出現比這更大的問題,能再怎么更發火?那不得把眼珠子瞪出來,把自己先燒焦了呀!他怎么能這么低素質呢!他的管理水平怎么這么低!雖說棉襖棉褲大頭鞋把她包裹得挺嚴實,但她還是覺著自己赤裸裸的,像只不慎被大雨澆透了的落湯雞。

低著頭回宿舍,她發現自己的背包已經放回了下鋪。南南正在上鋪一邊整理東西,一邊用猜測的眼神注視著她。抬眼看看,全屋子的人都和南南一樣看著她。

剛才她出去,南南做了個鬼臉,揮揮手,四五個人便尾隨其后,在南墻與西墻的拐角處偷眼相看。

此時,大家呼啦啦圍攏過來,她勉強笑了笑:“快收拾吧,咱千萬按剛才報數找對自己的鋪。馬上要檢查內務了。”

南南下來,摟著她的肩頭小聲說:“不用怕他,越虛張聲勢越沒本事,他覺著他官大一級壓死人,咱們是誰呀?以后看誰能制住誰!”

“咱千萬記著不出錯,他想訓咱也沒事可訓,對吧?”她沒說完呢,南南已經上去了。

晚飯后,和在新兵連一樣,熄燈前有班匯報,時間可長可短,念一段《毛主席語錄》,點評當天的好人好事,指出存在的問題。

節奏均勻的三下敲門聲被屋內張揚的哼唱聲和嬉鬧聲掩埋了,整個宿舍仍沉浸在剛才的全連歡迎新戰友晚會的興奮中。老兵們的節目有準備,新兵們的節目可都是倉促上陣呀,女兵們的獨唱、對唱、小合唱,被一遍遍熱烈的掌聲鼓得剛下去又上來。會唱的歌幾乎唱遍了,上學時學的歌、印象深刻的電影插曲、現代京劇的一些唱段,全搜刮出來聲情并茂地唱了,沒辦法呀,老兵們那么熱烈地一次次鼓掌啊。

沉穩均勻的幾下敲門聲再次響起,有人聽到了,在雜亂的人聲中回應著:“請進!”

門,沒有一絲聲響。

大家戛然停止了喧嚷,迅速整理軍容,系好風紀扣。她離門近,上前把門拉開。夜幕里,門外幾步遠的雪堆旁站著他,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在他的帽子上、肩上。他撲打了幾下身上的雪,進了屋。一列橫隊的女兵收腹挺胸,立正在他的面前。

“稍息,翻開毛主席語錄二百二十一頁,第二段。”他毫無表情地用緊湊的語調說,捏在手里的語錄本已經翻在這一頁,垂著眼皮等大家翻找。

“一起讀。”話音像指揮棒,在低音區重重地啟奏。

悅耳的又高又尖的女聲集體朗讀起來:“必須提高紀律性,堅決執行命令,執行政策,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軍民一致,軍政一致,官兵一致,全軍一致,不允許任何破壞紀律的現象存在。”

“翻開第二百二十八頁第三段。”話音依舊低沉。

集體的朗讀聲清晰勻速:“以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最大利益為出發點的中國共產黨人,相信自己的事業是完全合乎正義的,不惜犧牲自己個人的一切,隨時準備拿出自己的生命去殉我們的事業,難道我們還有什么不適合人民需要的思想、觀點、意見、辦法,舍不得丟掉的嗎?難道我們還歡迎任何政治的灰塵、政治的微生物來玷污我們的清潔的面貌和侵蝕我們的健全的肌體嗎?無數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他們的生命,使我們每個活著的人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難道我們還有什么個人利益不能犧牲,還有什么錯誤不能拋棄嗎?”

真巧了,她準備自我批評提綱時,選用的也是這兩段語錄。第一段強調紀律,第二段端正自我批評的態度。特別是第二段,每次讀,媽媽的面容總是在語錄的字里行間浮現著。每當媽媽做點好吃的,縫件新衣裳,看了喜歡看的劇目,見了多年不見的戰友,總是要嘟囔幾句:“現在的日子多安生吶!可不能沒數啊,死了多少人吶!唉,他們能撈著看今天一眼也好哇!唉……”

讀這段語錄,她仿佛聽到媽媽感慨的嘆息和語錄里的話交織在一起,像兩個人在交談,并且一起長吁短嘆!想想這些帶著媽媽體溫的熟悉的話,她的提綱寫得很順溜,關鍵是心里覺著自己該認錯,自我批評也是舒暢的,“落湯雞”的感覺早沒了。軍隊當然必須時時處處服從命令,那才稱得上是軍隊嘛,從小生在部隊長在部隊,怎么會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

集體朗讀完畢,他好像忘了有人應作自我批評,僵硬的臉像無人煙的荒山,犀利的目光飽蘸嚴肅掃向隊列。話一出口,豈止生硬,完全是老子訓兒子的感覺,居高臨下,不容置疑。他并不看手里掐著的已經翻在某一頁的筆記本,火越大的事,語速越快,讓每個人的耳朵都得拿出十分的警醒聽著,不敢有絲毫分神:

“今天,從上午十點新兵下連到現在,一班問題非常突出,表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太散漫!幾次班集合,和趕羊差不多,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全班列隊就等那最后的幾個人,尤其是最后兩名,明明看著隊列在等待,不是快步入列,倒是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過來!哨音、號音就是命令!想在這兒穿軍裝,就得把神經繃緊了,像顆上了膛的子彈那樣!今天講的這個作風要雷厲風行的問題,動作要快的問題,以后就不重復了!再出現這種不緊不慢不利不索的狀況,自己先摸摸自己的臉皮厚不厚!太厚的話,電話排不是沒有辦法!

第二,太浪費!全連一樣的飯菜,憑什么你們邊吃邊扔?飯桌上瀝瀝拉拉挑出一坨坨的肉和菜,犯什么毛病吶!炊事班為了今天新兵下連,把上個周省出來的肉都燉上了,這樣的伙食都咽不下,那就趕緊回家!不配當兵!知道嗎?現在有多少人別說吃肉,連飯都吃不飽,要飯都要不到你們瀝拉出來的那些肉和菜!

他猛地收住話,下頜有些微顫,顯然是情緒太強烈,很多話堵在嗓子眼想蹦出來。經過短暫的按捺和停頓,理性占了上風。緊貼風紀扣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兩下,越拔越高的語調斷然降了下來,用剛開始的語氣斬釘截鐵地繼續:

第三,太饞了!不準隨便吃零食!想吃就吃也很方便,脫了軍裝回家吃去!說老實話,不管當不當兵,饞字當頭,太叫人惡心了!如果自己還不害臊,那需要找一個比惡心更惡心的詞!你們現在是全連文化程度最高的班,想想這該用個什么詞兒吧!恐怕用不著講什么道理了。當兵的偷偷吃零食,和舊軍閥舊軍隊里偷著抽大煙是一個檔次!

第四,太不自覺了!不是統一配發的被服,一律禁止使用!按說新兵連早解決這個問題了,敢帶到電話排來,恐怕膽子也太大了吧!周日班務會前清理完畢!拒絕清理的,停止參加排里的任何學習和訓練!

第五,太隨便了!你們十五個人今天打了九個電話,全是長途!這是破記錄!破了咱連從上島到現在的記錄!多少年了,電話排老兵新兵,誰往家里打過電話?的確,我們這些農村人的家里也沒電話。我現在告訴你們,從軍區到島上就這么一條長途線,加上載波才兩條。守備區上上下下多少機關,多少部隊,多少海情、空情、敵情!這線能隨便占嗎?!電話里有點正事嗎?!胡扯八啦、雞毛蒜皮、狗屎貓尿,說起來沒完沒了!我已經批評了值班的老兵。哪一天你們能上機值班了,隨時隨地任意隨便打電話,那還了得?!明天上專業訓練第一課,這個事還要重點講,今天不講不行了,得緊急剎車!剛踏進電話排的門,就想近水樓臺先得月?!想得美!沒門兒!

第六,太埋汰了!看看!都回頭看看!看看自己的鋪位。有哪一個鋪位整理得和男兵差不多?一個也沒有!新兵連就是這么教的嗎?!女兵宿舍內務不如男兵,不是不會,不是不懂!原因就是不認真!從明天開始,每天晚上班匯報第一項內容是,評選當天內務整理倒數第一名!

第七……

第八……

第九……”

他的語氣強勢,太咄咄逼人了。重點的字詞似乎是咬著牙根吐出來的。問題的確存在,分析得也對,就是話說得讓人真難受,公安局審訊嫌疑人差不多就是這口氣吧,她聽著頭皮發麻。

“……今天問題不止九條,暫時說到這兒。誰有話要說,盡管放開說。誰覺著我剛才說的不對,趕快發言!趕快批評!班匯報不是供我一人說話的,誰都可以發表看法。”

沒人吭聲兒,不是不敢吭聲,誰都明白,他除了說話太狠,其他都在理上。剛下連就問題成堆,誰還能挑他說話生硬的問題?

她的自我批評還沒說呢,急急舉手報告,按準備好的發言提綱說下來。大概受他語速的影響,她說得也挺快,脊背上陣陣發熱,最后,咬了咬嘴唇,比準備的多說了一句:“這種最初級的錯誤,今后保證不會再出現。”

南南緊接著也說了幾句,意思是換床由她引起,李蘭軍是被動犯錯,一副敢作敢當的樣子,應該檢討的錯誤反倒是一句平常話就結束了。說完了,眼一瞥,瞅著房梁。

沒想到南南竟如此不分輕重,她等待著他更猛烈的訓斥,屋里靜得只有門窗被風沖撞的呻吟。

他略微停頓了一下,眼神中掠過一絲沉思,字字句句斬釘截鐵:“人與人的區別,有時候比現代人和猿人的差別還大!咱們從五湖四海來到電話排一班,不管互相有多大的區別,必須統一起來!必須按軍隊的紀律、通信連的作風、電話排的規定去做!不這樣,就是一盤散沙,就是打仗的累贅!有了錯誤不改,我絕對不會聽之任之!不能讓任何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一犯再犯!想挑戰的,試試!”最后倆字不但兇狠、自信,還有一種讓她說不清的感覺,似乎眼前這些人不但是他手下的一個班,也是他摩拳擦掌準備對付的對手。他一句也沒評價她倆的發言。

“還有誰要說?沒有了?我再補上一句,看看你們的水缸,快見底了,明早有時間先挑水再洗漱嗎?今后每到天黑前,缸里必須有足夠的水!”

后邊這幾句話還算緩和,有點兒老兵的樣兒,但和今晚晚會上拉二胡的他,差距還是太大了。當時,他從電話排隊列的小馬扎上剛剛站起來,還沒坐到面對全連的條凳上呢,掌聲、喊話聲真和潮水一樣,比對女兵唱歌的歡迎更熱烈,尤其老兵們。他拉到情緒激昂的時段,所有人興奮深情地一起拍打著節奏,他也沉浸在樂曲里,邊拉邊晃動著上身,那樣子,真是個很親切的老兵。在這遠離大陸的小島上,還有人能拉出這么好聽的二胡曲,她完全想不到啊。特別是那曲《賽馬》,好像他領著全連在遼闊的草原上奔馳。二胡獨奏的他和此時的他判若兩人。

班匯報一結束,她想約南南一塊兒去挑水,天太黑了,有些害怕,而且水井在北邊的大溝底下,坡,夠陡的,最好多去幾個人。正商量著,門外硿嗵一聲。開門一看,滿滿的兩桶水擱在門前,水面還在晃動著,腳步聲往西墻那邊拐過去了。她放下手里的扁擔,心想,肯定是他。全宿舍的人都為不用黑燈瞎火去挑水松了一口氣。

這兩桶水好像引發了一些人壓抑在心里的話,她們刷牙洗臉的時候嘟嘟囔囔地小聲議論著:“檢討就好好檢討,這到底是聰明還是傻呀?!……”“拉架子給排長看?有腦子嗎?”“不服,有本事,別認錯唄!”……

大家說的誰,誰不明白啊!她有些擔心,偶爾瞅瞅南南擦臉、出門倒水、上床,那種面無表情的樣子,看來不會立即引發激烈的爭吵,好在幾個人議論之后,沒有更多的人加入進來。

熄燈了。躺下。

窄窄的木板床,薄薄的氈墊,和棉衣差不多厚的褥子,脊梁平放在上面,又硬又涼。被子裹成筒,緊緊裹住身子,脫下來的棉衣棉褲絨衣絨褲全搭在被子上,還是冷。像蝦一樣側彎著,兩腿蜷起來,蜷到肚子前,兩手抓揉著冰涼的腳丫子,這樣感到能好受一點兒了。

困倦明顯陣陣襲來,卻遲遲睡不著,腦子不關門。從來到電話排,一幕幕場景、一個個面容,像電影一樣放映著,尤其他的那種訓斥的語氣……把剛踏進軍營的她們當成什么了?一望而知,他不是那種魯莽的大老粗式的老兵,嚴厲暴躁的訓斥之中,倒有幾分掩飾不了的書卷氣。他點到的那些事兒,真得趕快變過來,不然,和這個連隊太格格不入了。

——她們集合的動作真的太慢。連部門前清脆的集合哨音響起時,北窗外電話二班和載波班男兵們急促的腳步聲,緊湊的口令聲、報數聲,像快刀斬亂麻一樣,霎時把人利落地串起來,各就各位,她在這邊聽得很清楚。

作為排長兼一班班長的他,在哨音未落時就站在了一班宿舍門前,厲聲喊著:“班橫隊,集合!”盡管那眼瞪得足夠兇狠,一班宿舍的人并不是一擁而出,她和先出來的三個人成橫隊站在他面前,屋里斷續地有人跑出,她們當時需把正看著的書和正寫著的筆、筆記本等放回挎包,需端正地戴上帽子、系上風紀扣,最讓人心焦的就是等上廁所的人回來。全連在籃球場上靜等電話排最后入列。她想,那些哨聲還沒落就集合完畢的班排,難道他們預先知道啥時候哨響?啥都不干,只等著集合?怎么會那么快啊!

——滿桌子挑出來的一坨坨肉。午飯海帶豬肉大包,真的香,好吃,比家里的大包子肉多,咬一口,碰到肥肉塊,她也吐到了桌面上,媽媽從來都是把肥肉煉成豬油再攪到菜餡里。她吐了好幾塊厚厚的大肥肉呢,是啊,真夠浪費呀。晚飯,海菜燉肉、海蠣子燉蘿卜,味道鮮美極了,肉塊起了關鍵的作用,挑出來的肥肉在桌上也很顯眼。和午飯一樣,一班才吃了一半,食堂就沒人了,這和在新兵連差不多。男兵吃飯狼吞虎咽,噼里啪嚓,幾下筷子碰碗的功夫,就出去刷碗了。

因為晚上要在食堂開歡迎新戰友晚會,飯桌需要摞起來。輪到飯堂衛生值日的電纜排,拿著掃帚簸箕不斷在食堂門口探頭探腦,感覺到那些隔著門窗閃來閃去的目光,她簡直如芒在背——人家在外面等著打掃衛生呢,冷得直跺腳啊。剩下的一小塊饅頭干脆擱在了桌上,她趕緊逃一樣離開。

——零食?沒看見誰吃呀,南南從袁阿姨手里接過來的那一大提包糖和小點心,一開始是避開人自己慢慢每天吃一點,有時冷不防硬摁進她嘴里一塊,新兵連最后一周都突擊吃完了,也可能有的人零食更多?只是她不知道?他的眼可真夠厲害呢!

——從家里帶來的衣物,誰還有哇?每個人所有的衣物都在鋪位上,一覽無余。她把腮幫子貼在枕頭上使勁蹭了蹭,睡意襲來,腦子還在轉著:除了墻上的黃挎包和床下的臉盆、剛脫下的笨重的大頭鞋和一雙戰備解放鞋,剩下的東西全包在剛發的當包袱皮用的大白布里,既是包袱也是枕頭。里面有一雙剛發的黑布鞋,和媽媽做的一模一樣,只是底兒上加了一層耐磨的膠。一件肥得能裝下兩個人的副一號襯衣,司務長說,等春天來新被服再換,先將就著穿吧。一套剛發的老式人字呢布軍裝,她喜歡這種軍黃色,和爸爸穿的軍裝差不多。今天配發步槍,舊擦槍布還能用,發的兩塊新的擦槍布,暫時用來包家里和大哥、二哥的來信了。媽媽的圍裙放在最底下,系好包袱,翻過來當枕頭用的時候,圍裙就緊貼在頭下。入睡前,圍裙能引領她看見家里的灶臺、鍋碗、面案上待揉的大面團、蒸騰著冒著熱氣的蒸籠、洗衣盆和搓板,還有縫紉機嚓嚓嚓嚓的響動……臉腮貼著圍裙,想說:“媽媽,該摘下圍裙了,該去躺下了……別太累了呀,吃藥了嗎?千萬別忘了按時吃藥呀……媽媽,今天您晚飯吃的什么啊?媽媽,我又看見了,那個大深碗里,先撥進的是兩個盤底的幾口剩菜,再盛上了兩勺玉米粥。爸爸和弟弟吃的是新蒸的蘿卜餡大包,你手上拿的是昨天剩的菜包子……媽媽,早點兒睡吧……媽媽,別擔心我,這兒挺好的……”

這圍裙,待在這包袱里,永遠都不會拿出來用。它是和她從家里一塊兒出來的伴兒,是在這兒能和她深度交流的唯一的知心的“親人”。還有,媽媽給她做的來月經用的小棉墊,絕不會算作超規定物品,不少人墊的是毛巾,一翻身就揉搓,滲漏是常事。媽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做了她多么需要的一樣東西呀!

——打長途電話?她沒這習慣,家里的電話,媽媽從來不準隨便用……

思維變得遲緩,瞌睡的感覺已經來拖拽她了……

一道刺眼的光亮瞬間在眼前閃了一下,她知道,那是身邊的章一文又在被窩里看書,這兩個緊貼著的下鋪像一張大床,只要章一文一翻身,手電筒的光柱就很容易瀉出來。在新兵連章一文因此在班務會上檢討過,這問題看來也不好改呢。那書是從家里帶來的,當時只是怕在火車上傻坐,白浪費時間。這兒可是電話排呢,他又該瞪起眼來,訓斥的詞兒不知該多難聽。不過,他恐怕不太容易知道熄燈后被窩里的違紀問題吧。

一只軟軟的溫暖的手在她的臉上摸了摸算作招呼,嘴巴跟過來貼到她耳邊:“睡不著吧?哎呀,你呀,怎么說你好呢,檢討兩句也就夠了,你挺善于自我批評吶,為什么要那么觸及靈魂?!你當真啊,又不是你引起的,該檢討的是梁南,今兒中午,你在食堂幫著打掃衛生當然不知道了,梁南往家打電話的時間最長,連說帶笑跟閑聊一樣,宿舍里有好幾個人,都聽著呢,說咱這兒食堂有桌子沒板凳,站著吃飯總覺著吃不飽;說咱廁所后面是個超大的糞坑,大風在蹲坑里外亂竄,凍得屁股發麻,拉不出尿不出;說新兵連睡炕還好受點兒,這兒睡上下床,屋里冷得手都伸不出來,水缸的水結著一層薄冰,涼得不敢刷牙;全班兩個熱水瓶,從伙房的大鍋里舀開水灌進去,一股子怪味;說大包子里的大肥肉很惡心,根本沒法吃,只能吃包子皮;還說這兒最大的好處就是打電話方便……我估計至少說了十多分鐘。其他幾個打電話的一般都是一兩分鐘。我跟我媽媽才說了三兩句。我看呀,排長還可以再厲害點兒,應該點名批……咱這個排長可不一般,參加過軍區大比武,得過獎……我聽張班長說的,晚會我倆都坐隊尾,脊梁頂著北墻根了……張班長太厚道了……你知道嗎?咱排老兵可累了,一坐下就犯困。復員老兵走了近一半人,補了咱們這幫新兵,他們白天晚上值班,連軸轉,維持總機正常運轉,就盼著咱們能早點兒上機呢……”

她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章一文跟前靠了靠:“晚會那么好,你倆光顧著說話啦?”

那只柔軟的手帶著被窩的溫暖在她臉上又摸了一下:“李蘭軍啊李蘭軍,你太容易感情投入啦,第一個節目結束,我就看見你低頭抹淚了,是不是?這種質量的節目至于感動到那個份兒上嗎?”

第一個節目是高連長和王指導員自編自演的對口詞《歡迎新戰友》,新兵老兵心里想什么,都編進去了,就像老兵們給剛進門的弟弟妹妹們沖上了一壺清香沁脾的好茶,是啊,她真真切切地被那些熱心話實在話感動了,熱淚從一開始就在心里涌動,眼眶硬擋著,不讓淚流出來。他們雖然還要時不時看一眼手里的稿子,但聽得出,那是高連長、王指導員的心里話啊,一團炭火似的歡迎心情,都在樸實的每句話里燃燒著,再高超的演技也復制不出他們的真情實感。

“誰在開小會呢?”

地道的京腔,從離她不遠的一個上鋪傳來,是陳寧平,女兵中最高的大個子,那種故意學著幼兒園阿姨對小朋友說話的語調,看來不是監督紀律,是想參加“小會”。

其他鋪位吱吱嘎嘎的也發出翻身碾壓鋪板的聲音,看來沒睡著的人不少呢。

她和章一文沒再吱聲兒,這可是熄燈后啊,不能剛檢討完了,再接著出紀律問題呀。

“哼!只敢學蚊子嗡嗡,光明正大一點兒嘛!”那字正腔圓的京腔又變成了學校班主任老師在講臺上追問調皮搗蛋的學生的語調。

“像你這樣吆喝著說話,故意破壞作息紀律,就算光明正大了嗎?”章一文經不住激將法,“噌”地一下,邊說邊從被窩里探出身。

話音剛落,七嘴八舌的嗡嗡聲把宿舍攪動起來。

“真是的,說點兒該說的好不好?”

“這才下連第一天呀,看把排長氣的,咱們是那種沒水平的人嗎?爸媽知道了,能說咱們對嗎?能不批評咱們嗎?”

“排長批的這些事就該批!誰干的誰自己承擔,別每一條都全班跟著背黑鍋!”

“咱在新兵連不是把家里帶來的毛衣手套圍巾什么的都寄走了嗎?這一條,排長沒搞錯吧?”

“咳,你寄走了,有沒寄走的呀!哎喲!還真有不自覺的!”

“哪兒有哇?排長成火眼金睛了?”

“我現在就公布的話,怕有人下不了臺!”

“知道是誰就快點名嘛!啰唆什么啊,下不了臺?是自找難看,自作自受!”

“這樣吧,給咱這位親愛的戰友空出一天時間,再不自覺,明晚就宣布!咱們從小就是部隊的孩子,現在長大了,咱不能當排長批的那種孬兵!”

“同意!不能一粒老鼠屎壞一鍋湯,我看排長太不善于訓斥了,應該點著名字訓嘛!不管發多大的火,必須先對準目標,別盲目掃射,別打擊大多數!”

“排長訓人夠刻薄的,好像咱都欠他二百元大洋沒還一樣!不過,那二胡拉得可真好聽……”

章一文干脆圍著被子坐起來,一字一板地說:“排長的批評沒有原則性錯誤,雖然措辭粗暴尖刻,但這恰恰證明了他帶兵有他獨到的路子,只是方法上有點兒急躁。不過,真要是來個只會說軟話,哄著咱改正錯誤的排長,那咱這兵當的可就不像兵啦……”

話未完,揶揄的笑話聲和不屑一顧的議論聲四起:

“聽見了嗎?章政委又開始做報告了……”

“馬克思恩格斯關于通信連電話排排長的優缺點有什么論述呀?”

“列寧和魯迅也有評論電話排排長的名言嗎?明天叫排長過來好好聽聽……哈哈哈……”

因為章一文在新兵連發言特別積極,話一出口總是與眾不同,一套套一串串的大道理有根有梢的,似乎肚子里有滿滿一倉庫的書。馬列語錄、毛主席語錄、魯迅語錄都好像排隊等在嗓子眼兒上要出來,能呼呼隆隆地引用一大堆,經常代表班排在新兵連全體大會上發言,這“章政委”的名號很快就叫響了,在新兵連無人不知。

“章政委,明天你碗里的肥肉可一定都得吃下去,不然得先摸摸自己的臉皮有多厚啦……”

“章政委,您對排長的評論很精彩,本人完全同意,明天排長批咱們熄燈后在被窩里開會,你可是會議的召集人……”

“咯咯咯……”笑聲不斷地響著。

她從被子底下伸進手去,在章一文的身上使勁摁了一下,示意別說了,現在已經是在違反作息紀律了。

章一文的談興正濃,似乎剎不住車:“今天中午我做了個基礎調研,咱一班整體基礎挺好的,等咱們能上機值班了,能挑起電話排的大梁了,我肯定要找排長好好談談,告訴他不能急于求成,不能妄想一口吃個胖子,毛主席早就說過了,動機和效果是對立統一的……”

章一文根本不在乎連諷帶刺的話,認為那是由于對她的佩服羨慕情緒達到極致后,必然形成的嫉妒。誰諷刺的話越狠,得到的章一文的回擊也越精彩,風大助浪高呀。一時間,說的聽的都來了斗嘴的精神,全屋人躺著的,圍被子坐著的,上下鋪、左右鋪之間探身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的,更有不斷拔高嗓門力壓群噪的,尤其是陳寧平,完全用徹底放開的嗓門,強調下連第一天存在這么多問題,太不應該啦!話語間感慨加呼吁,伴著發自真情的激動,也真切地觸動了她,當兵第一天啊,這兵當得夠窩囊啦!整個宿舍嘈雜的聲音越來越放肆,抨擊、追問、感慨,嚷嚷成了一鍋粥……

“砰砰砰!砰砰砰!”

北窗冷不丁被狠狠地砸響!她驚得全身顫了一下,屋里一下子聲息全無。屋外尖利的風雪聲驟然清晰起來,北窗外大頭鞋踏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聲響,從窗下迅速離開,接著吱呀兩聲,誰都能聽出,那是北邊相距二十多步的男兵宿舍輕輕開門和關門的響動。

她仰面躺著,眼睛大睜著,睡意似乎被突然奪走了。望著北窗,剛才砸窗的位置一定是兩扇窗戶中間的框,整個窗戶像要被拆卸下來。怎么不怕震裂了玻璃?太用勁了!黑暗中,似乎能看見那只攥緊了的拳頭,那雙噴火的眼睛,還有那震怒的訓斥:“像個兵嗎?!”

今天是踏進這個響當當的連隊的第一天,興奮、激動、感慨,加上劈頭蓋臉的批評,燴成了一鍋,讓她有些應接不暇,似乎海島的陰晴風雪在短短的一天里爭先表露著自己的不凡。章一文的說法有些道理,他說話不太注意方式方法,可是,和他同乘一輛車,三個小時連一句話也沒說,那又是不講究什么呢?

頭上的鋪位傳來混混沌沌的幾聲咳嗽,她猛然意識到,熄燈后南南一句話都沒說,天不怕地不怕、一句話能噎死人的南南今天晚上咋了?是晚會上唱累了?畢竟返場了多少次呢!這可不是熟睡中的“咳嗽”,是捂在被子里的扭曲的聲音。

太冷了,她猶豫了一下,無奈,還是咬牙掀開被子,披上棉衣,周身立刻像浸入冰碴中。果然,當她踮起腳尖,手先探到緊裹著的被頭和亂蓬蓬的頭發,然后想試試額頭發不發燒時,手卻先摸到了一臉淚水。她頓時明白了,立刻把手伸進褥子下面,在新兵連鋪的狗皮褥子還鋪著呢!是袁阿姨塞在那個大提包里的,差不多有她來月經用的小棉墊四個大,墊著當然暖和了。她把臉蹭到南南頭旁,聲音壓得像蚊子叫:“明天寄走,聽見了嗎?一天也別拖,好嗎?”

“明天?明天全班就都知道了!還有排長,就更兇了!還有,我就是老鼠屎了,還有,寧平要揪害群之馬……”那聲兒像只受傷的小貓,哽咽得很厲害,她只能模模糊糊聽明白。

“不改錯才是老鼠屎,咱改了,誰敢說!誰都有犯錯的時候。”

“咱們不該來這兒,咱們留在療養院就好了……”

“別瞎說了,明天,咱先找排長認個錯,然后我和你一塊兒去郵局,咱改了,誰還敢亂說,誰亂說誰就是犯錯誤。好吧?睡吧。”

哆嗦著,簡直要凍僵了,她動作飛快地躺回被窩,迅速掖緊了被子。實在想不到,傲視一切的南南,竟然怕自己被說成是“老鼠屎”,而且怕得很,哭成那樣。在新兵連,寧平和南南為挑水的事吵過,寧平那張利嘴真能把人噎得上不來氣,而且不少人愿意跟著幫腔,弄得南南真有些怕寧平了。當初為什么不和大家一樣把東西寄回家,這不是自找麻煩嗎?誰不知道墊個皮褥子睡得更暖和?這是來當兵呀!真讓排長說對了,受不了回家去啊!

困乏像潮水一樣漲起來,蜷起身子,使勁抓抓凍得發麻的腳丫子……哦……不冷了……

咦?斑斑點點的金色陽光,透過葡萄架上枝葉的間隙,灑落到紅磚甬道上,從院門進來,門兩側靠院墻根兒的地方,爬滿了一簇簇綠色的扁豆和紫色的扁豆花,密密層層的,搭滿了墻的兩邊,天天摘著吃也不見少,集中摘下一堆,蒸一下,晾干,可以留到冬春季節菜少的時候呢。院子里能見著陽光的地方,沒有一尺一寸是閑著的,菜地里枝蔓茂盛。怎么這么多的雜草呀,早該拔了。韭菜地里的土板結了,怎么沒松土呢?她急了,可是腳怎么也落不下來,身體像蜜蜂一樣懸浮著,四處漂游著。她樓上樓下大聲喊著:“媽媽!媽媽!”沒有回答。進到樓上的衛生間,那個留尿的小藥瓶還放在馬桶邊上,邱所長不是讓留尿嗎?她急得滿臉汗。啊,媽媽正從縫紉機前站起,又坐到了小床邊,正在拆她的棉襖,袖子、領子改改,一定是改給弟弟穿的吧?拆,是她早就會的活兒,她拼命地雙手伸向那件熟悉的藍棉襖,胳膊伸得酸疼了,還是摸不著,什么忙也幫不上……

呦,兩個弟弟放學了,先打開院門上的信箱,嗬!大哥、二哥的信都來了,弟弟大聲地給忙著做飯的媽媽朗讀著,聽著聽著,媽媽扭過映著通紅爐火的臉,高興地問一句:“怎么說的?前頭那句怎么說的?再念念。”那不是沒有聽清,那是高興,想再聽一遍。

啊,這一封是她的,是在新兵連發的最后一封信,信封背面有她畫的一個小小的女兵的背影,面朝翻著浪花的大海,每封信她都勾勒一幅簡單的小畫,這是跟二哥學的。唔?媽媽聽著信,怎么擰起了眉頭?在新兵連受了那么多表揚,信上都說到了,怎么?弟弟讀的竟然是劉排長在西墻根兒訓斥她的那些話,“媽媽!媽媽!是南南先要跟我換床位的,我讓她讓慣了……媽媽!媽媽!弟弟念錯了,寫這封信的時候,我還沒下連,沒見著劉排長呢……”

媽媽站在灶火旁,用力端開三層的大蒸鍋,又把給爸爸用的小砂鍋放到灶火上。汗珠在臉上匯集,流到下巴,用圍裙擦一下,躬下身子,把煤渣中未燒盡的煤核兒,仔細用手揀出來。再累再忙,媽媽總不舍得一鏟子把爐渣全丟進垃圾桶……她覺著嗓子都喊疼了,弟弟照舊在念那封信,媽媽根本聽不見她的解釋……

太陽像動畫片里的大燈籠,從小院東墻邊大松樹的枝杈間往上跳,眨眼之間就劃過天空,墜到大操場西邊林子的樹梢上了。她在葡萄架下看著小院瞬息變幻著春夏秋冬的景色,看著媽媽系著圍裙屋里屋外地忙著春夏秋冬全家的家務活兒,直到天黑了,臨睡前,那圍裙才從腰上解下來,掛到廚房門后的掛鉤上。她聞得到那上面殘留的煤煙味、發面的酸堿味、洗被褥衣服的肥皂味,剛從菜地摘了兜回來的菜味,嗯,一肚子家里的味。

她追著,貼著媽媽,漂游在媽媽的身前身后……摘下圍裙的媽媽,提著一把竹皮暖瓶上樓去,一只手用力扶住樓梯扶手,兩條腿沉重地交替挪動著,每上一步都朝一側歪斜一下,她搶上去提那水瓶,卻伸不出手,只有兩只小小的翅膀在無奈地扇動著……媽媽和爸爸在洗腳。端洗腳水的活兒,不是已交班給弟弟了嗎?應該來幫著搓搓腳呀……在弟弟的房間里,他們已經睡熟了,臟臭的襪子丟在床邊。不是答應自己洗襪子和內褲嗎?難道還要媽媽替你們洗?忍心嗎?沒看見媽媽一累,腳就容易腫嗎?

樓上樓下的燈全關了,她成了一只螢火蟲,從一個房間飛到另一個房間,掠過公家配發的印有“營房”字樣的簡單家具,看見煙灰缸里摁滿了煙頭,茶壺茶杯還剩著殘茶,用這些剩茶剩水刷馬桶、刷茶具、刷臉盆,能刷得和新的一樣,臨走前,這些她都邊說邊示范地教給弟弟了。等弟弟睡醒了,她要好好算賬!為什么不認真接她的活兒?為什么答應了不做!為什么不好好幫媽媽干活兒?!

要干的事兒太多了,手呢?怎么沒有手呀!她急出了汗,急得掉淚,狠狠擰一把自己……嗄,疼!冷!……像穿著夏天的衣服躺在冬天的葡萄架下,身子不再浮游搖蕩了,實實在在地蜷縮著,手抓著的腳丫子,冰冰涼。

睜開眼,黑蒙蒙的,風在屋外喊得聲嘶力竭。慢慢地,她看清了腳后北窗的輪廓,模糊的窗戶透著雪夜的微光,玻璃上貼著薄薄的白紙,窗欞上堆攢著厚厚的雪。從身邊窗戶兩側的這兩組上下床的空隙往上看,粗粗的房梁模糊地橫亙在黎明前的淡墨色里,一根根椽木抬墊著一簇簇的玉米秸子。她又懶懶地閉上了眼睛,老天爺真關照啊,讓自己剛才回了一趟家。

“媽媽!媽媽!”身邊的章一文支吾不清地喃喃地嘟囔著,說著夢話。

“媽媽!媽媽!”她心里默念著,一動不動地側身蜷縮著,腦袋里全是媽媽的面容和身影,心里呼喊媽媽的余音久久繚繞。淚珠盛著體溫不斷溢出,像一隊隊小蟲,一隊緩緩越過鼻梁,和另一隊淚水匯集,一起通過鬢角旁的發根,有的跌落到耳蝸里,有的流到脖子上……

床,連續微微震顫了兩下,那是上鋪的南南在不斷翻身。她徹底醒了過來。南南呀,咱是來當兵啊!怎么敢這樣隨隨便便的呢?就圖暖和點兒?為什么就不圖當個像樣的兵呢?這皮褥子快寄走吧,再任性下去,自作自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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